第一卷 第四百三十六章 貪婪 文 / 悲痛麼名
第四百三十六章貪婪
貪婪，是最大的原罪。
嘈雜的大街上，晨光普照。散落的爛白菜幫子上印著車輪碾過的痕跡。臭水溝的蒼蠅毫不吝嗇地擠進路人的呼吸。
人們忙活著自己的營生，小販的叫賣聲，趕車的吆喝著，搬運工邊小心走邊看車，洗衣娘頭頂著盆子走。
旅館樓上的窗戶裡不時飄落各色糖紙，果核，瓜子殼。晾著很多奶罩的那戶還隨時可能潑一盆洗腳水下來。陪笑，爭吵，鞭打，汗水。
從四面環繞著的其中一座聖山望下去，這是多麼祥和的畫面。任何一個傳統的天主堂都會願意用它作為掛歷上的裝飾畫。從而得到信徒的供奉。
古樸的城市佈局，很有戰略防禦工事的傾向，白牆灰瓦，高低各異，上書各色塗鴉，極不規則地把街道擠壓出來。而遠離市中心的地方，有一座鐘樓。殘舊的隨風搖擺，沉默地歎息著時光的易逝，苦悶自身被束縛封印的宿命。
5歲的彌塞亞仍然害怕地縮在小巷口，骯髒的金髮粘著雨水和泥漿，可恥地糾結在一起，銹蝕的鐵鏈在腳脖子上勒出來的血痕還沒有好，不時引來蚊蟲的飛舞。
穿堂風肆虐地從她衣服的縫隙裡鑽進去，妄圖從她身上掠奪更多的光和熱，但她只能給出一身哆嗦。時而悄悄張望外面的人，時而呆滯地凝望那虛無的暗裡。偷出來的東西已經吃完了，還有的被其他大孩子搶了，只能等晚上再幹一票，或者在垃圾堆裡找找。
突然，馬路上被車輪和人腳的共同作用下滾過來一抹閃光的東西，它跳躍著闖進彌塞亞的視野。
（啊，真好看。）
那是一個漂亮的玻璃製品，鑽石型的玩具，那透明折射的光澤多麼耀眼。它在滾落到路邊的塵埃裡之前，肯定是鑲嵌在哪個蠢材的皇冠上，或是裝飾著哪個傻逼的權杖。
她的養父通常是這樣評論統治階級的，他常常對嫖客賣弄自己微薄的才學，然後從立法者到警察，從貴族到富商，冷嘲熱諷。他總是有本事讓那些半文盲，睜眼瞎的客人們聽完他的演講後，從潛意識深處裡以為這位老闆很有智慧。（因為他總能變著法子在帳單上做手腳多收他們的錢。對於外來者和新手，更是不宰不快。）
她偷偷地瞥了一眼，深怕別人知道自己看見了。養母總會拿這個做借口拿鞭子抽她，或者故意拿東西丟在地上讓她撿，她撿了就說她偷，然後打。當然，這還不到她每天所承受過的萬分之一。
她不敢動，生怕碰她一下就會遭到懲罰，甚至擔心那美麗的東西裡會突然爆炸，或者降下晴天霹靂。但仍然忍不住不時瞄上一眼，一眼也是看，不如就盯著它吧。
她幻想著自己摸著那個虛偽的東西，那光彩奪目的色澤，那手堅毅貞潔的手感，彷彿天堂的召喚，彷彿彼岸的誘惑。想像著自己能擁有它的話有多幸福。
不過她仍然不敢，這是真正苦難者的條件反射。突然，她從心裡暗罵自己，我為什麼要聽那個妓女的話，我現在已經不受她控制了啊。我可以做任何我想做的事。然後，她壯著膽子，探出手，傾斜的身體，謹慎的目光，然後，在它再一次被行人踩過之前。她突然撲過去把它撰在手裡。
她用自己的髒手把它緊緊包住，並小心地試探周圍，路上沒有人看著她，她才放心地偷偷看自己寶藏。但看了沒一會兒，她又把它藏在身後的老鼠洞裡，用自己的身體堵住洞口，裝出沒事的樣子，生怕被人看了去。
一整個下午，她幾乎忘記了飢餓，不時地把它掏出來欣賞。就像她收集的其它寶物一樣。然而，「路上沒有人看著她」，樓上卻有人看著她。
不久，七位聖人從天而降。
一把將她從角落清涼的石板路上拽了起來，當場質問道：「你幹了什麼？你怎麼能這麼幹！」
彌塞亞驚恐萬狀，瞪大了眼睛，害怕遭到懲罰，忙辯解道：「我沒有。」
欺壓者怒道，忙伸手去掰她的手指：「還敢撒謊，你手上拿著什麼？」
