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再見幽蘭 第三十八章:兇嫌 (5) 文 / 安娜芳芳
第三十八章:兇嫌(5)
「懸崖邊?」周靖媛總算有點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了,她情不自禁地倒退半步:「沈郎,你、你別急啊,要是狄仁傑大人那裡靠不住,咱們還可以找找梁王爺,或者宮裡那兩個半男不女的傢伙,他們都很有勢力……」沈槐把血污點點的猙獰面目直湊到她眼前:「來不及了,今天我之所以能逃脫,說穿了還是對方手下留情。我想他們一旦知道我失去了狄仁傑的信任,必然會再無顧慮,肆無忌憚地來威逼你我交出『生死簿』,以他們的身手和勢力,要殺死我們、或者把我們整得生不如死,那根本就是易如反掌,你爹就是前車之鑒!只怕到時候,我們連靠山的門都還沒摸著!」「那……那我們該怎麼辦?」這下周靖媛也嚇得花容失色,沒了主意。
如墨的夜色中,沈槐陰冷的笑容散發出死亡的氣息:「都怪我一時貪念,竟被你這女人所累,罷了,罷了!時也命也,沒想到我沈槐也會落到今日這般走投無路的境地!」
早朝已畢,上陽宮觀風殿外的廊廡下,一眾官員正沐浴著秋日暖陽,悠悠哉品嚐今天的廊下食。最近這段時間來,從各地上報的奏折都是國泰民安的好消息,關內道糧食大豐收,洛陽這個全國的大糧倉秋收順遂,據報存放糧食的倉庫都不夠用,聖上還要緊急撥款加建,這錢花得自然是暢快無比。隨著喜訊頻傳,官員們發現,最近半個月來的廊下食都比往日豐盛許多,大家也吃得格外舒心。
陽光閃閃爍爍,狄仁傑瞇縫起一雙老眼,正在琢磨面前食盤中的發糕,耳邊響起慇勤的問候:「狄大人,今天的飯食還配胃口嗎?」狄仁傑緩緩舉目,作勢欲起:「哎呀,是段公公,本閣老眼昏花的,一時沒瞧見。」段滄海半躬著腰,忙不迭伸出雙手相攙:「狄大人,聖上讓老奴來看看狄大人吃得可好?」「好啊,很好,本閣能看出來,給我的這份飯食與旁人不同,正想請教段公公卻是為何呀?」段滄海畢恭畢敬地回答:「是。這是聖上特意囑咐,國老年邁之人,牙豁齒衰,喜用綿軟的食物,因此給狄大人準備的是綠豆餳粥、棗泥發糕和煮爛的羊羔肉,自然與其他官員不一樣。」狄仁傑朝上拱手:「聖上恩澤浩蕩,老臣感激涕零。」
段公公微笑:「狄大人吃得好,老奴就放心了,告退。」他剛向後撤身,狄仁傑攔道:「段公公,本閣正想四處走走,段公公若無急事,你我一起如何?」「是,狄大人請。」「請。」兩人並肩走下殿前的台階,沿著西側的宮牆徐徐前行。
走了一小段,狄仁傑好像剛剛想起件事,停下腳步道:「哦,段公公啊,本閣有個逆子景輝,蒙聖上恩典,欽點他為向尚藥局供藥的皇商,自奉差以來屢受段公公的照應,本閣在此謝過了。」說著他就要深躬下去,卻被段滄海擋住:「狄大人太客氣了。景輝既精明又豁達,實乃性情中人,才辦差不久便倍受尚藥局奉御總管的讚許,何須老奴照應啊。」狄仁傑聞聽此言,與段滄海一起暢懷大笑起來。
笑畢繼續向前,兩人的腳步和神色都輕鬆了不少,狄仁傑頻頻撫捋長鬚,隨口寒暄:「若不是景輝所告,本閣還不知道段公公有藏寶的愛好呢。」段滄海卻搖頭輕歎,語氣中隱含悵惘之情:「咳,不怕狄大人笑話,您也清楚我們這樣的人,無家無後,侍奉聖上一輩子,少有積蓄吧還無處可用,只能找些嗜好聊度殘生罷了。」
