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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再見幽蘭 第三十九章:回首 (2) 文 / 安娜芳芳

    第三十九章:回首(2)

    「了塵,了塵,大師!是我啊,狄懷英在此。」一疊連聲的殷切呼喚,嘶啞、顫抖……大師灰敗的面容終於有了些許動靜,他長長地吁出口氣,勉力抬起的手已被狄仁傑緊緊握住:「大師,你怎麼樣?」「是懷英兄啊……」了塵蠕動著嘴唇,慘白的臉上浮起一絲笑意:「我在等你。」

    「是,我……來了。」狄仁傑難抑哽咽,背過身去拭淚,旁邊有人輕聲道:「國老,他看不見……」狄仁傑回過頭來:「哦,臨淄王說的是。」李隆基一把攙住他,湊到他耳邊:「國老,我在大師身邊守了一天,他始終昏昏沉沉,現在只怕是迴光返照,國老有話請快說吧。」說著,他輕輕將了塵扶靠在禪床,方恭謹地道:「國老,請與大師交談,我在外面候著。」

    李隆基悄聲走出禪房。狄仁傑收攏心神,再看了塵時,那雙空洞多日的眼睛竟煥發出奇異的光輝,只是這神采已不似來自人間。狄仁傑止不住熱淚長流,也不再去拭,只道:「大師,你、你再等些時候,也許那兩個孩子下一刻就會出現……」

    了塵微笑:「是嗎?假如真的能等到,那就太好了、太好了。」狄仁傑連連點頭:「真的,真的,大師你再等等,再等等。」了塵悠悠地歎息:「好啦,懷英兄,我知道你的心意,可歎我在這無邊苦海中沉浮太久,終於還是要往彼岸去了。這些天我一直在想,我是等不到那兩個孩子了,只有請懷英兄替我等下去。」

    一陣又一陣悲愴猛烈衝擊心房,狄仁傑胸痛難耐,昏眩中他感覺了塵在盡力緊握自己的手,於是含淚允諾:「好,大師放心,我一定會等下去。」了塵的神色漸漸舒緩:「是啊,只要他們兩個好好地活在這世上,我是不是能見到,其實並不重要……」狄仁傑閉上眼睛,有些話再不說就真的沒有機會了,他沉吟再三,終於緩緩道出:「大師,你若往生,這世上便只有我狄懷英一人去認那兩個苦命的孩子。然而我與他們二人非親非故,沒有血脈牽連更從未謀面,人海之中我要如何識得他們?又怎麼保證不會錯失?大師,有些真情你今天必須要向我坦白,否則我……」

    了塵摸索著從枕邊撿起佛珠,垂下眼瞼:「你問吧,我必知無不言。我想,只要是為了那兩個孩子,不論是汝成,還是敬芝、郁蓉都不會責怪的。」「好。」狄仁傑咬一咬牙,單刀直入地問:「大師,當初汝成主動提出替你去領死,你後來曾多次對我談起,汝成這樣做並非完全出於名士之風,而是因為他已萬念俱灰、了無生趣。可我一直覺得奇怪,汝成有妻有子、有家有業,況且一向與世無爭、隨遇而安,他何至於突然絕望至此?!」「懷英兄,」了塵顫抖的聲音打斷了狄仁傑的話語:「你不要說了……我現在就告訴你全部的真相。」

    ……他追求了一輩子真相,他從來都痛恨謊言。當然他並非不懂得,有些時候,謊言比真實更有力量,也更加美好。他深知:人,如果不夠堅定、不夠強大、不夠……冷酷,那麼,就決不可能像他這樣,自始至終地信仰唯一的真相。可惜在他們之中,唯有他具備這種神祇一般的意志,其他人:李煒、敬芝、郁蓉、汝成——他這一生中最珍視的朋友們,卻與他恰恰相反,是最脆弱、優柔、感情用事、膽怯而又執著的人,普通人,因此他們寧願欺騙和被騙,也不肯直面殘酷的現實。狄仁傑,一直對他們懷有最真切的同情,但也在內心的深處保留了一份蔑視,這麼多年來,他反反覆覆品味他們的命運,總會驚訝於人心的軟弱。可是今天,就在此時此刻,當他傾聽著垂危的了塵,斷斷續續地吐露那最悲慘的真相時,他才發現,自己其實也和他們一樣無力面對,無法承受——心被活生生撕碎的痛楚。

