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再見幽蘭 第四十章:寒蘭 (1) 文 / 安娜芳芳
第四十章:寒蘭(1)
四更已過,深秋的夜空中月華疏散、星輝黯淡,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天覺寺層層疊疊的廣廓重廊,掩映在百年高齡的蒼松翠柏之中,益發顯得靜謐而神秘。晨課還要等一個時辰才會開始,此刻整座寺廟都在沉睡,萬籟俱寂中,唯有天音塔上通體懸掛的銅鈴,在秋夜的寒風拂動下,奏出離塵脫世的梵音。
天覺寺後門外的小院中,了塵大師的禪房內燭火搖搖曳曳、且續且滅,沈珺依然保持著最初的姿勢,垂頭坐在了塵的身旁,沒有半點兒動靜。李隆基在外屋的桌邊坐了半晌,困意漸濃,天音塔的鈴聲像催眠的樂曲,令得他哈欠連連。望望窗外,夜色昏沉,李隆基想,還是明早再給皇帝祖母和爹爹送信吧,到時候少不得一番盤問,人仰馬翻的,恐怕連大師的亡魂都不得安息,此刻還是讓那個從天而降的姑姑,安安靜靜地在大師身旁多陪一會兒吧。
想到這裡,李隆基站起身,悄悄來到裡屋門邊。沈珺獨坐的身影是那樣嫻靜、安詳,宛如貞潔的處子。李隆基好奇地打量著她,端秀素潔的容顏遠不如他所熟悉的皇族貴婦那般嬌艷雍容,卻別有一種璞玉般的質樸和美好,只是眉宇間的沉痛彷徨叫人觀之不忍。這位連本名都沒有的姑姑,她有著怎樣特別而曲折的命運?她對認祖歸宗有多少情願呢?她能從容面對成為大周朝郡主的突變嗎?李隆基暗暗下了決心,一定要找機會先問問姑姑自己的意思,如果她不願意捲入李氏宗嗣的漩渦,也許他李隆基可以幫她保守這個秘密……
又一陣梵鈴聲脆,李隆基坐回到桌前,到天亮至少還有一個時辰,他的眼皮直打架,終於抵擋不住倦意侵襲,伏在桌上酣然入睡。好像才剛合了個眼,突然他感覺有人在搖晃自己,李隆基猛地睜開眼睛,從椅子上騰身躍起,正對一張陌生男人嚴峻的臉。
「沈珺在哪裡?!」那人低聲逼問,凌厲的目光直刺李隆基的面門。李隆基愣了愣:「你……是誰?」「我問你,阿珺呢?!」「你……」李隆基頗為不忿,怎麼說自己也是個王爺,對方不報名姓,還像審問犯人似的叱喝,算什麼意思?還有,自己的那幾個隨身侍衛是怎麼回事?竟然放陌生人隨意闖入……李隆基狠狠地瞪著對方,張開嘴剛要喊人,那人好像能看透他的心思:「不用叫了,院子的三個侍衛是你帶來的吧,都叫人放倒了。」
「什麼?!」李隆基大驚,那人繼續追問:「你什麼動靜都沒聽到?」「沒有……」李隆基十分懊惱,看來自己真是睡死了。「那就應該是沈槐,阿珺一定是自己跟他走的。」那人自言自語了一句,拋下李隆基扭頭就朝外奔去。「哎!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找人!」李隆基一邊喊一邊緊跟而出。外面依舊是一片漆黑,那人轉眼就消失在如墨的暗夜中,李隆基急得正跺腳,耳邊順風刮來急促的鈴音,他擰眉細聽,忽然眼睛一亮拔腿就跑。
李元芳循著鈴聲飛奔至天音塔下時,天地間突起一陣狂風。天音塔上梵鈴隨風亂舞,捲起陣陣鈴音,迫切催人如驟雨傾瀉;猛烈的疾風吹散遮星蔽月的漫天烏雲,微光自天頂破開黑沉沉的夜幕,天音塔的陰森暗影,如厲鬼般凸現在他的眼前!
