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再見幽蘭 第四十章:寒蘭 (2) 文 / 安娜芳芳
第四十章:寒蘭(2)
書房的門是敞開著的,因此他不用敲門就能直接進入,十年來每次他在夜間出去探察線索,狄仁傑只要在書房等候,就會給他留著門。最初這是特意表示的關切和信任,後來就成為了習慣,看著那肅立的熟悉身影,狄仁傑在內心感慨著: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這整個人都已成為了自己的習慣。實際上人生再長再久,而今方知,最後所剩下的不過就是些習慣罷了。
包括這句招呼,同樣也是習慣了的:「元芳啊,回來了就好,來,快坐下。」「是。」他坐下了。狄仁傑細細打量著他,仍然是十年來看慣的軍人坐姿,沉靜、嚴肅,只是面容憔悴地太不像話。燭火晃動,越發映出他的臉色蒼白至極,若不是唇上新添的髭鬚,今夜的他幾乎和十年前初見時一模一樣:一樣的走投無路,孤傲、頹唐;一樣的絕處求生,剛強、堅毅……只是這一次,他還能夠救得了他嗎?
十年!狄仁傑突然莫名驚悚,不知不覺光陰荏苒,原來「他」在自己身邊已經整整十年了。剛剛在等待中積聚下的決心和勇氣,似乎堅不可摧,卻轉眼間就要煙消雲散。追索了二十五年的真相,此生最後的心願;和十年來的生死與共、無悔信賴,究竟孰輕孰重?!十年前曾經問過的那句話,今日還能再問得出口嗎?——「你是誰?!」
不能問,也不該問。但是狄仁傑堅信,該說的話必須要說,否則就不會有理解,更不會有原諒。因為比黃金更珍貴的信任,不能建立在謊言的流沙之上。這一次,將不會有誰來拯救誰,這一次他們要相互扶助,其實在過去的十年裡,他們一直都是這樣在做的。偶爾,狄仁傑也會困惑於他們彼此絕無僅有的默契,現在他終於瞭然,原來這都是冥冥中的緣分、命運的安排。因此他有足夠的理由相信,這一次他們還是能夠合作好……肯定會很痛苦、會很艱難,但他們都已跋涉過千難萬險、經歷過生離死別,沒有什麼是不能承受的。當然,今夜恐怕還得由他這位當世神探做一次主導者,因為他是長者,因為他更有經驗,也因為這必定是他人生中的最後一次了……
隔著燭火,狄仁傑不緊不慢地開口了:「元芳,阿珺怎麼樣了?」李元芳猶豫了一下,方才答道:「她還是那樣,不吃不喝、不說不動,整個人都好像失了魂。尤其是……她根本不肯理睬我,因此我只好請蒙丹公主陪在她的身邊。」「哦,」狄仁傑點點頭,寬慰道:「元芳,你也不要太心急。阿珺突然遭受這麼大的變故,一下子肯定難以承受。給她些時間,她會慢慢好起來的。」
李元芳低頭不語,許久才啞聲道:「時間,她需要多少時間?可我沒有那麼多時間等了……」他抬起頭,燭光映得雙眼通紅:「大人,我覺得這一切都是我的錯。」狄仁傑皺起眉頭:「元芳,這怎麼能怪你呢?」「當然應該怪我!從一開始就應該怪我!」那樣激憤的表情,令得面目都扭曲變形,只怕是滿心積怨再難承擔,必須要找一個宣洩的出口。「從一開始……」狄仁傑喃喃重複,竭力克制著追問下去的衝動,躊躇幾許,才捨近求遠地勸了句:「元芳啊,無端的自責於事無補,我向來是不贊成的。」
