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再見幽蘭 第三十九章:回首 (1) 文 / 安娜芳芳
第三十九章:回首(1)
是夜,二更的梆聲漸行漸遠,狄仁傑的書房內火燭高照,狄府一如既往地肅穆安靜。但又似乎有種巨大的不安,正在一片靜謐中翻騰發酵,從每個垂手侍立的府中家人的臉上、從來往穿梭頻頻傳遞消息的官府衙役的身上,都能清晰地看到竭力克制的激動和緊張。
狄仁傑與曾泰端坐在書房中,已經有好幾個時辰了。每隔一段時間就有匆匆而入的大理寺衙役,向他們通報抓捕沈槐的進展,可是情勢顯然不容樂觀,因為二位大人的神色正變得愈來愈凝重憂慮。此刻,又有一名官員疾步如飛來到書房門口,卻是不請自到的京兆尹,只見他神情焦躁,躬身稟報時嗓音都有些變調:「狄大人、曾大人,下官剛剛得報,周梁昆大人府上管家到京兆府報官,說是他們家的小姐周靖媛自昨日半夜起突然失蹤,闔府上下遍尋不著,只得來京兆府報失,請官府幫忙尋找。」
「什麼?周靖媛也不見了!」曾泰驚詫莫名,連忙求助地望向狄仁傑,老大人因無眠而衰老不堪的臉上,那雙熬得通紅的眼睛熠熠更甚以往,他鎮定地吩咐京兆尹:「韋大人,既然周家已報官,你速速帶上差役去周府盤查,收集相關人等的證言證詞。曾大人與我隨後便到。」「是!」京兆尹一下子有了主心骨,大聲答應著跑了出去。
「恩師!」曾泰幾乎坐不住了,心急火燎地道:「我們派出去找沈槐的人還沒有頭緒,怎麼周靖媛小姐又失蹤了呢?這連串的事情究竟是……」狄仁傑抬一抬手:「別急,別急,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慌亂。曾泰啊,你想一想,這一切與老夫方才與你講述的段滄海公公的往事,是否有何聯繫呢?」曾泰定了定神,努力思索著,突然眼睛一亮:「恩師,莫非周小姐的失蹤也與『生死簿』有關?!」
狄仁傑沒有回答,腦海中又浮現出今日午後在觀風殿外,與段滄海關於「生死簿」的一番談話。
據段滄海說,自三十多年前與周梁昆因寶毯結緣,他二人遂成相互信任扶助的莫逆之交。他們一起經歷了從高宗到武皇的全部變遷,雖說都安然渡過了腥風血雨的歲月,並各自陞遷到了相當高位,但所見所聞也令兩人膽戰心驚、常常徹夜難眠。伴君如伴虎,何況他們現在伴的還是只喜怒無常的母老虎,真不知何時被厄運突襲,所有的榮華富貴便在瞬間土崩瓦解了。正在百般躊躇、千番思慮而無果時,段滄海得到了一件具備巨大力量、能決定許多人生死的東西。
「哦,那東西是不是叫『生死簿』?」聽到這裡,狄仁傑撚鬚微笑,彷彿漫不經心地問。段滄海從容作答:「既然狄大人也覺得這個名字不錯,那麼就權且如此稱呼吧。畢竟……這只是一個名稱罷了。」得到「生死簿」以後,段、週二人大喜過望,認為從此有了安身立命的保障,又因段滄海身居宮中多有不便,就決定由周梁昆負責保管它,只待萬一大難臨頭之際,可憑借此物求得一線生機。
他們小心翼翼地將「生死簿」收藏了多年,始終風平浪靜。但自聖歷二年起,段滄海漸漸發現狀況不對,周圍有些人開始竊竊議論「生死簿」,大家對它的內容不甚瞭解,卻又將它的威力傳得神乎其神,甚至有人開始策劃謀取「生死簿」的行動,包括本朝最有權勢的種種力量也在蠢蠢欲動。段滄海十分慌張,連忙去質問周梁昆,怎麼會走漏的消息。但周梁昆抵死不承認,只推說是段滄海過度擔憂、疑神疑鬼了,然而緊接著便發生了劉奕飛盜取鴻臚寺寶物的事件。段滄海眼看周梁昆捉襟見肘、再難自圓其說,終於逼迫他吐出了實情。