抬起頭,李元芳仰望高聳的塔身,那一個個比週遭更加黑暗的洞口便是圓形的拱窗。他聚精會神地逐層掃視這些黑洞,果然,若隱若現的紅光從最高的拱窗中瀉出。李元芳深吸口氣,握緊雙拳衝進塔底敞開的木門。
塔內伸手不見五指,李元芳凝神傾聽,從頭頂上傳來細瑣的聲響。他屏息躡足,循級而上,一層、兩層……聲音越來越近,眼前也漸露微亮。終於,李元芳在最高的幾級台階下止住腳步,因為他聽到了一個女聲,怯怯的,但醇淨柔美,如同夜鶯鳴囀。只聽她在問:「哥,你找的什麼……」她的問話立即被沈槐粗暴地打斷:「少囉嗦!你在旁等著便是!」
沈珺不再吭聲,只愣愣地望著四處翻尋的沈槐。他帽歪甲斜、滿身滿臉的血污和汗水,看得沈珺心痛不已,但她不敢多問,也不敢替他料理,唯一能做的就是癡癡地跟在他的身邊,而這已是阿珺此刻所希冀的全部了。其實在金辰關外,沈珺之所以答應跟隨李元芳回洛陽,私心裡不過是抱了一份渺茫的希望,希望能再見到她的「嵐哥哥」,並且已暗暗下了決心,這一次如果他再次將她捐棄,她必不苟活世間。
誰知才剛到狄府,她就又被李元芳送至天覺寺,並且做夢都沒有想到,還在這裡見到了所謂親生父親的最後一面。並非沒有震撼、也並非沒有觸動,然而到了此時此刻,沈珺已完全心力交瘁,她根本無力思考、更無心感受,守在了塵的遺體前時,她整個人都是木的、冷的、空的,當所有的過往都轟然倒塌時,沈珺覺得自己神魂俱喪,只剩下一幅輕飄飄的軀殼。
但是,就在她萬念俱灰之際,沈槐出現了!不管有多麼狼狽、多麼鬼祟,在阿珺的眼裡他仍猶如天神降臨,將她從噩夢中喚醒,帶回生的激情和愛的力量。沈珺什麼都不在乎了,什麼都管不了了,既然波詭雲譎的命運本就難於承受,不如就把自己這一文不值的性命,盡數交託給了他——她此生唯一的信仰:「嵐哥哥,阿珺一無所有,阿珺只有你了!」
他們手攜著手,悄悄從沉睡的小王爺身旁走過,又一起跑上叮咚奏鳴的天音塔。沈珺覺得似乎又回到了好多年前,她難得能逃開沈庭放的打罵,跟著嵐哥哥在荒野上奔跑玩耍。他們在黑暗的天音塔中拾級而上,沈珺一邊沉浸在騰雲駕霧的幸福中,一邊隱約感到自己正在奔向絕境。不過沒有關係,真的沒有關係,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即便死也是最甜蜜的。
沈槐扒下又一塊牆磚,終於從後面掏出個黃紙裹起的小包。「把蠟燭移近點!」他低吼道,沈珺趕緊把手中的蠟燭挪到他的耳側,幾點火星悠悠飄落,沈槐又是一聲怒吼:「小心點!別把絲絹燒著了!」沈珺嚇得後退半步,手中擎著蠟燭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沈槐卻心無旁騖,兩隻充血的眼睛瞪得溜圓,細細掃過絲絹上的蠅頭小楷,他長長吁了口氣:「哼,周靖媛倒是沒騙人,總算讓我得到這東西了。」
他抬起頭,望一眼發呆的沈珺:「阿珺,你可知道這東西已要了好幾條人命?」不等沈珺回答,他又自言自語:「老天保佑我沈槐命不該絕,今天得此『生死簿』之後,只要趕緊找地方躲藏起來,等風頭過了再另行謀劃,不日定能東山再起!嗯,怎麼樣?阿珺,你說好不好?」沈珺冷不丁被他一問,嚅囁著說不出話來。沈槐站起身來,衝她陰慘慘地一笑:「阿珺,你可決心跟著我走了?」
這一次沈珺毫不遲疑:「哥,你是知道我的!」黑暗中她的雙眸閃亮,質樸的面容綻露從未有過的光彩。沈槐似有所動,喃喃低語:「阿珺,我也捨不得你啊,尤其不願用你去做交換,讓你西嫁梅迎春,更是情勢所迫、萬不得已……所幸你還是回來了,回來了。阿珺,從此後你我再不分離?」沈珺的眼中已蓄滿淚水,向他重重地點了點頭。沈槐毅然斷喝:「我們走!」