彌塞亞疼得眼淚滾出來，忙縮回快要掰斷的手指，藏在身後，害怕地說：「什麼都沒有。」她手上確實什麼都沒有。
幫兇嫫嫫眼尖，大聲尖叫道：「哦，在那。在她身後的那個洞裡，我看到閃光了。」
然後衛道士等人就跪在那個洞旁邊，你一下我一下地朝裡張望，然後，艱難地用他們粗短肥碩的手指伸進去，雖然過程很艱難，中途也遇到了一些阻撓。但是，那顆鑽石終於被弄了出來。
立法者怒道：「哼，證據確鑿，還想抵賴嗎？」
彌塞亞怕極了，想跑，一邊掙扎一邊本能地抗拒：「我沒有。」
偽善嫫嫫接過那枚鑽石，幾個人爭相傳看，發出嘖的讚歎聲。衛道士裝出慈祥的樣子：「您還要撒謊嗎？可憐的孩子，迷途的羔羊，你已經墮入了魔道，您沒有聽過狼和小羊的故事嗎？」
彌塞亞見他面色和善，於是假裝懂事的樣子，低眉順眼，「我沒有。」
偽善者『淫』笑道：「你可千萬不要以為我們這麼做是在故意為難你，我們是為了幫你改正缺點。」
幫兇們也奸笑道：「對，我們是神職人員，是長輩，打你罵你那都是為你好，是為了幫你走正道，你可千萬不要反過來恨我們。」
彌塞亞假裝懂事的樣子，低眉順眼，想找機會跑掉，「我沒有。」
立法者怒道：「這是從哪裡來的？是誰的？」
彌塞亞怯生生道：「我不知道，是我撿到的。」
欺壓者怒道：「在哪裡撿到的？有沒有人看見？有多少人看見？」其餘眾人交換了一下眼色，笑了起來。
彌塞亞：「沒人看見，是它自己滾到我腳下的。我想那一定是上帝的禮物，就收起來了。」
偽善者嘲笑道：「上帝怎麼不給我禮物啊？」
彌塞亞本想說上帝不想給就不給唄，但想想不太禮貌，說了一定要挨打，只好忍住不說了。
幫兇們把她拖出小巷，一直拖到市中心廣場。其他幾位把圍觀的人群推開，從廣袤的人流中騰出來一小塊空地。蠱惑者指手畫腳，那架勢，那場面，彷彿摩西分開了那條礙手礙腳的河，拯救了埃及的奴隸一樣。然後，蠱惑者當街高聲朗誦了她的罪過。然後把證物——鑽石高舉過頭，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哦」眾人驚歎不已，都罵道：「太過分了，居然。」
這時，一個爆發戶裝闊氣道：「算了吧，只是一顆鑽石而已，又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我家還一堆呢？都給孩子們玩了。」其他窮人都用憤怒的眼神瞪著他，因為他們家裡沒有鑽石給孩子當玩具。
偽善者臉上掛不住了，她最大的恥辱就是別人把她當作鄉巴老，這大概因為她確實曾經是鄉巴老的緣故吧。
她辯解道：「『小時偷針，大時偷金』『三歲看大』『禮輕情義重』『千里送鵝毛』，東西貴重與否並不重要，我也有很多鑽石，可是啊，人的品行才是最重要的。我們責怪的是她偷東西的品行，我們這樣做是為了拯救她的靈魂，避免她走上犯罪的道路。」
那爆發戶一看大家臉色不對，深深懊悔不該獨自上街，反正已經顯擺過了，不想引起公憤。於是裝出悔悟的樣子說：「啊，善良的修女，我極其鹵莽地誤解了你，請原諒我的愚昧。」
在蠱惑者的英明領導下，群情湧動，聲討之，欲殺之而後快。他們先後舉出火車上的扒手，外地的小賊，還有架車搶首飾的故事，然後把賊罵得體無完膚。
立法者威嚴樣：「你，認罪嗎？」
彌塞亞辯解道：「我，我沒有偷，我只是把它揀起來，因為它滾落到我的腳邊。」
衛道士：「你還不肯認罪嗎？我們暫且不管你說的是不是實話，也不管你是不是真的沒有偷，即使你真的沒有偷，難道撿就對了嗎？」
於是大家就沉默了，因為「撿」好像沒什麼不對。他們自己也常常用腳踩硬幣，等主人走後偷偷撿起來用。