    二十五年前、上元元年的歲末。以富庶和風雅聞名的汴州城已是一片迎新氣象,即便是城南低窪冷清的地區,相比平時也熱鬧不少。但其中一處白牆黑瓦、闊大幽深的莊院卻在近幾年裡漸漸蕭條,終於在這個冬季徹底破敗了。高大的院牆佇立如初,只是粉壁污濁、黑瓦缺殘,不過才短短幾年的光景,這莊院倒好似經歷了世紀變遷,唯落得滿身滄桑。幾許凋敝的樹枝從牆內伸出,不過為這院落增多幾分悲涼,若干年前的仲夏之夜,那曾令狄仁傑心馳神往的縹緲幽香也已沉淪在往昔歲月,只能於夢中尋覓了。

    這院子太大了,一旦無人料理便處處荒蕪。空落落的亭台樓閣裡,纖柔蜘網在寒風中抖索;水池中填滿淤泥殘葉,魚蹤早就難覓;雜草叢生的甬道旁花架傾覆、花盆破爛;花,則在幾季之前就凋謝殆盡,再也沒有開放過。所有的痕跡都在訴說被遺棄的淒涼與無奈,尤其是到了夜間,此地光景與其說引人哀傷,倒不如說是讓人恐懼了。

    但在憧憧黑影中,偏有暗淡的光線從宅院的最深處悄然射出,還有竊竊私語打破無盡的寂寞,不過這院子實在太大,從外面是無論如何都發現不了這些微動靜的。今夜沒有月光,只有稀落的星辰在黑沉沉的夜空清冷閃耀。整個院落中到處是奇障怪影、樹石嶙峋,若有外人進入,只怕是舉步維艱吧,可就有那麼一個小小的身影,在整片陰森幽暗中毫無阻擋地穿行,向著那唯一的亮光飛奔而去。

    「砰!」屋門撞開,他在門口剎住腳步,拚命喘息著。屋內幾人聞聲一驚,齊齊向門口望來。一個高挑婦人站在床邊,懷裡抱著的嬰兒受驚大哭起來,她瞥了眼呆立門前的男孩,顰起秀眉、冷冰冰地斥道:「你野到那裡去了,現在才回來!」另一個婦人面帶病容,斜倚在床頭。她伸手接過嬰兒,一邊哄著,一邊輕聲勸道:「郁蓉,不是你讓嵐嵐去找他爹嗎?」她朝男孩微笑,柔聲問:「嵐嵐,找到你爹爹了嗎?」

    男孩沒有回答,卻像釘子似地杵在門邊,上氣不接下氣的。床沿邊坐著的男人也向他招呼:「嵐嵐,進屋說話吧。」男孩終於開口了,怯生生地:「娘……我、我沒找到爹爹。」郁蓉連看都不看他:「那你還有臉回來?繼續去找,找不到他你也不用回家了!」男孩本來就氣息不勻,這下小臉更憋得通紅:「娘,我、我……」他結結巴巴地似要申辯,卻連成句的話都說不出來。

    許敬芝懷裡的女嬰倒安穩下來,她仔細看了看男孩,突然驚呼:「呀,嵐嵐,你的臉上怎麼了?是不是又和人打架了?」她將女嬰放到身邊,朝男孩伸出手:「來,過來讓敬芝姨母瞧瞧。」男孩仍不動彈,只是可憐巴巴地瞅著自己的娘。郁蓉這才回過身來,斜藐了他一眼,突然「撲哧」笑道:「哎喲,我的好兒子,又打架了?好啊,告訴娘你打贏了還是打輸了啊?」男孩子低下頭,抹了把青一塊紫一塊的小臉,血水和泥污頓時糊得到處都是,一雙漆黑的眼睛卻亮得耀人。