「您不知道!」顫抖的話語脫口而出,卻不像在自責,而是在責怪對面關切的老人了。狄仁傑寬容地笑了笑,用最溫和的口吻道:「元芳,我不知道什麼?可以告訴我嗎?」透過燭火的光暈,狄仁傑看見他很明顯地哆嗦了一下,接著又是比鉛還重的沉默,和沒有盡頭的等待,簡直比這世上任何酷刑都更折磨人,但狄仁傑反而平靜下來,再等一等,他終歸是要說的。
李元芳果然開始說了,斷斷續續,語無倫次:「是我從一開始就沒有保護好阿珺,她落在沈庭放、沈槐的手裡,過得那麼艱苦,都是我的錯。還有沈槐,如果不是因為我,他也不會來到您的身邊……」他的語氣突然變得凌厲:「大人,沈槐究竟對您做了些什麼?!」狄仁傑稍等了等,才慈祥地反問:「元芳啊,是老夫在問你問題,你怎麼又問起我來了?」
「問題?什麼問題?您要我說什麼……」李元芳喃喃,從未見過的失魂落魄,狄仁傑悠悠歎息:「元芳,既然如此,那就讓老夫先回答你的問題吧。」李元芳猛抬起頭,狄仁傑平靜地迎向他驚惶的目光:「你不是想知道沈槐對我做了些什麼嗎?說起來其實很簡單,不過是圍繞著一個人的陰謀。那個人的名字叫做——謝嵐。」
李元芳慢慢收回目光,輕聲道:「大人,請您……稍等下再說。」狄仁傑緊盯著他的一舉一動,看見他從懷裡摸索出一個小銀藥盒,恍恍惚惚地打開,什麼都沒拿又重新合上。狄仁傑問:「這是什麼?」「是……景輝兄給我的藥,這次回來,他又給了我一些……」他朝狄仁傑瞥了一眼,面對虛空苦澀地笑了笑:「大人,您說吧,我沒事了。」
是的,必須要說了,最後的一點猶豫被鋪天蓋地的心痛擊潰,隨之而來的是冰冷的理智,誰說人老多情,老人的心歷經磨礪,在必要的時候,也是可以堅硬似鐵的。
「謝嵐,是老夫的兩位故人之子。二十多年,因牽涉到一樁朝野大案,謝家慘遭滅門之災,謝嵐的父母在那次慘劇中先後離世,謝嵐也失去了蹤跡。許多年來,老夫一直在秘密尋找著他,哦,因是老夫的私事,故而未曾對元芳提起過。今年年初,老夫在趕考的舉子中發現了一個叫楊霖的人,他的手上有謝嵐母親的遺物。老夫喜出望外,立即將楊霖請入府中,但多方詳查之後,老夫失望地發現,他和謝嵐沒有任何關係,只是被人利用來蒙蔽老夫的。而那個利用楊霖的幕後之人,竟然是沈槐!那麼,沈槐為什麼要這樣做呢?他和謝嵐之間有什麼聯繫呢?」
「根據種種跡象,老夫做出一個初步的推斷:沈槐利用楊霖來迷惑老夫,目的是為了試探老夫對謝嵐的態度。也就是說他想知道,老夫對謝嵐究竟有多麼重視,以及老夫對謝嵐到底有多少瞭解,是否能夠準確地判斷出謝嵐的真實身份。但令老夫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沈槐為什麼要試探這些?瞭解到這些對他有什麼好處呢?更耐人尋味的是,他是如何得知謝嵐的存在,從哪裡得到應該屬於謝嵐的物品,並且還對老夫與謝嵐父母之間的往事十分熟悉呢?」
「既然楊霖不過是個可卑的替代品,那麼老夫想到的一個最大的可能就是:沈槐便是謝嵐本人。而恰恰是老夫在三十多年前與他父母間的一段糾葛,才致使他這麼多年來始終耿耿與懷,對老夫多有怨恨,也因此他雖由於你的離開而意外來到老夫身邊,卻不肯現身相認,反而多番試探,對老夫的態度更是時遠時近,似乎一直在情仇愛恨中掙扎,他的這種種表現讓老夫既困惑又擔憂,既緊張又心痛,於是越發認定沈槐就是謝嵐!」