狄仁傑頗為感慨:「段公公此話令人唏噓啊。不過……段公公的這個嗜好單靠金銀可不夠,還需要有鑒寶品寶的學問哦。」段滄海眼波一閃:「呵呵,老奴哪有什麼鑒寶品寶的學問,隨便玩玩,瞎貓逮死耗子罷了。」「哦?」狄仁傑不經意地道:「段公公逮住的耗子,可都是鴻臚寺收藏的四夷瑰寶,在本閣看來,您這隻貓不僅不瞎,反而是目光如炬啊。」
「哎呀,狄大人說笑了,說笑了!老奴愧不敢當。」段滄海口中客套著,細密皺紋包裹的雙眼中滿是意味深長的笑意。狄仁傑索性停下腳步,也笑瞇瞇地直視對方:「本閣胡亂揣測,段公公必與鴻臚寺有過一番淵源,否則怎麼可能將鴻臚寺四方館最近幾年失落的貢品,一概搜羅進囊中,毫無遺漏呢?」「狄大人果然英明神斷,舉世無雙。」段滄海照慣例送上恭維之辭,兩人隨即心領神會的相視一笑:圈子兜得差不多,是該切入正題了。
「唉,說來話長。回想老奴十歲淨身入宮,十五歲起隨侍先帝身旁,到今天一晃已近四十載了。狄大人要問老奴怎麼會與鴻臚寺結緣,那就得說到三十多年之前。當時老奴剛剛開始侍奉先帝,噢,當然了,還只配幹些打雜的活。有一次,吐火羅的使者來朝,據傳是個世不二出的品寶專家,先帝心血來潮請他鑒寶,結果此人對天朝所有的寶物都不屑一顧,唯獨指出一件,卻又不肯明說其中妙處。先帝為此深感懊惱,便下令鴻臚寺四方館一定要將這寶物的秘密破解出來。於是,老奴就被去指派四方館監督此事的進展……」
段滄海說到這裡,賣關子似地停了下來。狄仁傑不動聲色地道:「如果本閣沒有記錯,當時的那位四方館主簿就是後來的鴻臚寺卿周梁昆大人吧?」「是的。周大人就因為此事辦得好,深得先帝歡心,從那以後才仕途順暢,在鴻臚寺步步高陞。」
狄仁傑冷笑一聲:「誠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恐怕周大人最後還是毀在那件寶物上頭了吧?」段滄海肅然:「狄大人果然明察秋毫,老奴欽佩之至。」狄仁傑不理會他的感慨,卻淡然望向遠方宮牆,重重疊疊的黛瓦間一隻無名翠鳥正在啾啾鳴唱,他將目光停駐在那身絢彩輝煌的羽翼之上,喟然歎道:「在最華貴的外表下,往往掩藏著最險惡的殺機。真難以想像,那幅舉世無雙的寶毯裡究竟隱藏著怎樣的秘密,竟活活奪去了周梁昆大人的一條性命。段公公……」他轉向段滄海:「可否賜教呢?」
段滄海再度躬身:「賜教實不敢當,不過狄大人,以老奴所知,八月一日那天在則天門樓下當眾燒燬的,絕對不是三十多年前吐火羅使者所指認的寶毯。」「哦?何以見得?」「因為真正的寶毯水火不懼,乃老奴親身所歷親眼所見,絕對不會有差錯。」「段公公這麼肯定?」「當然,若不是當年老奴失手將蠟燭打翻在寶毯上,這寶物的秘密也許到今天都還未被人勘破呢。」「……竟有此事?」
原來三十多年前的小太監段滄海,護送寶毯到了四方館,便天天在那裡盯著年輕的主簿周梁昆,要他在十天限期內找出寶毯的奇異之處。周梁昆一籌莫展,日日夜夜對著寶毯發愁,段滄海克盡職守,也只好在一旁陪著。幾天下來兩人都睏倦難當,一個瞌睡不小心,段滄海碰翻了手邊的燭台,燭火捲上寶毯,把周梁昆嚇了個魂飛魄散,隨手抄起茶杯潑水,兩人這才因禍得福,無意中發現了寶毯不畏水火的奧秘。
說到這裡,段滄海的神色中也有了些募然回首的惆悵,狄仁傑微微點頭:「如此聽來,倒可算是一段佳話。那麼說段公公與周大人的友情,卻是由那幅寶毯所起。」段滄海悠悠長歎:「唉,不僅如此,其實連老奴的這條命都是周大人救的呢。」「救命?」「是,狄大人有所不知,那幅寶毯是由一種舉世罕見的特殊彩線編成,所以才能火燒不壞、水浸不濕,質地還特別輕盈。但這毯子的四個角上偏偏摻有普通的織線。當時老奴失手打落蠟燭,恰落在一個角上,寶毯的其它地方雖安然無恙,唯有那角上的花紋被燒出個大洞來!狄大人試想,剛剛破解寶毯的奧秘,就把它燒壞,老奴豈不是犯下了掉腦袋的罪過?」
