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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再見幽蘭 第三十九章:回首 (4) 文 / 安娜芳芳

    第三十九章:回首(4)

    沈珺走過來了,一步一滯,但畢竟是走過來了!她來到了塵的跟前,那垂死的老人一把攥住姑娘的雙手,混濁的淚水緩緩淌下,臉上卻笑得別樣燦爛。沈珺沒有甩開了塵的緊握,她愣愣地盯著了塵,血脈親緣從父親的手流向女兒的手,難以割捨、無法取代、不可逃避!這些都是她從來沒有體驗過的,卻又這般真實、這般強烈,叫了沈庭放二十多年的爹爹,沈珺何曾有過如此鮮明的至親感受?她驚呆了!

    了塵輕輕放開沈珺的手,從懷中摸索出一條絹帕,口齒突然變得異常清晰:「女兒,我的女兒……你看看這絹帕。你一定認得對不對?……你娘的遺願就是寫在這帕子上的……那夜,她把一條絹帕撕成兩半,一半留給自己,一半寫上血書……給了你……女兒,你看看啊。」

    沈珺接過絹帕,全身都在顫抖。她認出來了,雖然那方血書很早就被沈槐撕毀,可已深深刻在小阿珺的心底,是的,是的……是真的。她抬起淚水橫溢的臉,只見了塵還在心滿意足地笑著:「阿珺,阿珺……多好聽的名字。你是在爹娘亡命的時候出生的,我們都來不及給你取個名字……卻沒想到,你有了個這麼動聽的名字。阿珺……好啊,我要去告訴、告訴你娘,我們的女兒叫阿珺,阿珺……」

    最後的笑容凝結在了塵的唇邊,他半張的口好像還在喚著女兒的名字。狄仁傑背過身去,兩行老淚順著面頰淌下,沾濕了花白的鬍鬚。沈珺如夢初醒,她張了張嘴像要喊什麼,卻沒有發出半點聲音。那半條絹帕從了塵的手裡垂下,落在沈珺的掌中,她淒慘地哀號一聲,便撲倒在逝者的身上。

    了塵的禪房陷入最深的寂靜,狄仁傑有些神思迷惘,彷彿自己的靈魂也出了竅,就要跟隨那新亡之魂飄向安寧、澄澈的彼岸。他們共同的朋友在那裡等待著,狄仁傑幾乎都能看清楚,他們一如當初的年輕容顏。死去的人就是佔便宜啊,在生者的心中永遠也不會老,尤其是她——郁蓉,那雙依舊清亮熾烈的目光,劃破生死之間的漫漫黑幕,直逼向他的心頭……

    「國老,狄大人!狄大人!您醒醒啊,您怎麼了?!」狄仁傑悚然驚魂,竭力撐開沉重似鉛的眼皮,才發現自己正靠在臨淄王的肩上,李隆基急得雙眼圓睜,一邊叫喚一邊搖晃著狄仁傑的身體。狄仁傑虛弱地笑了笑:「臨淄王啊,老夫沒事,稍許有些恍惚而已。」

    李隆基長出口氣:「國老啊,您方纔的樣子可真夠嚇人的。了塵大師已然圓寂,您要是再出什麼事,我就更加不知所措了。」「啊,是老夫驚嚇臨淄王了,見諒、見諒。」狄仁傑勉強坐直身子,定睛瞧過去,禪床上了塵安詳地躺著,臉上笑意猶存。他的身邊,沈珺垂首而坐,半側著臉看不清表情。李隆基在狄仁傑的耳邊低聲問:「國老,這位姑娘真的是大師的女兒嗎?」

    狄仁傑默然頜首,李隆基的眼睛一亮:「那麼說大師身後還能留存骨血於世,好事啊!」他好奇地打量著沈珺的背影:「哦,算起輩分來隆基該稱她為姑姑呢。」狄仁傑含悲微笑:「沒錯,臨淄王啊,這位阿珺姑娘真是你的姑姑。」後面的話他沒有說出口:無常的命運,為何要對這善良純樸的姑娘如此不公?李氏子嗣、皇親國戚,又有多少幸運、多少災禍,哪一樣是她能夠享有的?哪一樣又是她可以負擔的?說起來,還真不如生於尋常百姓人家……