「此外,二十五年前與謝嵐一起失蹤的,還有汝南郡王李煒,哦,也就是天覺寺了塵大師的女兒,他二人當時跟隨謝家的一名遠親避難,從此下落不明。正好,沈槐的堂妹沈珺的年紀也與李煒之女相仿,這個情況更加佐證了我的判斷。然而,就在我認定了沈槐的身份,希圖以最真誠的態度來化解他的仇恨,彌補對他和他一家的虧欠之時,情勢急轉直下,沈槐先是策劃對楊霖殺人滅口不成,隨即與周靖媛訂親,攪入『生死簿』的渾水,還極其冷酷地殺害了楊霖的母親何氏,甚而逼走了沈珺!他的所作所為用瘋狂來形容都不為過,也讓我大為震驚,因為他突然做出這許多令人膽寒的行動,其目的無非就是要擺脫謝嵐這個身份!當老夫領悟到這些的時候,真正是心痛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難道『謝嵐』他就這麼恨我嗎?只為了不與我相認,為了報復我,他就寧願犯下纍纍罪行,及至走上絕路?!」
狄仁傑的聲音終於還是顫抖起來,翻滾心潮勢如洩洪,竭力維持的平靜不復存在,他情不自禁地望向對面之人,好似要對方給自己一個答案。李元芳卻只顧低垂著頭,一隻手還下意識地緊捏著那銀藥盒,因為用盡全力每個關節都凸出發白了。
「如今沈槐已經墜塔身亡,他的死既是咎由自取,又屬命運捉弄,甚而連老夫也應當承擔一部分責任。然沈槐臨死前的言談和行為,倒是揭示了一個至關重要的真相:沈槐根本就不是謝嵐,他是沈庭放的親生兒子!根據老夫的查察結果,沈庭放乃是謝臻的化名,也就是當初帶走謝嵐和阿珺的那位謝家遠親。他們父子策劃出這一系列的事端,其目的無非是讓沈槐冒謝嵐之名,取得老夫的信任,達到他們不可告人的目的。所以沈槐在整個過程中的反覆遲疑,哪裡是謝嵐對老夫仇恨的表現,根本只是他在計劃進行過程中屢遭波折、幾番動搖所致!」
夜已很深,長篇大論地說到此刻,狄仁傑反而精神抖擻起來。他長吁口氣,談了那麼多沈槐,其實都只是鋪敘,沈槐的悲哀是真切的,他一直都只是別人的影子,至少對於狄仁傑來說,確實如此……孩子,現在我要說到最重要的部分了,望你注意傾聽。
「當老夫終於推斷出沈槐和沈庭放的陰謀時,不禁對自己在整樁案子裡的猶疑和失措感到萬分懊惱。事實上沈庭放的死和楊霖的表現,已令沈槐三番五次露出馬腳,但這一切不僅沒有使我警惕,反使我更加確信他就是謝嵐,這不啻是我一生中所犯下的最大的失誤!我不禁要捫心自問,問題究竟出在哪裡?直到今天晚上,當更多的往事被一一揭曉時,我終於找到了答案。」
「答案就是,我一直錯誤地將沈槐的種種反常表現,誤解成了謝嵐對我的恨!哦,三十多年前我與謝嵐的母親之間曾經發生過一些糾葛,我……對不起她。這麼多年來,我始終在為此承受著良心的譴責,並無一刻真正的安寧。二十五年謝家遭遇慘禍,我搭救不及,謝嵐父母雙亡,謝嵐本人生死未卜,我的心中從此對他更添十分歉疚。我總覺得,都是我的過失,才導致了謝嵐悲慘的命運。後來李煒生還,雖然他不肯陳明謝汝成執意代死的內情,但我直覺到這其中亦有我的原因,於是當我在二十多年的時間裡遍尋謝嵐無果的情況下,便漸漸在心中形成了一個顛撲不破的觀點,那就是:謝嵐恨我。」