    「看樣子你又打輸了吧?是不是,啊?是不是!」男孩子聽到話音,全身哆嗦著抬起頭,兩雙幾乎一模一樣的眼睛赫然對視,只是母親的眸中儘是熾烈的火焰,絕望、瘋狂,像毒蛇般吐著仇恨的信子,捲向男孩瘦弱的身軀。他的眼淚就要奪眶而出了,只能握緊拳頭,用盡全力吸氣,艱難地吞嚥著他小小生命中根本無法承受的痛苦。

    郁蓉衝著男孩勃然發作了:「叫你去找你爹,你找不到!和人打架又打不贏,要你有什麼用?!你回來幹什麼?幹什麼?!滾,你滾!我再也不想看見你!」「郁蓉!你嚷什麼?!還怕招不來人嘛!」坐在許敬芝身邊的男人嚇得臉色煞白,忙不迭地朝郁蓉擺手。他雖全身僕役的打扮,滿臉落魄張惶之色,仍掩蓋不住舉手投足間的貴胄氣度。

    許敬芝輕輕攥住李煒的手,嗔道:「你別這樣緊張,都知道這宅子有多深,她那點聲音根本傳不到外面去。」李煒「咳」地一聲歎,煩躁地站起身,在床前來回踱步:「敬芝,自從我爹案發,我逃到汴州已有半個多月,官兵去你家也搜過好幾遍了。雖說咱們躲在這個幾同廢墟的謝宅內,這段時間裡一直平安無事,但我的心裡是越來越不安,總覺得大難就要臨頭……」許敬芝未及答話,門邊飄來一陣古怪的笑聲,斷斷續續地,又像是哭泣:「哼,他害怕了,他害怕了……哈哈,多麼膽小的男人,怯懦的男人,以為我看不出來,他想拋下你們娘倆獨自逃生,敬芝,他想逃跑了!這些男人,他們都只會逃!膽小鬼!哈哈哈!」

    「你!」李煒被郁蓉叱得面紅耳赤,又不便反駁,只好對著她乾瞪眼。許敬芝低聲勸道:「她有病,你別和她計較。」李煒跺腳:「真沒想到我堂堂汝南郡王也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每天人不人鬼不鬼地躲在這破院子裡不說,還要受個瘋婆子的氣!」他話音剛落,一直沉默地守在門口的男孩突然直衝過來,對李煒揮舞起小拳頭,惡狠狠地道:「你敢說我娘壞話,我打死你!」

    李煒啼笑皆非,連連搖頭:「這……大的小的一家子都……」看了看面前男孩瞪圓的眼睛,他把後面的話嚥了回去,一屁股坐到床沿上,不停地唉聲歎氣。許敬芝一邊輕拍著身邊咿咿呀呀的女嬰,一邊道:「你呀,怎麼這麼說話?天底下也就是郁蓉和汝成,敢冒了殺頭的風險收留下咱們,否則你我現在一定在京城的大牢中,受那生不如死的折磨。我們這苦命的女兒也斷然已胎死腹中,又怎麼可能降生到世間?郁蓉雖說時常瘋癲,可從我生產到照料孩子,還不是全靠了她?」李煒低頭不語,許敬芝朝男孩伸出手:「嵐嵐,你找了一整天爹爹,吃東西了嗎?餓不餓?快過來,敬芝姨母這裡有餅。」

    男孩耷拉著腦袋挪到床前,許敬芝微笑著把餅遞過去,他接過來大口大口地啃,許敬芝看得直心疼:「這孩子……又餓成這副樣子,慢點吃啊。」她端起男孩烏七八糟的臉蛋仔細查看,猛地倒吸口涼氣:「天,怎麼打成這樣子!」再拉過男孩的手,果然兩手虎口上青地發紫,許敬芝咬了咬嘴唇,目光灼灼地道:「郁蓉!你來看看嵐嵐都成什麼樣了?!成天趕他出去和人打鬥,他還那麼小,又瘦弱,你這不是要他活受罪嘛!郁蓉,謝嵐可是你的親生兒子啊,你居然也忍心!」「姨母,都是我自己不好,是我自己要和別人打架,你別怪我娘……」