原來實情就是:彼時周梁昆以鴻臚寺失寶之事盤問劉奕飛,劉奕飛卻反過來要挾他,聲稱自己已知道『生死簿』就掌握在周梁昆的手中,假如周梁昆執意要追究盜寶案,他便要將此事捅出去,讓那些覬覦『生死簿』的凶神惡煞全衝著周而來,到時候周梁昆必被窮追猛打,乃至死無葬身之地!」
「竟然是這樣……」狄仁傑思忖著問:「這老夫便不懂了,那劉奕飛又是如何得知『生死簿』就由周大人藏匿著呢?」段滄海道:「這點周梁昆死活不肯說,因此老奴也不得而知。」「嗯,」狄仁傑點頭:「不過周大人最後還是決定鋌而走險,於聖歷二年臘月二十六日夜,親自手刃劉奕飛,除去了這個禍患。」「是的。」段滄海承認:「在兇案現場做出與『生死簿』有關的假象,也是我們思之再三設下的障眼法,意圖引入幽冥之說,使已經鬧得沸沸揚揚的『生死簿』事件,更加撲朔迷離、讓人捉摸不出背後的真相來。」
……「可是劉奕飛既死,周梁昆大人不也還是未能擺脫被『生死簿』索命的噩運?」狄府書房中,曾泰聽到這裡時,忍不住向狄仁傑發問:「我記得恩師曾說過,周梁昆在則天門樓下的暴卒,應該與『生死簿』有關係。」狄仁傑微微頜首:「當時我也這樣問段滄海,但他就不肯直接回答了。不過……雖然他不願吐露再多,他惶恐的眼神卻肯定了我的推測。很顯然,段滄海心裡也明白,劉奕飛的死並沒有令他二人得到解脫,反而使他們陷入了更大的危機之中,『生死簿』最終還奪去了周梁昆的性命!」
沉默片刻,狄仁傑又道:「曾泰,你有沒有想過,段滄海為何把這些保守了多年的秘密,幾乎無所保留地突然披露給老夫?」曾泰濃眉深鎖,遲疑著回答:「據學生想來,段公公應該是想請恩師幫忙查案吧?」「嗯,周大人死得蹊蹺慘烈,鴻臚寺真毯去向不明,這些無頭案都需要時日查察,不過最令段滄海寢食難安的卻不是這些……」頓了頓,狄仁傑佈滿血絲的雙眼中銳光乍現:「他還是為了『生死簿』!」
曾泰猛然醒悟,驚問:「難道……周梁昆在臨死前並未將『生死簿』交託給段滄海?」「當然沒有!」狄仁傑一聲冷笑,斬釘截鐵地道:「『生死簿』不知去向,這點毋庸置疑,否則段滄海也犯不著千方百計與老夫聯絡上,並對我這個局外人坦誠過往曲直。」「唔,段公公還是希望借助恩師的神探之能,來幫他找到『生死簿』的下落?」
狄仁傑沉默了,片刻,他才用深沉而苦澀的口吻道:「段滄海一再強調,『生死簿』是件關乎眾多人生死利害的要物,如果被不懷好意的人得了去,大周的朝局必將陷入極大的混亂和危機,所以他才會赤膊上陣,親自與我交涉。他堅稱普朝之下,唯有老夫得到此物,他才不會有所顧慮,因為他深信以老夫的智慧公心,必能妥善處置此物。但是曾泰啊,其實他只說出了一方面的原因,另一方面的原因他沒有直說,卻使我心如火焚……」
曾泰無語沉噎,他終於恍然大悟,狄仁傑所說的另一方面原因只能是——沈槐!很顯然,周梁昆一死,關於「生死簿」的追索便落到了他唯一的親人周靖媛的頭上,而沈槐和周小姐定親、在周府常來常往的情況也使沈槐成為了眾矢之的。對段滄海來說,如果沈槐是在狄仁傑的授意之下行動,那麼雙方開誠佈公、將狄仁傑爭取為同盟是最佳的選擇;如果沈槐是自行其是,那麼由狄仁傑出面來處置這位他的侍衛長,也應該是最有效最合適的方案。