「然而從昨夜至今,我終於聽到了塵對我盡述二十多年前的往事,我揭開沈槐的真實面目,還發現了沈庭放就是謝臻的秘密,我明白……我錯了!我錯就錯在不該任憑自己的負罪感作祟,而把仇恨強加在了謝嵐的身上。就在剛才,坐在這個書房裡,我才恍然大悟:謝嵐不可能恨我,他甚至根本不知道我與他父母間的糾葛。哦,也許他聽到過一些流言蜚語,並且也聽說了我的名字——狄仁傑。但一個不過八歲的孩子,以那樣純真幼稚的心,他又能懂得多少大人之間的是非恩怨,除非有人故意向他灌輸仇恨,但實際上他的母親禁止旁人對他談起我,因此對於謝嵐來說,這名字也許只代表著他父母親的一個朋友。他會好奇、會猜度、甚至會想要瞭解我、探查我,但卻不會恨。還有,我與了塵一直以為謝嵐被謝臻撫養長大後,大概會從謝臻那裡得知我的情況,或者在謝臻的刻意培養下,對我萌生恨意。但這兩天來的線索也排除了這種可能,因為謝臻撫養長大的並不是謝嵐,而是他自己的兒子——沈槐。至於那個真正的謝嵐……雖然我依舊不知道他的下落,但我還是要感謝上蒼,讓我能夠在有生之年釋然於心,讓我明白,郁蓉的兒子從未恨過我。」
說完了,他這一生中最艱難的一段話,卻也是最值得說的一段話。夜太靜了,襯得他的話語繞樑不止,餘音裊裊。折磨了他三十多年的良心,此刻突然平息下來,反而讓狄仁傑無所適從。就這樣解脫了嗎?他覺得有些意外,突然又莫名惶恐,怎麼沒有絲毫動靜?他猛地調頭望去,身邊的人還是保持著原來的姿勢,面龐隱在暗處。
狄仁傑輕聲道:「元芳啊,夜越發深了。你去把書房的門關上。」李元芳站起身,逕直走到門前。門合上了,他卻沒有回轉身,只是背對狄仁傑,固執地沉默而立。狄仁傑目不轉睛地望著那個瘦削的背影。活得長還是有些好處的,他想,可以親眼看見孩子長大,長成這樣英武挺拔的男子,可以信賴、值得托付,使人從心底裡感到安慰……
彷彿是聽到了他的心聲,就在狄仁傑的注視中,李元芳終於轉過身來。立刻,狄仁傑便看到那雙熟悉的純淨目光,正自最深處煥發出華彩,一掃之前的迷茫、絕望,這目光像他還是像她?抑或是都像也都不像?狄仁傑情不自禁地撚鬚頜首,眼前又是一陣模糊,卻糅合著發乎內心的欣喜、乃至豪邁之情:我狄仁傑畢竟還是狄仁傑!李元芳走回榻邊,再度與他對面而坐。
「你是誰?」「都說狄公推理如神,常能以氣質衣著斷人身份,小可正想見識見識。」不約而同地,他們都回憶起初見的那一幕,今夜何其相似,大人真乃神人也……只不過今夜之後,不是緣起,而是永別。狄仁傑抬起衣袖拭了拭眼角,勉強笑道:「十年了,老夫也不知拖你熬過多少漫漫長夜,不知今夜,元芳可否再陪老夫聊個通宵?」「當然。」確實已不可能說清,曾經有過多少次這樣的徹夜長談。不過此刻他們都明白,這是最後一次了。
「大人,您想談什麼?」是啊,談什麼呢?太多的過去想要瞭解,可惜都已沒有時間細談,那麼就談一談將來吧,你的將來,大周——大唐的將來。「元芳啊,關於今後,你是怎麼打算的?」李元芳沉著作答:「輔佐烏質勒是隴右一戰之前,我為了爭取他的同盟而作的許諾,有道是『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元芳從此為突騎施效力,還望大人不要見怪。」「嗯,老夫怎會怪罪於你,元芳多慮了。不過老夫倒想知道,元芳打算如何輔佐烏質勒?」