「嗯。」狄仁傑微瞑雙目:「確是大罪一件,卻不知……周大人是如何救了公公呢?」段滄海的臉上堆起神秘的笑容:「周大人找來了那時京城的頭號繡娘,那女子聰慧無比,幾番琢磨後果真將寶毯織補如舊,整體看去毫無瑕疵。」狄仁傑也不覺一驚:「竟然還有這樣一段內情?」段滄海又向前湊了湊:「那繡娘還探究出一個奧秘,原來這毯子中間有個夾層,毯子四角用普通織線就是為了能夠方便拆開後,縫進薄薄的紙張或者絹布,隨後再與寶毯編織成一體。由於寶毯不怕火燒、水淹,甚至刀剪,可以很好地保護藏入的物品,而要取出的話,則必須按照原來編織的方法拆開才行。」
狄仁傑越聽眉頭蹙得越緊,他低聲喃喃:「真毯、假毯、繡娘、藏物……這一切之間究竟有怎樣的玄機,又會不會與周大人的慘死有著某種關聯呢?」狄仁傑陷入了沉思,稍頃,他忽地醒轉,正碰上段滄海意味深長的目光,狄仁傑咳嗽一聲:「段公公方纔所述令老夫頗有感觸,故而失神了,還望段公公見諒。」「哦,莫非老奴的往事也引起狄大人的什麼思緒嗎?」狄仁傑微笑:「是啊,想起了一些舊時光、老朋友,如今回味起來,終究還是人一生最可寶貴的啊。哦,扯遠了,扯遠了……那麼說,段公公就是從三十多年前起,從鴻臚寺學到了鑒別寶物的本領?」
段滄海搖頭:「哪是什麼本領,不過是仗著有機會,看多了總也領略些大概。不過老奴收藏了若干年,都沒尋到真正值錢的寶物。」「是嗎?可前幾日段公公讓景輝帶給我看的單子上所列,可都是一等一的國寶啊?」段滄海正色:「狄大人知道那些東西的來歷?」「知道。」狄仁傑正視段滄海,一字一頓地道:「那些都是前鴻臚寺少卿劉奕飛監守自盜,偷出鴻臚寺的寶藏,本閣正在困惑,它們如何都落入了段公公之手?」
段滄海沉下臉來:「看來狄大人對劉奕飛的案子已心知肚明,那老奴就直說了。劉奕飛盜取寶物後要銷贓,又由於寶物的價值和來源,他不敢找通常的買主,只暗中聯繫了洛陽城內幾個私下買賣珍玩的商人。也是蒼天有眼,老奴收藏多年,恰和這幾位商人都有來往。我接到消息後去一看那些東西,立即便認出是鴻臚寺的寶藏。老奴不敢耽擱,馬上告知了周大人。」
狄仁傑倒有些出乎意外:「這麼說……周大人很早就得知劉奕飛的罪行?」「也不能算很早,應該說是從聖歷二年年初開始,我們便察知了劉奕飛的所作所為。」「可是周大人直到那年年底的臘月二十六日夜,才親自下手除去劉奕飛?這也太不可思議了……」狄仁傑欲言又止,段滄海立即接口:「當時,周大人一再表示會妥善處理此事,老奴也覺得事關鴻臚寺內務,應該讓周大人有些迴旋餘地,便沒有多追究,只是用了些手段先將那些寶物逐步收羅起來。但奇怪的是,老奴等了大半年,周大人都未對劉奕飛做出絲毫處置,老奴便感覺事情十分蹊蹺。在老奴的再三逼問下,周大人才承認,他被劉奕飛要挾了。」
「要挾?」狄仁傑難以置信地矚目段滄海:「段公公,看來今天你和老夫所講的,還真是個十分複雜的故事。」段滄海擰起稀疏的眉毛,閹人特有的光滑面龐因嚴厲的表情而顯得有些滑稽,但當他艱難吐出「生死簿」這三個字時,狄仁傑還是悚然震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