    聽到這細弱又倔強的聲音,許敬芝的眼睛裡不覺噙上淚水,她握著絲絹輕輕擦拭謝嵐額頭和臉上的血污,喃喃道:「可憐的嵐嵐,也不知道你上輩子造了什麼孽,這一世苦命至此。」謝嵐疼得死命皺起眉頭,還在恨恨地說:「那些壞蛋,他們老說我娘的壞話,我今天打不過他們,明天再接著打,總有一天我要把他們揍得再也不敢開口!」「傻孩子,你才一個人,又小又弱,怎麼能打得過那麼多人……」「我不管,就是死我也不許他們說那些話!」許敬芝悠悠輕歎,她當然知道謝嵐所說的「那些話」是什麼,八年多前為了保障狄仁傑的仕途所炮製出來的說法,直到今天仍然在敗壞著郁蓉的名聲;侵蝕著這個風雨飄搖的家庭;傷害著無辜的幼小心靈。

    「唉!」在一旁,李煒也忍不住慨歎:「想當初和汝成、郁蓉共賞曇花一現的情景還歷歷在目,怎麼竟就成了今天這個樣子!本來人人都道他二人是郎才女貌,世間少有的一對璧人,可……」許敬芝鬱鬱地擰起柳眉:「說到底還不是你和那個狄……」她突然住了口。「這、這……」李煒又氣又急:「如何怪得我和懷英兄……!」「王爺!不要在孩子面前提那個人!」許敬芝厲聲制止,李煒訕訕地看一眼面前的男孩,還是忍不住嘟囔:「……不管當初怎樣,他二人既已結成夫婦,就該好好在一起過日子。事情都過去那麼久了,郁蓉偏要執著至今,汝成也一樣,這兩個想不開的傻子啊!」

    許敬芝拭了拭眼角的淚:「這兩個傻子鬧到死也是他們自找,就是苦了嵐嵐,親爹親娘都不管不顧的。」她抬起頭來望著李煒,殷切地道:「王爺,我一直有個心願,如果我們能逃過此劫,今後就把嵐嵐帶在我們身邊撫養吧,正好給咱們的女兒當哥哥,兩個孩子從小做伴長大,青梅竹馬的多好。待今後他們成年,再讓他們結親。這樣,嵐嵐就不會太孤苦了。你說好不好啊?」

    李煒滿臉為難之色:「敬芝,現在談這些為時過早了吧。何況你我還吉凶難測,且等過了眼前這一關再說吧。」許敬芝把臉一板:「就要現在定,你不肯做主我做主!」「敬芝……」李煒有些尷尬地道:「嵐嵐又不是孤兒,他父母雙全,你要收養他須得汝成、郁蓉點頭吧,此其一。這孩子從小乏人管教,就跟個野孩子相仿,到現在八歲大了都不曾讀書習字,每日只會在街頭與人鬥毆,成年以後的品格實在堪憂。你我成親幾年才得了一個女兒,況且身份還是郡主,配給謝嵐這樣的人未免太委屈了,此其二……」

    許敬芝氣得嘴唇煞白,剛要反駁,郁蓉搖搖晃晃地來到床邊,指著李煒的臉道:「看見沒有,他瞧不起我們。他瞧不起我、瞧不起我的兒子,瞧不起我們全家!男人就是這樣,怯懦、無能、虛偽!卻偏要裝出副正人君子的模樣,讓我們承擔所有的罪孽,到頭來反怨我們連累了他。呸,你若是覺得我們一家玷辱了你,你現在就走!離開這裡,走啊!」李煒無地自容,低聲嘟囔:「我……我何曾受過這種屈辱,罷了罷了,還不如出去投官!」「你敢!」許敬芝怒喝一聲,李煒到底沒膽量離開,只好滿臉發青地呆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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