面對狄仁傑狡黠而又慈愛的目光,李元芳微笑了:「大人,您想要元芳怎麼做?」「我想與元芳訂一個十五年之約。」「十五年之約?」「是的。」沉穩的話語緩緩響起,充滿著深思熟慮的智慧:「元芳啊,庭州一戰,你我都親身體驗了大周西北邊疆的局勢。我們都看到,大周的疆域越廣懋遼闊、欣欣向榮,邊塞的局面就越錯綜複雜、危機四伏。久居於朝堂之上的大臣們是體會不到這些的,今天的皇帝和將來的繼位者,同樣也沒有開疆拓土的經驗和能力。元芳啊,當今聖上年邁,幾年內肯定要把江山交給後繼者,然這皇權更迭的過程,我們都再清楚不過,那必將會是一番血雨腥風的慘烈爭奪。朝堂之內的鬥爭既然已不可避免,大周邊疆的穩固就更為重要。前些年東突厥強盛,屢屢犯境,所幸大周尚有精兵強將、民心所向,才能保得一方國土平安。可是近年來朝局不穩、朝中派系林立,那些覬覦大寶之徒,甚而常有挾一己私慾而罔顧國家安危的舉動。此次隴右之戰,裡通外寇的、公報私仇的、坐等漁利的,種種惡行惡狀、跳踉小丑,觀之令人心驚膽寒。試想,如果外敵懷伺、人心叵測,即使當今太子能夠順利繼位,這李唐江山又如何穩固,這廣闊疆域又如何堅守?!因此元芳啊,我希望你能身在西域,卻為武周、也為李唐守好這面向西方的門戶。」
「大人,您的意思元芳明白,其實這也正是我所打算的。」「哦,這麼說你我又一次不謀而合了?」李元芳淡淡一笑,恢復了平常的冷峻:「隴右一戰後,東突厥受到重創,烏質勒的突騎施部卻在借此機會異軍突起。我早已計劃好,待我到了烏質勒麾下,必將全力輔佐他在最短的時間內發展勢力,盡可能攻城掠地,奪取西突厥的領袖地位。一旦突騎施將西突厥其他部落的大部分實力都充實進來,我便要協助烏質勒向東北進襲,蕩平東突厥!我想……」說到這裡,他的雙眼熠熠生輝:「這些事情也夠烏質勒忙一陣子了。大人,元芳可以保證,只要有我在突騎施一天,東、西突厥就無暇旁顧,絕不可能進犯大周!」
「好!」狄仁傑輕聲應和,又含笑撚鬚:「可這樣一來,烏質勒得了我最能幹的大將軍,如虎添翼必將成為真正的西域一霸,到時候恐怕就不好扼制了?」李元芳道:「大人,這我也考慮過了。我在想,您是否可以奏請聖上建立北庭都護府?就像安西都護府那樣,統管天山以北最重要的州郡,增加駐軍,如有戰事即可統一調度,其威懾和防禦的能力,絕非各州各自為政所能匹敵,也可避免再出現這次隴右戰事中,因庭、伊兩州相互隔絕而生的變故。」「嗯,如果要建北庭都護府,設在何州?以誰為首任都護使?」「我想都護府就設在庭州,首任都護使我舉薦庭州刺史崔興大人。」狄仁傑點頭不語,稍頃,方慢條斯理地道:「元芳啊,本閣已經在三天前上奏陛下建立北庭都護府,奏章的內容就與你剛才所說的不謀而合啊,哈哈!」
「大人,您又……」李元芳無奈地搖頭,又好奇地問:「可為什麼要約定十五年?」狄仁傑親切詢問:「元芳啊,十五年以後你多大年紀?」「嗯,四十八歲吧。」「多麼好的年華……」狄仁傑發自內心地感歎了一句,隨即正色道:「元芳啊,在我看來,今後的十五年將是朝廷皇權更迭、鬥爭最激烈的一段時間。十五年之後必將塵埃落定,方纔我已經說了,希望你為保障邊疆的安定出力,尤其在這段時間內最為關鍵。」「我明白了。」李元芳點頭允諾。
狄仁傑又道:「另外一個原因,就是沈槐遭人追殺所為的那個『生死簿』。」李元芳的神色頓時黯淡下來,他小聲問:「大人,那『生死簿』究竟是個什麼東西?」「那是一份記錄著朝內大小官員最隱秘罪行的名單,得到它的人既可以將它作為要挾的手段,也可以作為攻擊的武器,在已經十分複雜殘酷的權力爭奪的烈焰中,再添上一把柴薪!」「原來是這樣,」李元芳也聽得緊鎖雙眉:「大人,難怪你無論如何也要把它奪下來?」「是啊。」狄仁傑歎道:「即便如此,這東西也已經在短短的大半年時間內,接連奪去不少人命,為害已然不淺吶。」他看到李元芳欲言又止,會意一笑:「元芳啊,我知你困惑,這『生死簿』關乎朝局,卻並不牽涉西域,怎麼會和你的今後聯繫上?」
