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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再見幽蘭 第三十九章:回首 (3) 文 / 安娜芳芳

    第三十九章:回首(3)

    郁蓉不再理睬李煒,俯下身去看自己的兒子。她輕輕撫摸著孩子額上的青紫,他有些受寵若驚,淚水在眼眶裡拚命打轉。「嵐嵐,我的兒子……」郁蓉開口了,語調變得溫柔、充滿愛意:「你是個好孩子,娘不讓你讀書習字,就是不想你學他們的樣。他們這些仕人,滿口仁義道德,心裡其實只有自己,他們是天底下最自私最無情的懦夫!他們的那些學問,全都是用來向別人索取,為自己謀利。嵐嵐,你明白嗎?你千萬不要成為他們那樣,不要……」郁蓉哽咽起來,大顆大顆的淚珠從那雙淒艷絕美的眼睛裡落下,謝嵐猛地撲上去,緊緊摟住母親,氣喘吁吁地叫著:「娘、娘!你不要傷心,不要哭啊!全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你要我做什麼都行!娘!你不要哭,我聽你的話,我會保護你的!」

    「汝成呢?嵐嵐,你爹爹呢?他在哪裡?他為什麼不回家來?」郁蓉摟住兒子,恍恍惚惚地問。「娘,我找了許多地方,都沒找到爹爹……」謝嵐支吾著,垂下眼瞼,再不敢看母親。郁蓉抬起頭,愈加迷離的目光落在北窗下,青磚地上一整排的寒蘭枝葉如翠玉般晶瑩,那就是這整座廢墟般的宅院中最昂然的生機了。只聽她夢囈般地輕輕呢喃:「家裡的花都謝了,都謝了也沒關係。可是這寒蘭怎麼也不開了呢?嵐嵐,去找你爹爹回家來,我想看蘭花,只有他會伺弄這些花草,他和她們有情分,他不回來,她們就都凋謝了,和我一樣死了、心死了……」

    謝嵐捏緊小拳頭,求助地望了望許敬芝,隨即轉向母親:「娘,你別難過,蘭花會開的!我、我知道怎麼……」「嵐嵐!」許敬芝大聲喝止:「你這小傻瓜,怎麼也跟著她胡鬧!」「姨母!」就在謝嵐的淚水終於洶湧而出的時候,房門再度被撞開,燭光中一個高大的身影佝僂著,背後是無窮無盡的暗黑。

    李煒從床邊跳起來:「汝成!你總算回來了!」謝汝成揉了揉眼睛,蒼白的臉上浮起他特有的淒惶笑容:「啊,一下子亮起來,都看不清了。」「爹爹!」謝嵐朝他猛撲過去,謝汝成跨前一步,將孩子攬進懷裡:「嵐嵐,你還好嗎?」接著轉向妻子:「郁蓉,我、回來了……」

    劇烈的咳嗽打斷了塵的敘述,好不容易喘息稍定,他捏牢狄仁傑的手,苦笑著道:「當時我躲進謝宅已有半個多月,汝成從第一天把我和敬芝接去,就再也沒回過家。其實我和敬芝早知道,他與郁蓉並不和睦,卻沒想到他們一家的生活糟糕至此。郁蓉執著於當初之事,始終不肯和丈夫貼心,並且行為怪異、日漸瘋癲;汝成起初還曲意討好,然竭盡全力也無法使郁蓉動心,長此以往,他終於心灰意冷。更兼街頭巷議不停歇的污言穢語,咬定郁蓉是風流輕賤的女子,汝成實在不堪忍受,便拋下家中妻兒,成天在外飲酒放縱、自暴自棄,連最愛的花草也不聞不問,任其枯萎了。」

    枯萎的何止是花草,還有最深奧最溫柔最純真的人心。就連那無辜的小小嫩芽,也不得不在孤獨和放任中艱難成長,從小便看盡世間的悲苦,嘗遍人生的失望。但是,假如沒有這一天謝汝成帶回家來的壞消息,謝嵐在一個不盡如意的家中長大,到底還是父母雙全。可歎命運很快就把這最後的一點溫暖也奪走了。