    狄仁傑掙扎欲起,怎奈全身一絲力氣也沒有,李隆基用力扶持,狄仁傑好不容易才站起來,費力地往沈珺身旁邁了兩步:「阿珺,阿珺。」沈珺對他的呼喚毫無反應,連眼睫都一眨不眨,就如泥塑木雕一般。「這樣也好……就讓他們父女在一起呆一會兒吧。」狄仁傑搖了搖頭,在李隆基的攙扶下慢慢走到外屋。「國老,三更已過,您還請先回府歇息吧。這裡有我在就行了。」「哦?」狄仁傑看一眼李隆基誠懇的面容,年輕人的眼睛雖有些紅紅的,但精神尚好。見狄仁傑略顯躊躇,李隆基又勸道:「國老,大師和阿珺姑娘既是李氏宗親,這裡的事便是李家的家事,我責無旁貸。您年事已高,切不可太過勞累和傷感。國老,請回吧!」說著,他對狄仁傑深深一揖。

    狄仁傑不再堅持:「那就拜託臨淄王了。」「請國老放心。」李隆基親自將狄仁傑攙到小院的後門首,看著狄仁傑登上狄府的馬車,馬蹄「得得」,擊破深夜廣寺的寧靜,拋下一連串急迫、空蕩的回音。

    狄仁傑無力地靠在車內,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身心正在迅速崩塌:「李煒兄,你的心願已了,可以放心地去了。可我,還有太多未竟之事啊!」他對著黑暗苦笑:「不知道時間還夠不夠,我要想一想,好好地想一想,謝嵐,謝嵐……」

    其實那年,他只不過晚到了一天!

    就在他心急如焚地趕到汴州城的前一天,假冒李煒的謝汝成被押解至法場斬首示眾。正午剛到,謝汝成人頭落地。就在這時,很多觀刑的百姓詫異地看到,一個瘋瘋癲癲的女人不知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她似乎剛被人毆打過,衣衫零亂、臉上身上都是血污,她赤著腳在大街上狂奔,不顧一切地衝向刑台,被衛兵打倒後她從地上爬起,便改換了方向,直接朝龍庭湖跑去。一路上她披頭散髮、邊笑邊哭,不停地喊著:「汝成!汝成!」,那淒慘狂亂的模樣駭得無人敢上前阻攔,這女人就在眾目睽睽之下縱身躍入龍庭湖。

    因此第二天當狄仁傑趕到汴州時,所見到的一共是三具屍體。還頂著李煒之名的謝汝成身首異處,許敬芝被闖入謝宅的官兵毒打致死,亦是體無完膚。只有郁蓉,被人從龍庭湖裡打撈起來時,臉上原來的血跡污穢都被湖水沖刷掉了,蒼白如玉的面容潔淨到透明,並沒有半點瘋狂的印跡。那天夜裡,狄仁傑在這三具屍首前一直站到天明。他一遍又一遍地端詳郁蓉寧靜安睡的面龐,這才發現自己其實一點兒都不熟悉她的容貌,沒有了那對如泣如訴的目光,他就幾乎不認識她了。

    但是,謝汝成他還是辨認得出來的。看到謝汝成的首級,狄仁傑震驚之下,雖無法窺透整件事情的始末,多少已能猜度一二。當確定在燒燬的謝宅內未找到其他屍體後,狄仁傑立即親自帶領差役開始了全城的搜捕,鳴金開道、大擺陣仗,不惜冒著驚擾嫌犯的風險,只求能傳遞給逃亡中的李煒和謝嵐一個訊息:不要害怕,幫助你們的人來了!