連他的夥伴們都為他捏了一把汗，但我們的衛道士處亂不驚，胸有成竹，「孔聖人常要求我們要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創造和諧美好的社會，可你，卻名目張膽地揀起來了。」
彌塞亞：「我不撿的話別人也會撿的，就算別人不撿，也會被掃垃圾的掃掉，或者掉到水溝裡。」
衛道士：「你還敢狡辯！就算會被掃掉，或者掉到溝裡，我們都不該去撿。因為那是上帝的旨意，而你的行為違背了上帝的心願。這是原則問題，不能做的事情怎麼能做，別人不撿你就可以撿了嗎？誰規定誰允許你可以撿了。你有什麼權利可以撿一件不是你的東西，並把它聚為己有？」
彌塞亞正想說話，卻被打斷了。
衛道士把她踢倒在地：「我們正是要以德制國，以法制國，這樣人民才會幸福。怎麼能隨便讓人壞了規矩，毀了紀律。」
誹謗者：「你以後一定會走上犯罪的道路的。」
彌塞亞怨恨地瞪著他們，想找機會跑掉。但他們抓住她，把她捆綁起來。
欺壓者打了她一耳光，威脅道：「趕快的，老實交代清楚！」
彌塞亞還在哭，泣不成聲，內心裡堵的很，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就像奧菲利亞唱這歌，把花環掛在樹上，然後掉進河裡時的表情一樣，激動，強烈，完全沉浸在自我意識的悲痛中。
立法者推了她一把：「還不肯說嗎？」
彌塞亞怒道：「你還要我說什麼？」
立法者冷笑道：「我們辦案是要立檔案的，你現在當然是要配合我們，說出你自己的罪過。這樣我們才能給你定罪，然後給你處罰。」
衛道士冷笑道：「所以我說嘛，這孩子從小就不懂得應該替別人著想，完全沒有一顆感恩的心，將來一定會走上犯罪的道路的。」
彌塞亞：「我沒有罪，也從來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念想，你要我怎麼說！」
偽善者用聖經砸她的頭，笑狺狺地勸導：「那就把你犯罪的事實全部都說了。說說你的思想鬥爭，向我們描述一下你的心理是怎樣的邪惡。」
欺壓者揪住她的頭髮，把她提起來，用膝蓋頂她的肚子，威脅道：「還不快說！」
彌塞亞：「我當時，看到，那個鑽石很美麗，它滾到我的腳邊，我心想這樣美麗的東西卻被遺棄，真是可憐，以後要和我一樣受苦。我於心不忍，心想這定是上天賜予我的，以慰籍我心，所以我就撿了起來。」
眾沉默。蠱惑者突然大叫：「聽到了吧，大家都聽到了吧，她已經招供了自己的罪過！」
看客們奇怪地伸長脖子，心想，她到底招供了什麼？
蠱惑者故弄玄虛，背手跺步，猛回頭：「她招供了，她的罪過是——『貪婪』！」
「哦……」
蠱惑者繼續道：「貪婪乃是七大罪之一，是墮落天使之一，這是必須得到嚴懲的。你說因為你的『眼睛』看到了它，所以愛慕，所以你的『手』才去撿。看來你的罪惡不只在於你本身，你的靈魂，也在於你的手和眼睛。」
然後，衛道士和欺壓者一起撲過去按住她，然後，立法者用他隨身攜帶的銀勺子，剜出了她一隻眼睛，然後又拿來鐵板把她的手煮成鐵板燒，就像對待姜皇后一樣。
彌塞亞尖叫地暈了過去。看客們很興奮，無不拍手叫好，事實上任何一次刑罰都能讓他們興奮，他們愛看這個，就像英國佬那樣。他們愛看的除了絞刑，火刑，石頭刑，動物刑，浸豬籠，點天燈，等傳統節目。還有許多新發明的把戲。不要錢的節目，看得過癮。
待她醒來，他們仍然不肯放過她。
衛道士：「懺悔」
眾：「懺悔」
衛道士：「贖罪」
眾：「贖罪」