    謝汝成向郁蓉打招呼,她剛剛還念叨著他,這時卻對他視而不見,只顧對著素心寒蘭喃喃自語。謝汝成並不意外,只是慘淡微笑,他太熟悉她了,這個讓他愛到心死的女人,只因她至今不能面對自己的丈夫,便又躲避到虛無縹緲的世界裡去了。她的厭棄使他的心徹底冰涼,謝汝成別過臉去,垂首吶吶:「王爺,我今天聽到個壞消息。」

    「壞消息?!」李煒頓時頭皮發麻,許敬芝也驚得瞪大眼睛。「我……我有個好友常在官府走動,他今天冒著風險來通知我,說官府已開始懷疑王爺夫婦躲在我家,可能、可能很快就要上門來搜、搜……」「天哪!」謝汝成話音未落,李煒已嚇得直蹦起來,語無倫次地叫嚷:「完了,這下完了。我命休矣啊!」許敬芝亦迸出急淚:「這、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謝汝成含含糊糊地說:「那個……你們快、快逃吧。」「逃?!」李煒大叫起來:「逃?怎麼逃?往哪裡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躲在此地都會被發現,我如何還能逃得脫?!」許敬芝抽泣道:「王爺,你還是走吧。我、我身子還不方便,只好留在這裡,是死是活且聽天由命。可是我們這剛落地的女兒,又該怎麼辦?怎麼辦?」一時間天塌地陷,兩人抱頭痛哭起來。

    謝汝成急得連連擺手:「唉呀!你們不要亂!天無絕人之路,既然朋友已送來信息,你們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求生啊。」他回過頭去,望向寒蘭前相互依偎、默默無語的郁蓉和謝嵐——他的妻和他的子、他最親的親人。謝汝成的目光中充滿難以形容的溫情和眷戀,看一眼、再看一眼:「郁蓉……」那美麗的身影輕輕顫抖了一下,然而漆黑的眼眸依然低垂,並不與丈夫求索的眼神交匯。謝汝成發出一聲最深長的歎息,這一聲歎息便傾盡此生之愛。他下定決心,回過頭去對絕望悲泣的李煒夫婦淡淡一笑:「我倒有個主意。」

    了塵用最苦痛的口吻回憶道:從謝汝成的講述可以看出,他在回家之前已考慮再三,把一切都盤算清楚了。首先,他告訴大家,自己的那位好友,也就是冒險送信的人,是值得信賴的。他已和那朋友說好,將郁蓉和兩個孩子拜託給他照顧,先去城外找尋僻靜之所躲一躲,這樣至少可以保全孩子們。許敬芝生產後尚未恢復,行動不便就留在謝宅,換上僕婦的打扮,能混則混,就算混不過去,她畢竟是一介女流,官府應該不會過分為難。至於李煒,則必須立即離開謝宅,獨自一人逃生肯定比帶上妻兒方便。最後,也是這個計劃中最關鍵的一環,便是由謝汝成換上李煒的裝束,代替李煒前去迷惑官府。

    那一夜的談話記憶猶新,那一時的謝汝成展現出從未有過的果斷和冷靜。他有條有理地解釋這個方案的好處,一來可以拖延時間,為李煒爭取逃命的機會;二來等官府發現他並非李煒,也不能拿他怎樣,最多吃些皮肉之苦。等事情過後,他和李煒都可以再去約定的地點找尋躲藏的郁蓉和孩子們,以謀後路。謝汝成的主意說完,屋裡陷入死寂,李煒和許敬芝被震驚得啞口無言,郁蓉倒像是什麼都沒聽見沒看見,只是罕見地愛撫著兒子瘦弱的身體。謝嵐傻乎乎地對母親笑著,他短短的生命中很少有這樣享受母愛的時刻,已經幸福地不知所以,對週遭的一切都不在乎了……

    然而李煒是清醒的,他心裡再明白不過,其實謝汝成略去了一種可能,就是謝汝成真的被官府誤認為李煒本人!那麼,結果會是什麼呢?即使到了今天,了塵都能聽見當時自己牙齒相扣的聲音,能看見許敬芝投向自己的驚懼目光,他們都想到了:謝汝成這是打算要替李煒去死啊!而且只有他以李煒的身份而死,才能徹底解脫李煒,也讓許敬芝和他們的女兒不再被官府騷擾和殘害。