「沈槐將軍、沈賢弟,請先留步。」黑暗中有人在說話,沈槐和沈珺同時渾身一顫,這平靜、低沉的嗓音他們都很熟悉。「撲哧」——火褶引燃,幽暗的紅光中映出一個身影,李元芳鎮定的目光依次掃過沈槐和沈珺的面孔,不知為什麼,他的神色中沒有半點征討和敵視,只是掩飾不住的悲傷。
「是你!」沈槐臉上的肌肉抖個不停,李元芳朝他淡淡一笑:「是我,怎麼?你不會也把我當成鬼吧?阿珺應該對你說過我的情況了。」說到這裡,他瞥了眼沈珺:「看來還是我的錯,不該把你獨自留在天覺寺中。」「李先生,我……」沈珺頓時面紅耳赤地垂下頭,倒好像犯了什麼大錯。
沈槐總算稍稍恢復了點膽氣,從齒縫裡擠出半聲冷笑:「果然是元芳兄啊,阿珺跟我說你還活著,我以為她是在癡人說夢,沒想到是真的。元芳兄,李元芳!我實在想不通,你怎麼就死不了呢!」李元芳挑了挑眉梢:「坦白說,對此我自己也感到很奇怪。」
「哼!」沈槐鼻子裡出氣,惡狠狠地道:「話雖如此,在下還是要恭喜元芳兄死裡逃生啊!」「不必了。」沈槐點點頭:「既然元芳兄大難不死,且已返回神都,狄大人侍衛長這個職位也我不便再佔著了,何況狄大人他老人家對我百般看不順眼,終歸還是物歸原主的好。元芳兄,煩請稍讓一讓,我與阿珺就此別過了!」
李元芳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沈賢弟要去哪裡?」「這你管不著!」「嗯,我倒也不想管。」李元芳冷冰冰地道:「不過,要走你自己走,把阿珺留下,還有你方才找到的那件東西,也必須留下!」沈槐愣了愣,隨即扭頭盯住沈珺:「阿珺,他不讓你和我一起走,他要你留下。你意下如何?」沈珺垂首低語:「我……我當然跟你。」「那就告訴他!」沈槐狂暴的吼聲塔中蕩起陣陣迴響:「阿珺,你告訴他,你告訴李元芳!你要跟我走,天涯海角、生生死死你都只跟著我!」
沈珺窘迫難當地抬起頭,對面暗影中一雙目光直直地落在她的臉上,沉痛到絕望,令得她全身冰涼。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沈槐在她身旁喘著粗氣,又喊了一聲:「阿珺!」沈珺這才一個激靈匯攏神魄,她喉頭哽咽著勉強道出:「李、李先生,你就放過我吧……讓我走,和我哥一起走……」這些話她本以為會說得發自內心、理直氣壯,但此刻說來,沈珺只覺莫名的悲愴,忍不住就潸然淚下,彷彿她不是在申明自己的意願,倒是在與「他」生離死別……
沈槐詫異地打量著她,臉上浮起晦澀難辨的神情,他轉向李元芳,拖長了聲音道:「元芳兄,說來我還應該感謝你,把阿珺從西行的路上給截回來。還是你,把她送來天覺寺,且留下狄府的車伕和千牛衛,否則我又如何能探得她又回到洛陽,並且就在這座寺院中!咳……」他裝摸做樣地歎了口氣:「當初我迫不得已送走阿珺時,只當這輩子都無緣再見了,哪裡想到元芳兄伸手相助,才使我們有情人終得團聚。元芳兄,既然阿珺都說了要跟著我,你就好人做到底,不要硬將我和她拆散罷!」
李元芳不理會沈槐,卻轉向沈珺,用嘶啞的聲音道:「阿珺,沈槐正被人追殺,你跟他走會很危險。」他的神色讓沈珺又一陣傷心欲絕,她費盡全力卻只說出低不可聞的話語:「我……我告訴過你我娘的遺言,我與他……我們就算是死,也要死在一處的……」「你告訴他了?你都告訴他了?!」沈槐突然打斷她,興奮地兩眼放光:「好啊,這樣才好,這樣便用不著拐彎抹角了。」他朝李元芳跨前一步,咬牙切齒地道:「話既然都說明了,你且讓開!讓我們走!我沒時間和你在這裡乾耗!」