立法者把十字架伸過來叫她親。彌塞亞哭著吻了十字架，帶著哭腔地說：「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一開始就不該生下來，如果我不生下來，就不會被父母拋棄；如果我不被父母拋棄，就不會流落街頭，如果我不流落街頭，就不會看見那顆鑽石，如果我不看見那顆鑽石，就不會喜歡它，如果我不喜歡它，就不會伸手去撿，如果我不伸手去撿，就不會慘死在這裡！」
然後他們高唱聖歌。當街跪下禱告懺悔。偽善者拔出一把鋒利的匕首，然後給她抹了脖子。那動脈的血啊，滑滑地流淌啊，那是堅毅貞潔的靈魂的源泉，將她污穢的軀體洗個通透。她的罪惡將在這次血的洗禮中泯滅。呵，看哪，那小臉變得蒼白，失去血色，那身體變得冰涼。你那卑微的靈魂將在天主的懷抱中獲得新生。
那小小的屍體將回歸大地，化作塵土，如同她被造時一樣。安息吧，啊門。
後來，屋內。7位聖人端坐。
偽善者暗恨之：「鬧了半天，這鑽石居然是個假的。害我在金店夥計面前丟了大臉。」
幫兇者勸導她：「算了，他們不會老記著你的笑柄的。」
衛道士歎息道：「世風日下，這些造假鑽石的人真可惡。」
立法者正色道：「那我們該拿它怎麼辦？我們費了那麼大勁才弄到的。」
蠱惑者暗思量，道：「我們應該把它獻給教皇，獻給王上，奉獻給我們偉大的宗教事業，畢竟，我們怎麼會知道這件東西是假的呢？我們可都是清貧樸素的出家人啊！」
誹謗者：「萬一被揭發了總是不好，我想把它轉讓給當地教會，然後收取報酬，由他們去貢獻。如果出事也是他們的事。而我們卻可以得到一顆鑽石的價錢，他們自然不敢懷疑我們，即使懷疑，交易時就懷疑的話，我們就及時退出，說不知道這是假的，反正他官沒我們大，不能奈何我們。如果以後才懷疑，到時候王上和教皇降罪，立馬取了他人頭，他也無處申辯。」
其餘人都說：「嗯，這真是個好主意啊！」
屋外，當地百姓無不傳誦聖人的美德，說他們嫉惡如仇，不肯放過一絲罪惡，並小心下次撿東西時不要被人看見。學校裡也紛紛教唆孩子們，一定不要貪婪，路上東西不要亂撿。因為那是不對的。即使是自己的東西掉到地上也要想好有沒有證據證明那是自己的，不然就會像彌塞亞那樣死掉。然後還置辦了一個專門的道德講座，請來許多社會閒雜人等進行一場連續三天的演說，並要每個學生都交錢去聽。
校方聲稱：「回去告訴你們的父母，道德比錢重要的多，千萬不要吝嗇那一點錢，否則將來孩子一定會走上犯罪的道路的。他們會恨你們，會在監獄裡咬掉你們的奶……頭。」
而某歌星也親臨本鎮，高歌了一曲：「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
許多賣零食點心的小販也大發其財產，因為演講休息時間總會有許多小孩來關顧。舉國上下都拿這事做文章，拚命炒作。連教皇和王上都感動的鼻涕眼淚一起流。許多報社的頭條上都刊登了彌塞亞的屍體，並大發橫財產。
當地教庭在把假鑽石拿去獻給皇上之前，直接開設了連續三天的展覽會，門票，講解費，導遊費，還有絕食儀式，鞭打儀式精彩等活動，都讓他們大掙了一筆。並且在獻給皇上之後，並沒有被發現，皇帝直接把它當作聖物收藏了。
雖然7位聖人很後悔轉讓了鑽石，但他們總算得到了教皇的直接面見，並得到了一筆賞賜。
總之，在這件事上，所有人都受到了教育，許多人都得到了好處，沒得到好處的總算看了熱鬧，所以，大家都覺得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