    「……汝成,他想得太周到了。因為郁蓉時而清醒時而糊塗,所以他才特意將郁蓉和兩個孩子支開,既是保護也是讓他們不能破壞這個計劃的進行。」淚水從了塵空洞乾澀的眼眶中溢出,緩緩流入嘴裡:「他是存心要死,把一切都考慮到了。」

    狄仁傑閉上眼睛,謝汝成多年前的形象,在他這古稀老人的心中已很模糊,所能回憶起來的,便是汝成稍顯木訥的言行、和特有的淒惶笑容。當畢生至愛只能以瘋狂來迴避自己的時候,謝汝成,他肯定是對這份愛徹底失望了。如果在有限的將來,生命只能由一次接一次的背棄和折磨組成,何不就此割捨呢?他大概已經反覆思考了很多次,現在上天終於給了他一個機會,讓他死而能有所價值,讓他在拋棄這副皮囊的時候,可以更加理直氣壯、義無反顧,最最重要的是——不讓他深愛的女人背負良心的重負。因為,謝汝成是為了救友而死,為了成全名士氣節,就算今後他們的兒子回想起來,也不會被父親的怯懦壓得喘不過氣來。

    於是,謝汝成毫不猶豫地赴死;於是,李煒膽戰心驚地貪生;於是,愛恨情仇就在那個夜晚,深深刻上命運的碑文,所有的人都被捲入漩渦,從此再也不能逃脫。

    既然計劃無人反對,就算達成了。謝汝成從屋外請進那位「朋友」,原來他是謝家的一位遠房親戚,因家貧無業一年多前從外地來投奔謝汝成,正趕上謝汝成困擾家事、心緒煩亂,兩人常常在一起解酒澆愁、遊樂談心,遂成至交。此人社交甚廣,不過一年多時間便在汴州城內混上一大幫三教九流的朋友,謝汝成也因此更加日日在外流連。當然,交友廣泛在關鍵時候往往能派上意想不到的用場,官府很快要上門抓捕的消息便是他打聽到的。

    心神俱亂的李煒根本沒看清那人的樣子,只記得他的名字叫做謝臻。謝汝成讓郁蓉帶上孩子們跟謝臻走,她好像沒什麼感知,不吵不鬧地很聽話。反而是謝嵐,明亮的雙眼射出與年齡不相稱的銳利之光,充滿敵意地逼視著那個陌生人。幾個大人都難以想像,這個才八歲的孩子到底領悟了多少實情,只見到他緊抿嘴唇靠在神思飄搖的郁蓉身旁,似乎已準備好了面對一切嚴酷的考驗,獨自保護他可憐的母親。

    謝汝成認真端詳著兒子,許多日子沒有好好看過他了,這孩子不經意中又長高了一頭。他的父母都是高挑身材,想必他今後也會長成一個英挺偉岸的男子吧,可惜自己是無福看見了……謝汝成從袖中褪出一把折扇,喚過兒子:「嵐嵐,這是你娘最珍愛的東西,她時常糊塗,你就替她保管著吧。」「哦。」謝嵐打開折扇,對著上面的詩句撅起嘴,郁蓉連讀書識字都不肯教他,更何談念詩作詩。謝汝成愛憐地拍一拍兒子的腦袋,神色又轉得淒厲,他躊躇四顧,從桌上放針線的竹籃裡撿起一柄剪刀:「嵐嵐,把這個也拿上。萬一有事……就用它來防身,護衛你娘和小妹妹。」「嗯!」這一次謝嵐的回答很響亮、很堅決,小小的手剛剛能握住刀把,稀罕的紫金刀身在黯淡燭光下變得駝紅。

    許敬芝抱起女兒,反反覆覆地親吻那幼嫩的臉蛋。淚水糊了嬰兒一頭一臉,她不耐煩地大聲哭鬧起來,許敬芝卻怎麼也捨不得放開手。李煒手足無措,還是身為局外人的謝臻冷靜,走上前來提醒:「幾位,時間不多,再不走恐怕就真的來不及了!」