李元芳緩緩地搖了搖頭:「不可能。」「你!」沈槐噌地一聲拔出佩劍,李元芳冷笑:「想動武?希望你還是三思啊,沈賢弟!你不會已經把我們在并州九重樓比劍的事給忘了吧?」他淡淡地掃了眼沈槐的劍:「那時你用我的幽蘭劍,都佔不到絲毫便宜。今天我依舊赤手空拳,你信不信照樣難進半步!」
沈槐握劍的手哆嗦個不停,他當然知道李元芳所言非虛,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對手。李元芳稍等了等,又道:「沈賢弟,雖然我不知道追殺你的是些什麼人,不過我想他們馬上就會跟蹤而至。另外……大人和曾泰應該也快到了。我勸你還是留下阿珺和『生死簿』,你一個人走,我不會攔你!」「算了吧,何必學得和狄仁傑一樣,玩這套假惺惺!」沈槐仰天大笑,笑得口沫飛濺:「我走?沒有了阿珺和『生死簿』,沒有了職位身份,我沈槐還剩下什麼!我就真的成了一無所有的喪家犬!到時候還不是任憑別人宰割!」
李元芳的聲音愈加暗啞:「沈槐,不是你的東西終歸不是你的,這道理你應該懂。」「是!我懂!我當然懂!」沈槐目眥俱裂地嚷起來:「你以為我很想要嗎?我爹替我謀劃了十多年,我卻遲遲不肯行動,為什麼?因為那些根本就不是我想要的!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老天爺還是安排你我相見……」他舉劍直指李元芳:「李元芳,是你把我帶到狄仁傑的身邊,也是你親手安排我成為狄仁傑的侍衛長,是你造成了今日的結果!你利用了我,今天又來說什麼予取予奪,實非君子所為!你是小人!卑鄙無恥的小人!」
「你住口!」李元芳迎著沈槐的劍鋒怒喝:「我對你是如何肝膽相照、如何信賴托付,你心裡最清楚!」他咬緊牙關,每個字都說得異常艱難:「沈槐,你本來已得到我的一切,此乃命運安排,我無話可說!……可恨你貪心過甚,反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你要怪,只能怪自己!」沈槐狂吼:「不!怪你,都怪你!是你先騙我上鉤,繼而逼死我爹,現在又回來奪我的阿珺,這是你的陰謀,一切都是你的陰謀!」「沈槐,你瘋了。」李元芳不可思議地連連搖頭:「我真的沒有想到,你會變得如此瘋狂。」
「哥,李先生,你們、你們在說什麼?我不明白……」沈珺全身顫抖,探手去抓沈槐的胳膊,他剛作勢欲甩,又獰笑著將沈珺的手握牢:「阿珺,你不明白嗎?奇怪,李元芳陪你一路返京,竟然沒有對你說些什麼?」沈珺牙齒相扣,語不成句:「說、說……什麼?」「當然是真相!」「真相?什麼……真相?」「關於你、關於我,關於那個死在金辰關外的老頭子……最最重要的是……關於你的嵐……」
「不!」一聲淒厲的呼號讓李元芳和沈槐同時震驚,卻見沈珺泗涕橫溢,發狂般地緊摟住沈槐,拚命嚷著:「不,我什麼都不要聽!我不要真相,不要……我只要你,嵐哥哥,我只要你,只有你……」她將頭埋在沈槐的胸前,失聲慟哭起來。
沈槐也不禁落下淚來,他一手摟住沈珺,一手挺劍,悲憤難抑地道:「李元芳,這就是你處心積慮想得到的結果,對嗎?現在這樣你滿意了嗎?你終於報仇雪恨了是不是?啊?!」李元芳什麼都沒有回答,雙目裡卻是烈焰滾滾,他一步一步向沈槐緊逼而來。「你,你想幹什麼?你別過來!」沈槐慌亂中一把扼住沈珺的喉嚨,一邊暴喝一邊將她像盾牌似地擋在自己的身前。李元芳果然立即止步,只死死地盯住退向窗邊的二人。沈槐接連倒退,冷不丁後腰已抵上拱窗的邊緣。猛烈的寒風呼嘯而起,激起銅鈴狂鳴,天音塔下沉寂的院落中,突然間人喊馬嘶,墨黑的夜幕中燈球火把大放光明!