    然而狄仁傑最終還是失望了。連續多日的搜索毫無結果,李煒、謝嵐從此音訊杳然。他唯一得到的線索是:在汴州城外一座荒山的背陰處,一個不知名的小道觀裡發生了樁離奇命案。這道觀中平常只有一名道士常年煉丹,近日被人發現暴死在觀裡。窄小的道觀內一片狼藉,煉丹爐傾覆,丹水流得遍地都是,沾染了血跡的諸多足印雜沓。狄仁傑敏銳地注意到,亂七八糟的足跡中分明有一雙孩子的腳印,可惜除了觀內的足跡差可辨認外,觀外山道上的足跡屢遭踐踏,已經無法追蹤了。

    由於與案件相關的人非死即逃,狄仁傑判斷形勢,知道短時間內難以取得突破,便轉而將精力投入到李惲謀反案中,希圖能夠通過揭露李惲案的真相,從而洗脫李煒一家與之的牽連,為枉死的謝汝成、許敬芝和郁蓉伸冤。同時他也抱著希望,既然在汴州未曾找到李煒和謝嵐,那麼他們應該已逃出生天,離開了汴州。狄仁傑殷切盼望著:這個案件的水落石出能使在逃的李煒和謝嵐再無顧慮,只要他們還活在人間,就會早日自行現身。尤其是,他們的出現將為謝家慘案的告破帶來最關鍵的線索。

    在狄仁傑不懈的努力下,李惲案很快塵埃落定。轉年的年末,逃亡了將近一年的李煒果然回京城投案。狄仁傑見到李煒後,才從他口中得到了謝汝成替代李煒的大概始末,但具體的原因李煒咬定曾向謝汝成發過誓,絕對不肯透露半分。其實李煒現身的一個最重要的目的,是要找尋謝嵐和自己的女兒,狄仁傑這才第一次聽說,李煒和許敬芝在謝家避禍時生下一名女嬰,也猛然驚悟到,那個發生詭異命案的小道觀就是當初他們幾人商議好,讓郁蓉和兩個孩子躲藏的地方。

    狄仁傑當即和李煒共同趕往汴州。小道觀本就荒僻,唯一的道士死後無人料理,短短一年就只剩下斷壁殘垣。站在小道觀前,李煒捶胸頓足,痛不欲生。還是狄仁傑反覆勸慰,雖說郁蓉不明不白地自盡,但從種種跡象來看,兩個孩子很有可能仍活在世間,說不定就是被那個叫「謝臻」的朋友帶走了。既然謝臻成了唯一的線索,狄仁傑便開始圍繞著汴州城尋找謝臻,可惜事情畢竟已過去整整一年,那謝臻又是外來之人,在汴州城內雖交友廣泛,竟無人瞭解他的底細。時間一點點過去,狄仁傑想盡了各種辦法,尋找的範圍從汴州擴大到了整個關內道,後來又推往河北、河東、江南各地區卻始終未果,直到最近……

    「沈庭放、沈槐、沈珺……」狄仁傑在一片漆黑的車內瞪大雙眼:「郁蓉的折扇,還有紫金剪刀!如此看來,沈庭放應是謝臻無疑,沈槐和沈珺就是被他帶走並撫養長大。但是郁蓉怎為什麼會與他們失散,獨自一人跑去龍庭湖自盡?假如沈槐就是謝嵐,他在與母親離散後怎麼還會跟著謝臻走?沈庭放怎麼會毀容?又如何會幹起誘賭騙財這樣卑鄙的勾當?最奇怪的是沈庭放之死,他為何會在除夕夜拿出紫金剪刀、並緊急萬分地給沈槐寫信,要取消讓楊霖冒充謝嵐來試探我的計劃?究竟是什麼讓他突然產生了那樣巨大的恐懼,幾乎被活活嚇死?!他到底發現了什麼?還有,沈珺只知道母親的遺言,卻一直以為沈庭放就是自己的父親,顯然沒有人告訴她父母的真相……沈庭放為什麼要這樣做?沈珺她……沈珺!」

    狄仁傑突然朝車外喝問:「狄春?是你把沈珺小姐帶來的嗎?」沒有回答,狄仁傑緊鎖雙眉,一把掀起車簾:「是誰在趕車?誰?!」「大人,您坐好。」一個沉穩沙啞的聲音,低低地響起,卻如晴天霹靂般炸開在狄仁傑的腦際,打得他一陣陣天旋地轉。