    李煒來到床前,含淚勸道:「敬芝,讓郁蓉把孩子抱走吧,由她照看你該放心的……」許敬芝這才在女兒臉上印下最後一吻,將小襁褓抱給郁蓉:「郁蓉,我這女孩兒自出生以來,就是你一直幫忙照料,倒比我這親娘還要親。你、就帶上她找條生路罷!」郁蓉微笑著伸手接過,那嬰孩果然與她親近,立即就在她的懷中甜甜地笑起來。看看她倆,還有緊偎在旁的謝嵐,許敬芝憔悴的臉上綻露出奇異的容光,她從懷中取出一塊絹帕,喃喃自語:「這一別,今生不知能否再見……現在,我就要把平生最大的心願托付給我的女兒。」

    她咬破中指,一字一頓,邊寫邊念:「字付吾女,你與謝嵐,不離不棄,生死相隨。」殷紅的鮮血在絹帕上如杜鵑盛放,又似硃砂鐫刻,至死不渝的真情和著母親的血淚,托在掌心卻是這般輕柔,只要一陣微風便能吹得無影無蹤。許敬芝看了又看,才將絹帕遞給謝嵐:「嵐嵐,去放到你妹妹的身上。」

    ……了塵的聲音已經低不可聞,在瀕死的模糊意念中,他想必是與自己的妻女重逢了吧?狄仁傑默默地坐在一旁,看著那張死氣侵襲的臉上漾起沉醉的笑容,心裡明白,最後的時刻就要到了。了塵的嘴唇仍在微微翕動,斷斷續續的話語不甘心地繼續著:「字付吾女……你……與謝嵐……不離……不棄……」

    「不離不棄……生死相隨……」清醇動人的女聲從忽近忽遠之處傳來,應和著了塵漸漸背離凡塵俗世的辭別之音,似真似假,輕悠綿長,但又挾裹著洞穿人心的巨大力量,像一枚千鈞重錘擊中狄仁傑的頭頂!剎那間他幾乎昏厥,剛鼓起全部的勇氣抬頭望去,旁邊已陷彌留的了塵竟然從經床上騰身坐起!

    通向外屋的門前站著一個姑娘,素衣清顏,那天籟般的話音就出於她。她的目光落在禪床上鬚髮皆白的老僧身上,困惑、驚恐、同情,種種迥異的表情交織呈現,終於匯成難以表述的悲傷。了塵瞪大無神的雙眼,好像能看見似地直朝她探出手去:「是我的女兒……是你來了嗎?女兒!」

    「沈珺小姐!」狄仁傑喚了一聲,想要起身卻雙腿酸軟。恰在此時,李隆基出現在沈珺身邊,大聲道:「國老,這位小姐方才來到外屋,說要找國老。我看您正在於大師交談,便請她在外屋稍候,哪想她聽著你們的談話,突然就闖進裡屋,我都未及阻攔。國老您看……」「哦,臨淄王,這位姑娘是大師的親人。」「是嗎?!」李隆基上下打量沈珺,滿臉的難以置信。

    狄仁傑勉強穩住心神,朝沈珺慈祥微笑:「阿珺姑娘,你來得正好。快上前來,這位、這位老人他是……」他猛然頓住了,生怕後面的話會嚇跑眼前這個茫然失措的人兒,她能接受這突如其來的真相嗎?果然,沈珺癱軟地倚靠在門框上,語不成句:「他、他是誰?是誰?他為什麼、為什麼知道我娘的遺言……」

    狄仁傑尚在遲疑,了塵卻不能再等,他拼盡全力發出一聲暗啞的吶喊:「女兒!我是你的爹爹啊,你的爹爹!」沈珺不由自主地倒退半步,眼看就要轉身奔逃,狄仁傑終於站了起來,他沉著地道:「阿珺姑娘,這位了塵大師他——是你的父親。」

    沈珺淚光盈盈地搖起頭:「不、不,怎麼可能?我、我的爹爹他已經死了、死了……」「懷英兄!」了塵大叫起來,拚命挪動身體,似乎想從禪床上下來。狄仁傑趕緊按住他,扭過頭厲聲道:「阿珺姑娘!來不及多解釋了,請你一定要相信我這古稀老人的話!我沒必要騙你,他……更不會騙你。」他哽咽了,隨即又加重語氣:「阿珺姑娘,請你上前來,來看看他,你就會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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