「沈槐!不要再負隅頑抗了,你朝下看看,天音塔已被重重包圍,你縱是插翅也難逃!沈槐,爾還不速速受縛,本閣會給你一個公道的!」一個蒼老的聲音如雷霆奏響,天音塔中轟轟的回聲亦帶上千鈞的份量,砸得沈槐肝膽俱裂。在他混亂的視線裡,狄仁傑的身影出現在空曠如塵的黑幕前方。
李元芳沒有回頭,他的目光仍死鎖在沈珺的身上,只冷冷地道了句:「大人,我說過讓您不要來!」「元芳,我是來幫你的。」狄仁傑的回答異常苦澀,卻激起沈槐一陣狂笑:「哈哈哈哈!果然是蓄謀已久、果然是狼狽為奸,終於都露出真面目了,好啊!來得好啊,讓我沈槐死也能做個明白鬼,好啊!」
狄仁傑望向沈槐,眼裡滿是無奈和痛惜,他緩緩地搖頭道:「沈槐,如果說這裡有人蓄謀已久,你最清楚那是誰!此刻我來,並不單單是為了幫助元芳……沈槐,我還希望能幫到你啊!你難道真的不明白嗎?覬覦『生死簿』的人絕不會放過你,你只要跨出這天覺寺,就會立即被殺人滅口!沈槐,交出『生死簿』,放開阿珺,或許老夫可以給你指一條生路……」
「呵呵,到現在還想充好人、還想騙我……」沈槐笑得淚花飛濺,氣喘吁吁地道:「你會想來幫我?狄仁傑,你的確曾對我不錯,但那是因為你把我當成李元芳,後來又以為我是謝嵐,你所看重的從來就不是我!……你現在也不過是想得到『生死簿』和阿珺,我沈槐對你從來就是一錢不值!」「你錯了!」狄仁傑厲聲喝道:「沈槐啊,在我的眼裡,你就是個良知未泯、誤入歧途的年輕人,只要你肯懸崖勒馬,老夫絕不為難你,一定會幫助你的!」
「晚了,太晚了,覆水難收了,今日方知什麼叫做一失足成千古恨,呵呵……」沈槐似哭似笑,痛苦萬狀的樣子讓狄仁傑都不忍卒睹,他還在喃喃自語:「為什麼要做回自己竟是這麼難!沈槐什麼都不是,沈槐只是個影子!爹爹啊,你知不知道你的計劃誤我終生吶!所幸……你還把她給了我!」他突然收回狂亂的目光,轉而凝視緊偎在身邊的沈珺:「阿珺,只有你、只有你永遠都屬於我,對不對?不論我怎麼樣,你都不會唾棄我?拋下我?」
許久都不發一言的沈珺,此刻的神情反而是所有人中最平靜的。她倚靠在沈槐的胸前,用最溫柔的目光愛撫著沈槐絕望的面龐,輕輕地吐出深情的話語:「不離不棄、生死相隨。阿珺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沈槐抬手撫弄她的面頰:「阿珺,假若我不是你的嵐……」「不!不要說。」沈珺掩住他的口:「你就是,是我唯一的……愛人,我的命。阿珺永遠都是你的,只是你的。」
淚無聲地落下,淌進他和他的心裡,她的臉上卻不見一絲淚痕,只有至純至美的笑容。沈槐喟然長歎:「爹爹,你聽見了嗎?你贏了,我們贏了!我畢竟還是得到了,得到了最珍貴的!我沈槐此生足矣!」他突然雙臂一振攬起沈珺,抬步便跨上拱窗的窗沿。磚石砌成的窗台光滑如玉,寒風激盪衣裾狂擺,萬丈虛空之前,兩人相依的身影搖搖欲墜,全靠沈槐單手扶持,李元芳此時不過距他們一步之遙,卻也不敢再動彈半分。
「阿珺!我把你帶回洛陽,不是為了讓你……死!」李元芳嘶啞的話音幾乎被梵鈴的亂鳴擊碎,但沈珺能聽得清清楚楚,她回眸微笑:「我知道的,李先生……對不起。」「不!」李元芳瞠目大喊,發瘋似地向前衝去,就在千鈞一髮之際,一支羽箭帶著風聲從下而上,直直插入沈槐的後心。沈槐悶哼著向後仰倒,「哥哥!」伴著沈珺撕心裂肺的尖叫,他已朝漆黑的夜空墜去。在昏迷前的一剎那,沈珺分明感到沈槐將她的手向外奮力一推,力道之強使她猝然倒向窗戶內側,恰好跌入衝到窗前的李元芳的懷中。