    馬車剛巧進入一片小樹林,那人把車穩穩地停靠在一棵大樹下,方回身站到車前,雙手抱拳道:「大人,不是狄春,是我。」月光從樹枝的縫隙照下,他的臉上斑斑駁駁、若明若暗,狄仁傑不得不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更是一片模糊:「你、你還是回來了……」

    李元芳目不轉睛地看著狄仁傑,只是一言不發。一股無名怒火猛地衝上頭頂,狄仁傑顫巍巍地點指:「崔興沒有傳我的話給你嘛!誰讓你回來的!」李元芳伸出雙手,輕輕擎住老人不停哆嗦的臂膀,低聲勸道:「大人,這回都回來了,您就別動怒了。」「胡說!當初是你自己要死要活去塞外戍邊,現在整個朝廷都相信你已死在庭州,你便留在那西域邊疆逍遙罷了,偏又回來作甚!」狄仁傑奮力甩脫李元芳的扶持,見李元芳仍一味垂首沉默,更是氣得咬牙切齒:「老夫現在算是明白了,你就是故意和我對著幹,啊?!當然你已不是我的侍衛長了,盡可把老夫的話當耳邊風,哼……我狄仁傑老了,沒用了,現在誰都可以把老夫的話當耳邊風了!」

    「大人,我……」李元芳嘟囔了一句。「你,你什麼?!」狄仁傑火冒三丈地吼道。可是,就隨著這句話出口,滿心憤恨奇跡般地消失得無影無蹤,狄仁傑突覺頭腦清澈,滯重的身體也感到許久以來未有的輕鬆,似乎整個身心都平和、安定下來,再也沒有了無助、焦慮和孤獨。原來是這樣……他長長地吁出一口氣,慢吞吞地道:「說得也有些道理,回都回來了。」

    李元芳聞聲抬起頭來,月光把他的臉照得十分清晰,狄仁傑情不自禁地細細端詳,許久,微笑著點了點頭:「唔,蓄須了啊,難怪看著有點兒變樣。精神還不錯,我就知道你死不了,絕對不會死……怎麼樣?連崔興也佩服老夫料事如神吧?」這回是李元芳不得不閉了閉眼睛,他沒有直接回答狄仁傑的話,而是一字一句地問:「大人,自去年別後,您一切安好嗎?」「……好,好……」

    再無言。

    相處十載、分別數月,生死牽繫,萬里人歸,卻不想才幾句話就把一切都說盡了。募然抬眸時,他們已經蕭索枯對、無話可說。罡風起,悄悄刮落枝頭最後一片黃葉,枯瘠的枝幹猶自挺立在寒風之中,顫而不亂、摧而不折。車篷內外,一坐一立的兩人沉靜相對,多少心潮澎湃終沒於闃寂無聲。

    狄仁傑無奈而又欣喜地想,這沉默恐怕還是要自己來打破,否則對面的傢伙真會天長地久地站下去,死也不說一個字。那麼說什麼好呢?過去十年裡,他們交談過很多話題:案情、朝局、同僚、敵人……也有難以計數的寂靜時光,填補在或嚴肅或輕鬆的間隙裡。如今回想起來,所有談過的話都不值一顧、無從追憶,唯有那些沉默,嵌刻在心靈的最深處,給人真實可靠的感覺,就像他坦白真切的目光,從未改變、難以替代。作為當世最犀利的審判者,狄仁傑早就知道,人們害怕自己的沉默遠遠甚於害怕自己的盤問,哪怕是好友至親都一樣。可偏偏就是這個傢伙,不僅不怕似乎還很享受……狄仁傑用全新的目光打量著他,這一去一回,在自己的眼中他好像變了一個人,變得十分陌生,但那種無法言傳的親切和慰籍更甚以往。

    還有什麼可多考慮的?就把自己最想說的、全部的心裡話都說出來。他們之間並非沒有懷疑、阻隔和誤解,只是到了此刻,所有種種真的都可以拋開,因為他跨越生死、歷盡艱險回到自己面前,一無所求、一無所有,卻帶回無價的沉默,這就足夠了……