「曾泰啊,自從楊霖招供之後,你便派人在洛陽城到處搜捕沈槐,至今未果。而周靖媛的失蹤,多半也與沈槐脫不開干係。我想,沈槐此刻的處境怕是萬分危急!」狄仁傑剜心掏肺般的沉重歎息,赫然打破書房內令人窒息的寂靜:「周靖媛也一樣。假如段滄海所說俱為實情,不管『生死簿』是不是在沈槐的手中,他現在必已被幾方兇惡的勢力追殺。咱們必須要搶先找到他……」狄仁傑的喉嚨哽住了,他定一定神,方能說下去:「無論如何,我們不能眼睜睜看著沈槐落到與周梁昆一樣的悲慘下場,況且,他的身上還有太多未解之謎,牽動著我的心腸啊……曾泰,老夫全拜託你了!」
曾泰從椅子上一躍而起:「恩師,學生明白!學生現在就親自去周府查察,我想周小姐和沈槐將軍在一處的可能性非常大,我會動用大理寺上下所有的力量來找尋他們二人。恩師,您且放寬心,在此靜候佳音,千萬不要太焦慮、太傷神了。一定要注意身體啊!」狄仁傑點一點頭,抬手向曾泰示意,卻說不出話來。
曾泰大步流星地離開書房。狄仁傑一人獨坐屋中,只覺得身心俱疲,頭暈目眩、幾欲不支。但與此同時,漫長一生中幫他凌駕於芸芸眾生之上的罕見智慧,也在這最緊要的關頭凸現出來,終使狄仁傑如在油鍋裡烹灼的心冷卻下來,他微瞑起雙目,從二十五前自己趕往汴州查察李惲謀反案的那一刻想起:李煒、敬芝、汝成、郁蓉,他們的面容輪番更疊,彷彿都要告訴他一個最深藏最淒楚的宿命——謝嵐!他究竟是誰?!
「大人爺爺!」韓斌清脆的喊聲突然將狄仁傑喚醒,他剛睜開眼睛,那孩子已滿頭大汗地直衝到面前,一把扯住他的衣襟:「大人爺爺!不、不好了!了塵、**師……」「好孩子,了塵怎麼了?!」狄仁傑嘴裡這麼問著,心卻猛地一沉,不詳的預感猶如黑雲壓頂而來。
韓斌喘了口氣,大聲道:「大人爺爺,了塵法師病重,臨淄王爺和我今天在天覺寺待了一整天,天黑以後了塵大師的氣息越來越微弱,剛才臨淄王爺讓我趕回來給您送信,他說大師大概過不了今夜了,讓您快去見上最後一面呢!」
狄仁傑騰地站起身,不料眼前金星亂舞,他的身子左右直晃,嚇得韓斌拚命扶住他的胳膊:「大人爺爺,大人爺爺!您怎麼啦?!」狄仁傑竭力舒緩胸口的悶脹,勉強笑道:「哦,沒事,站起來太急了。」「大人爺爺……」韓斌眨了眨明亮的眼睛,一雙小手仍死死揪著狄仁傑的袍袖。狄仁傑拍拍他的腦袋,一邊急急的朝屋外走,一邊囑咐:「大人爺爺現在就去天覺寺。斌兒,你趕緊去後院喊來景輝,告訴他這裡的情形,讓他親自在此等候絕不可怠慢,務必要到我回至府中為止。」
「哦,」韓斌乖巧地答應著,又問:「大人爺爺,我們要等什麼呀?」狄仁傑已快步走到正堂前,一隻腳蹬上馬車,回頭道:「一是等曾泰大人找尋沈槐的消息;二是等狄春將沈珺小姐帶回。總之,不論是沈槐還是沈珺,只要有他們的蹤跡,就立即送到天覺寺去找我。」韓斌聽得懵頭懵腦,狄仁傑已在馬車內坐穩,仰天長歎:「但願了塵還能等得到他們!」
話音甫落,馬車衝上尚賢坊外的街巷,在秋日淨朗的星空下飛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