「彭」的一聲鈍響,沈槐重重地砸在地上。李隆基收起手中的小弓,將它遞回給身邊的韓斌,拉起他便朝沈槐跑去。在離開天音塔底一丈開外的泥地上,沈槐微側腦袋仰面躺著,腦後鮮血卜卜流出,很快就染紅了整片地面。他的眼睛依舊瞪得大大的,臉上還掛著抹淡淡的笑容,看上去竟有種心滿意足的安詳。李隆基仰起頭,晨光微露的半空之中,一條絲絹隨風輕盈舞動,徐徐飄落在他的手上。
狄仁傑剛剛跨下御書房的台階,段滄海公公便笑容可掬地迎了上來:「狄大人,請留步,留步。」狄仁傑聞聲止步,淡淡地看著對方:「哦,是段公公,有事找本閣嗎?」「呃……老奴聽說狄大人身邊的人出了點事?」
狄仁傑不動聲色:「是啊,本閣就是為此來面見聖上的。」「據說是……沈槐將軍出事了?」段滄海又湊前一步,他弓著腰,皺紋密佈的小眼睛就在狄仁傑的鼻尖前閃閃發亮。狄仁傑調開目光,舉目眺望巍峨綿延的宮牆,林立的殿宇在牆頭上探出壯麗穹頂。他深吸口氣,語帶惆悵:「本閣的侍衛長沈槐與前鴻臚寺卿周梁昆大人之女靖媛無端遭歹人所害,已雙雙命喪黃泉了。」
「啊,這真是太……太可悲可歎了。」段滄海連連歎息,那雙小眼睛仍然一眨不眨地盯住狄仁傑。狄仁傑鄙夷一笑:「段公公,本閣知道,你所關心的並非是兩個年輕人的性命,而是那樣東西。」段滄海不置可否,繼續直勾勾地瞪著狄仁傑,狄仁傑與他坦然對視,良久才搖頭道:「段公公,恐怕本閣要令你失望了。」「哦?狄大人的意思是……」「段公公,不論是周靖媛還是沈槐,在他們的身上都沒有發現所謂『生死簿』的半點蹤跡!」
「狄大人!」段滄海面色驟變,遂又忙穩住語氣:「這……不太可能吧?」「怎麼?段公公不信任老夫?」「哪裡、哪裡。」段滄海一疊連聲地辯解:「老奴上回就已明言,那東西假如落到狄大人手中,老奴是最放心不過的。只是……」狄仁傑目光炯炯:「既然如此,老夫勸公公就不必再擔憂了。在老夫看來,世上本無『生死簿』,庸人何必自擾之!」
段滄海聞言大驚,小眼睛盯在狄仁傑的臉上骨碌碌直轉,狄仁傑絲毫不為所動,只在玉階前負手而來,任憑秋風捲起袍服的下擺,打在依舊挺直的雙腿上。不知過了多久,段滄海臉上的陰雲才漸漸消褪,他用如釋重負又感慨萬端的語氣道:「唉,還是狄大人的志慮忠純、境界高遠,非我等俗輩能匹啊。」狄仁傑收回目光,微笑反問:「段公公可是真的放心了?」「放心,當然放心。老奴早就說過,只要是狄大人處理此事,老奴再無顧慮。」
狄仁傑這才點點頭,緩步邁下玉階,那段滄海又緊趕上來,賠笑道:「不知道聖上對此事有何旨意啊?」狄仁傑回頭道:「聖上?哦,她倒是要本閣自己物色個新的衛士長。」「狄大人可有中意的人選?」狄仁傑輕輕歎息一聲:「本閣已是風中殘燭,今日不知明日,這衛士長一職其實可有可無,還是押後再議吧。」
段滄海忙道:「狄大人這話說得……您是大周朝的擎天玉柱,可萬萬不能出此等傷感之言啊。」狄仁傑又是一聲輕歎:「段公公,那麼多正當盛年的人都先我們而去,我等這般老朽尚且苟延殘喘於世,時常也覺無趣的很吶。」段滄海黯然:「正因為如此,老奴才特別盼望著能終老天年,像我這樣的殘缺之人,其它也圖不得什麼了……」沉默如逝水東去,帶走無盡淒惶,「段公公,多多保重吧。」「是,狄大人也保重啊。」