    不、不對!莫非他還帶回了——?!狄仁傑悚然驚覺:「阿珺?阿珺怎麼回來的?你怎麼會到天覺寺?難道不是狄春?!」面對狄仁傑一疊連聲的問話,李元芳平靜作答:「大人,不是狄春,是我把沈珺小姐帶回洛陽的。兩個時辰前我們剛剛到達狄府,正碰上景輝兄。是他告訴我您在天覺寺,也是他說您臨行前吩咐,一旦見到沈珺小姐回來,就立即送到天覺寺見您。」

    「原來竟是這樣……」狄仁傑思忖著又問:「元芳,你從庭州東歸,是在路上巧遇的沈小姐?」「嗯,也可以這麼說。大人,我是在金辰關外沈小姐的家中遇到她的。」「金辰關外?」狄仁傑又是一愣:「你怎麼會去那裡?哦,」他擺一擺手:「對啊,你與景輝、梅迎春,你們三人是在去年除夕之夜齊聚沈宅,也就是在那天夜裡,楊霖躲在後院,後來又誤殺了沈庭放……你還寫了一封書信給我描述全部經過……」狄仁傑突然抬起頭,直愣愣地盯著李元芳。

    李元芳避開他的目光,小聲問道:「大人,阿珺怎麼會是天覺寺高僧的女兒?」「嗯?」狄仁傑回過神來,忙道:「元芳,你方才一直在禪房外面嗎?你……什麼都看見了?」「裡屋沒有窗戶,我只能看見外屋,那位臨淄小王爺一直守在外屋,我不便進去。不過,阿珺進裡屋之前,和您出來時與臨淄王談話我都看見了。大人,您過去從來沒有帶我來過這天覺寺,也從來沒有向我談起過這位了塵大師。」

    是我的幻覺嗎?狄仁傑想,為什麼他的話語中有種隱隱的遺憾,甚至是某種埋怨?狄仁傑觀察著李元芳籠在暗影中的面孔,字斟句酌地解釋:「哦,這位了塵大師的真實身份是汝南郡王李煒,二十多年前牽連在蔣王李惲謀反案中,由人替死才逃過一劫,其後隱姓埋名在天覺寺剃度修行。此乃本朝機密,不便向外人道,何況過去這些年,我忙於國事,幾乎從不與大師來往。」頓了頓,狄仁傑問:「元芳,沈珺的身世竟是李姓宗嗣、大周郡主,你覺得意外嗎?」

    「也不算太意外。」李元芳的聲音很沉著:「我早就覺得沈庭放決不會是阿珺的親生父親。我只感到慶幸,阻止了阿珺西嫁突騎施可汗,還算及時吧。」狄仁傑微笑了:「是啊,這一點太重要了,否則一旦真相揭露,西域的局勢又將變得十分微妙,阿珺的處境必會更加艱難。」李元芳低低地哼了一聲:「阿珺,她只是個淳樸善良的鄉下姑娘,皇親國戚的身份對她太不合適,也太沉重了。」「可這是事實啊。」狄仁傑歎息道:「元芳,這是她的命運,是無法改變的。畢竟今天,她見到了身生父親的最後一面,讓了塵終於能毫無遺憾而去。當然對阿珺來說這樣的變故太過巨大,恐怕一時難以接受。因此我讓她留在了塵身邊,一來是盡為人子女之責,二來也是讓她能靜下來慢慢面對。臨淄王年紀雖小,辦事卻很老道精明,論輩分還是阿珺的堂侄,有他在旁陪伴老夫差可放心吧。」

    李元芳點了點頭:「嗯,我先送您回府,再去陪阿珺吧。我把您車上的車伕和千牛衛也留在寺中了。」狄仁傑這才醒悟,不禁笑問:「他們見到你沒有嚇得魂飛魄散?居然還聽你安排?」李元芳也淡淡地笑了笑,隨即斂容道:「大人,沈槐為什麼不陪在你身邊?他在幹什麼?我離開的這些日子,他究竟怎麼樣?」

    狄仁傑的喉頭一陣發梗,費力地道出四個字:「一言難盡……」李元芳垂下眼瞼:「看來都是我的錯。」「元芳,這怎麼能怪你?本就與你無關。」「當然與我有關!」聽著這斷然的話語,狄仁傑一時有些理不清思緒,竟無言以對,少頃,還是李元芳撿起撩在車座旁的毛毯:「大人,您的臉色很不好,還是讓我先送您回府休息,別的事情我們慢慢再談。」他將毯子小心覆在狄仁傑的身上:「我去駕車了,大人,請您稍歇片刻。」

    馬車再度啟動,走得異常平穩、輕捷。狄仁傑一閉起眼睛,那些面孔就輪番在腦海中疊現,當他們漸漸消褪之後,唯有那雙令他神魂飄蕩的目光,久久縈繞長駐不去,好似在竭力向他訴說著什麼……「大人!大人!」「恩師!」

    狄仁傑猛然驚醒,眼前一片燈火輝煌。李元芳肅立車前,左手高高掀起車簾,車前另有一人躬身作揖,滿臉俱是緊張、興奮、忙亂和困惑交織的神色,面朝著狄仁傑,眼睛的餘光還不時瞟一瞟李元芳,此人正是曾泰。他的身後,還站著幾名大理寺的差役。

    狄仁傑從車裡探出頭,原來馬車已到狄府正門前。狄仁傑深吸口氣:「元芳,曾泰。」「在」,「在」,多麼熟悉的一切啊,好像從來就沒有改變過。狄仁傑跨步下車,不料雙腿發軟,身體便向旁一載。「大人」,耳邊一聲輕呼,他已被穩穩地攙住。狄仁傑沒有回頭,只輕輕拍一拍扶持自己的雙手,厲聲問道:「曾泰,你可找到沈槐了?」

    「恩師,學生無能,未能找到沈槐,卻在邙山深處找到了周靖媛小姐。不過她……」「她怎麼樣?!」「她、她身負重傷,已然垂危了。」「什麼?她在何處?」狄仁傑話音未落,兩名差人已抬上一個浴血的女子,將她輕輕放在狄仁傑面前的地上。

    狄仁傑搶步上前,俯身看時,那周靖媛雙目緊閉,已是氣息奄奄。狄仁傑從懷中取出針包:「權且試一試吧。」銀針扎入幾處大穴,周靖媛慘白的臉上漸漸泛起微紅,「周小姐、周小姐」,伴著狄仁傑低低的呼喚,她終於睜開眼睛,稍頃,輕聲吐出一句:「狄大人,我、我快……快死了。」

    狄仁傑慈祥地微笑:「周小姐,靖媛啊,你有什麼話要說的,此刻就都對老夫說了吧,老夫會替你做主的。」如花的生命、正是青春盛開的時節,卻再等不到碩果豐盈了,究竟是誰之過?!周靖媛那紅櫻桃般的雙唇已然枯萎,她彷彿在喃喃自語:「有人、有好多人……追殺我們。我們逃、逃……他說讓我躲起來……他騙了我、騙了我……他自己走了,卻把我留給殺……」

    晶瑩透亮的淚水一滴一滴地滲出,順著曾經飽滿圓潤、現在卻已塌陷的面頰淌下,落入染著血色的泥土:「他不愛我……他、一點兒都不、不愛我……」渙散的雙眸緩緩聚攏起最後一線神采,周靖媛望定老人,艱難啟齒:「狄、大人……靖媛沒有、沒有說真……話,您、您不會怪我吧?我、我是為了……為了我爹爹……可他還是死得、死得那麼慘……」

    「靖媛啊,老夫當然不會怪你,這不是你的錯。」狄仁傑的話讓周靖媛又滾下兩行清淚,她喘了口氣,終於說出深藏在心中的秘密:「狄大人,圓覺和尚是、是我……爹爹殺死的。」

    聖歷二年臘月二十六日的夜間,當神志不清的周梁昆被衛士們送回周府時,周靖媛發現父親除了滿身血污之外,鞋底沾滿泥濘,身上亦有股濃重的酒氣。這些對於出入均坐車駕,只在皇城內走動的周梁昆來說,是很不尋常的。她替父親更換衣服時,還從父親的懷中找到了兩本簿冊,其中一本記錄鴻臚寺公務的冊子,狄仁傑來訪後周靖媛便交了出去,而另一本則奇奇怪怪地記錄了一些人名和事件,周靖媛慌亂中未及細看,但那冊子上墨跡陳舊、又酒氣熏人,使她覺得很不同尋常,便小心地收拾起來。稍後周梁昆甦醒,立即瘋狂地詢問簿冊蹤跡,周靖媛呈上後他才鬆了口氣,卻未向周靖媛解釋這冊子的內容。