狄仁傑一回到府中,便徑直往書房而去。家人迎出院外老遠:「老爺,曾大人已等候您多時了。」狄仁傑頭也不抬:「狄春啊,曾大人可把楊霖帶來了?」「嗯,老爺……大管家不在府裡啊。」狄仁傑一愣:「哦,對了。你們趕緊派人送信出去,讓大管家速速返回吧。」「是!」「楊霖呢?」「來了,和曾大人一起都在書房中候著呢。」「好。」
狄仁傑朝內就走,就聽一聲「恩師」,只見曾泰已迫不及待地趕到跟前,一邊躬身作揖一邊問:「恩師,聖上可有追問『生死簿』的事情?學生這一早上可都坐立不安啊!」狄仁傑安撫地笑了笑:「急什麼,就算聖上要責罰,她拿我這把老骨頭也不能如何了罷!」「恩師……」狄仁傑停下腳步,輕聲道:「聖上隻字未提『生死簿』,這倒也並不出乎我的意料。」曾泰詫異:「聖上的意思是?」狄仁傑平靜地道:「老夫看她沒什麼特別的意思,只不過她對『生死簿』一無所知而已。」「啊?鬧得如此沸沸揚揚的,聖上她竟然……竟然不知道?!」「這有什麼可奇怪的,『生死簿』事件蹊蹺詭異,自事發後一直借托幽冥傳說,讓人真假莫辨。而窺伺各方也始終沒有弄清楚『生死簿』的真正含義,大多以訛傳訛,更兼各懷鬼胎,所以都未敢向聖上提起過。」
「竟然是這樣!」曾泰情不自禁地感歎,想了想又問:「但那臨淄小王爺可是親眼目睹了的啊,難道他也什麼都沒說?」狄仁傑沉吟著道:「臨淄王小小年紀卻心計深遠,又不失真性情,老夫看他今後必然前途無量,不容小覷啊。」「嗯。」曾泰連連點頭,又聽狄仁傑道:「曾泰,『生死簿』的真容你也見到了,其實它就是段滄海借幾十年隨侍帝王身旁的機會,多方搜集打探到的官員秘事。尤其是在前朝後期,皇后專政時有不少官員為博上位,多少都曾有過告密、誣陷、結黨、謀權等等劣跡,甚至還被臨時征為內衛成員,做下種種令人不齒的惡行,這樁樁件件的隱秘往事就構成了『生死簿』的全部內容。」
「當初段滄海和周梁昆一起收集編寫了這本『生死簿』,所圖不過是自保。正如段滄海所言,他身為宦官無後無家,恰好周梁昆也沒有子嗣,只有一個女兒,故而二人都沒有天下大業之類的野心。問題在於,『生死簿』中所記載的內容,其具備的巨大威力,卻不由他們個人的意志所決定。特別是在最近幾年,聖上春秋漸老,立嗣的過程又波折不斷,她在李、武兩族間搖擺不定,現更寵信二張這樣的佞人,引起朝中各種勢力角鬥異常激烈,差不多已到了生死存亡的最後關頭,在這個時候,誰擁有了『生死簿』,誰就掌控了大周朝廷許多重臣最怕公諸於眾的**,以此作為要挾,脅迫他們為自己這派服務;或者將他們的罪行拋出去,藉機消滅異己,『生死簿』都是一件最犀利的武器!偏偏在這樣的情勢之下,保守了幾十年的『生死簿』秘密,居然一朝被揭,還鬧到滿城風雨!」
「說得是啊!」曾泰慨歎著問:「恩師啊,學生至今還想不明白,既然『生死簿』性命攸關,周梁昆又是怎麼把這秘密給洩露出去的呢?」狄仁傑淡然道:「其中內情已隨著所有相關人等的死亡而湮滅了。不過老夫還是勉強推測了一番,我認為大致的經過也許是這樣的。」
「周梁昆此生最大的遺憾,便是沒有生下一個兒子。多年前他曾為此遍尋名醫,也曾求神拜佛,據周靖媛說,周梁昆就是因此結識了園覺和尚,而老夫想來,他大致也是在問卜求卦的過程中,因心情迫切而失去警惕,才將『生死簿』的秘密透露給了園覺。那園覺乃是個陰險狡詐之徒,以替人求子為名欺詐行騙,他得到『生死簿』的秘密後,並沒有採取任何行動,周梁昆認為不存危險才繼續行事,就這樣直到一年多前。此時園覺為抵罪加入內衛已歷數載,隨著局勢變換他認為時機已經成熟,便開始要挾周梁昆,逼他交出『生死簿』向內衛當前的實際首腦——二張示好,以求特殊的榮寵。對於周梁昆來說,這無異於五雷轟頂,此時又發生了少卿劉奕飛監守自盜的案件,就在周梁昆左支右絀、難以抵擋之時,段滄海聞得風聲前來質問,周梁昆被多方逼迫施壓下,終於在去年臘月二十六日夜接連做下兩樁殺人案,以期徹底擺脫困境。」