    很快周靖媛便聽說了臘月二十六日夜間的三樁人命案,立即敏感到天覺寺的案件十分蹊蹺。正月初四那天,她特意借新年進香的機會,去天覺寺打聽圓覺案的經過,並設法登上了天音塔。就在狄仁傑、曾泰等人也來到天音塔下時,她剛剛從圓覺墜塔的拱窗邊緣石縫中,找到一縷撕破的衣服殘片,那個殘片的顏色和磚石十分相似,因此被查案的人員忽略了,只有周靖媛一眼便能認出,這就是周梁昆出事那天所穿的衣服,恰好她也注意到了,衣服的袖子被人撕去一角。

    「生死簿……」狄仁傑喃喃地念出這三個字。周靖媛的聲音愈加微弱:「狄大人,您、您也知道生……我爹爹就是、就是為……」狄仁傑頻頻點頭:「靖媛,這些我都知道了。只是你爹爹如何與那圓覺和尚熟識?你可知道?」

    「我聽、聽繼母提過……爹爹婚後、婚後多年無子……曾遍尋……名醫,也找過……和尚、老道,圓覺……」「我明白了。」狄仁傑止住周靖媛,她的氣息越來越短促,必須要抓緊時間了:「靖媛,你可知道沈槐現在何處?生死簿現在何處?」她竭盡全力蠕動雙唇:「天、天音塔……我、我把生死……簿藏……」那雙黑寶石般的眼睛越瞪越大,映出頭頂一輪新月的晴輝:「沈……槐!沈槐……」

    璀璨星光瞬間黯淡,薔薇已從怒放轉為凋謝,迅疾地尚未吐盡芬芳。狄仁傑還來不及歎息一聲,耳邊響起焦急的低呼:「大人!阿珺還在天覺寺裡!」「對,還有李隆基!」狄仁傑猛抬頭,是李元芳異常蒼白的面孔:「大人,沈槐一旦趕去天覺寺,很有可能把追殺的人也引去!大人,阿珺太危險,我現在就過去!」

    「元芳,我與你一起……」狄仁傑在曾泰的攙扶下勉力站起,卻連成句的話都說不出。李元芳已翻身上馬:「大人!您別去,就在這府中等候!」話音未落,馬匹已躥出去好遠,狄仁傑對著他背影高叫:「元芳,切不可放走沈槐,必須要拿到生死簿,那是關乎國家前途的重要物件……」沒有回答,凝神細聽時,只有馬蹄飛踏的回音,迅速消弭在街巷的盡頭。狄仁傑呆呆地望向那無限的暗黑深處,一縷微光突現心頭……不,怎麼可能?!他幾乎被自己的這一閃念嚇倒,逕自失了神。

    「恩師,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元芳他、他怎麼會在這裡?!」曾泰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又急又亂,總算撿到機會發問。狄仁傑厲聲道:「來不及多解釋了。曾泰,你立即召集手下,與老夫一起趕去天覺寺支援元芳。」「是!」曾泰知道不容多問,趕緊傳令,想想又道:「恩師,您還是留在府中等候消息吧?」「廢話!」狄仁傑剛一喝叱,狄府府門向外大敞,狄景輝帶著韓斌跑了出來:「爹!我剛剛得報您回來了!」「大人爺爺!」韓斌衣帶散亂,腳上躋拉著一雙小靴子,顯然才從床上爬起來,他跌跌撞撞地直衝過來,揪住狄仁傑邊跳邊嚷:「哥哥呢?我哥哥在哪裡?!」

    狄仁傑沉聲吩咐:「景輝,你守在府中等候消息。斌兒,跟大人爺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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