「可悲的是『生死簿』的傳聞不僅沒有就此停止,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勢。段滄海提議乾脆將『生死簿』銷毀,周梁昆卻無論如何不答應。在老夫想來,他必是覺得自己已成眾矢之的,那『生死簿』倒成了他和女兒靖媛唯一的求生籌碼,所以堅決不肯放手。」「哦……」曾泰連連點頭,隨即又眉頭深鎖:「那麼後來周梁昆燒燬波斯寶毯,暴死於則天門樓之下,以及『生死簿』落入周靖媛之手,這一系列的事件又是因為什麼?它們彼此之間有沒有關聯?」
狄仁傑疲憊地擺了擺手:「曾泰啊,對於你的這些問題,我暫時還沒有很好的答案,不過老夫覺得,真相揭曉的機遇就在你我眼前了。哦……楊霖呢?」「啊,就在書房內呢,恩師請。」
書房內,楊霖垂首呆坐著,見到狄仁傑進來,他撲通一聲便跪倒在地:「狄大人。」狄仁傑上首坐定,方抬,今天老夫請你來幫個忙。」「幫忙?」「是的。」狄仁傑從袖籠中褪出一份公文,輕輕展開,雙手竟有些顫抖。曾泰坐於下首,一眼看出那公文有些年頭了,紙張發黃發脆,狄仁傑小心翼翼地遞出去:「楊霖啊,你拿去看看,這字跡可曾見過?」
楊霖雙手接過故紙,凝神細看,臉上的神色越來越緊張恐懼,突然他大喊一聲:「狄、狄大人!這字跡、這字跡是……」狄仁傑從椅上一躍而起,聲色俱厲地追問:「是誰?!」「是……是沈、沈庭放的。」「你再仔細看看,可能確定?」「能……」楊霖期期艾艾地道:「沈庭放的那半封書信我看了不下百遍,他的筆體我早已爛熟於心了,這公文雖然寫得潦草,但那筆勢很有特點,我是絕對不會認錯的……」狄仁傑閉了閉眼睛,緩緩坐下:「知道了,楊霖啊,謝謝你,你幫了我的大忙。」
曾泰從楊霖手中取過公文,匆匆一閱大為震驚:「恩師,這、這是當初汴州官府收到的告密信!」「是的。」一瞬間狄仁傑幾乎難以自持,二十五年了,當他終於找出那個殘害了朋友們的元兇時,他的心頭沒有半點喜悅,只有最深重的悲哀:「沈庭放,就是這封告密信的匿名作者,同時也是那天帶走郁蓉和兩個孩子的謝氏遠親謝臻,更是——沈槐的親生父親。」
曾泰帶著楊霖悄悄退出,狄仁傑寂然枯坐,如入空靈之境。他感到整個身心都已疲憊至極,似乎下一刻便會潰不成形,但又分明有種最堅忍最孤絕的力量,從遙遠的過去而來,幫助他支撐下去,去等待那最後審判的到來。只是這一次,他不會再像大半生都習慣的那樣,坐在主審官的座位上。他從心底裡發現:原來這樣才好,這樣才輕鬆……
暮色蒼茫,轉眼間大地已覆上濃重的秋寒,書房中唯有一盞燭火,陪伴著這滄桑老者。夜漸漸深了,狄仁傑從書架上取下那柄折扇,再一次展開在自己的面前。玳瑁扇骨溫潤的光華,在他昏花的老眼中顧盼宛轉,好像也在期待著什麼?既然等待如此漫長,不如就讓她也一起等吧,她,會願意的。
「大人。」「啊,是元芳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