李元芳思忖著回答:「大人,莫非您的意思是,正因為『生死簿』的存在勢必會加劇朝局的動盪,所以才更需要維護好邊塞的安定。」狄仁傑的目光中充滿讚許:「說得很對啊。元芳,這份『生死簿』老夫已經看過了,因為是從幾十年前就開始記錄的,其中涉及的大部分官員已經漸漸老邁,假以時日,隨著這些官員或老朽或亡故,『生死簿』的作用也就會逐漸削弱,直至徹底喪失價值。」「您說的這假以時日,就是十五年?」狄仁傑撚鬚微笑:「差不多吧。」
李元芳沉默片刻,又問:「大人,可我還是不明白,既然您已經得到了『生死簿』,為何不乾脆將它銷毀呢?還省了今後無窮的麻煩?」「問得好。」狄仁傑沉吟道:「元芳啊,這份『生死簿』是鴻臚寺卿周梁昆和內給事段滄海公公一起炮製出來的。假如我們銷毀了周梁昆手上的這份,卻不能保證段公公的手上是不是還有另外一份。我認為,正因為『生死簿』威力極大,他們應該會各自保存一份,這樣任何一方都不敢單獨拿出去。現在假如我們把周的『生死簿』銷毀,就失去了對段滄海的轄製作用,這也是當初周梁昆死活不肯銷毀『生死簿』的一個重要原因。所以『生死簿』不僅不能毀,還要很好地保管起來,直到它失效為止。」「哦。」李元芳這才恍然大悟,狄仁傑的目光停駐在他身上,意味深長地問:「元芳,你是不是覺得十五年有些長?」李元芳垂首不語,狄仁傑舉目望向窗外,不知不覺中,東方已有淡淡的曙光初現:「……別的老夫不想再多說。總之,今後的十五年內你要履行約定,待到四十八歲之後嘛,老夫就管不著了。」
生命既已背負了許諾,就不能再隨意揮霍。他畢生運籌帷幄,唯有最後這一次的謀略,讓他真正地感到——值得。
「啊,原來這天光都已微亮,夜快要盡了嘛。」狄仁傑感慨道:「元芳啊,你打算何時返回西域?」李元芳略作遲疑:「大人,我承諾烏質勒明年元日前回到碎葉。」「哦?這麼急?」狄仁傑不禁有些吃驚:「難怪你說時間不多。如此算來你必須要盡快啟程了,真是來去匆匆……」一語未了,無限的惆悵盡上眉梢。雖然早知永別就在眼前,畢竟還是來得太快了些。
「也不用那麼著急吧,」李元芳小聲嘟囔:「您這一下子就把我的十五年判給烏質勒了,我就算晚到幾日,又如何?」「那不行!」狄仁傑斬釘截鐵地道:「越是如此,最初的表現才至為關鍵,任何一次小小的疏忽都會影響大局,甚至危及你的生命。元芳,嚴冬馬上就要到了,你還是快快動身吧,況且你在神都再三遷延,很可能引起某些人的注意,因此不要再耽擱。」「可是大人……」
狄仁傑拍了怕李元芳的胳膊:「我剛才已經說了,阿珺需要的是時間,現在誰都幫不了她,只有靠她自己打開心結。元芳啊,你就算留在這裡,也於事無補的。」李元芳苦澀地道:「於事無補倒是真的,她根本不願見我。我想她一定非常恨我。」狄仁傑連連搖頭:「噯,千萬不要犯和我一樣的錯誤。元芳,不要因為自責就把仇恨強加到別人身上。你沒有錯,她也絕對不會恨你,她只是還無法面對你。」頓了頓,他又一次慈祥地微笑:「放心地去吧。阿珺,我會關照她的。」
李元芳沒有說話。「……怎麼?信不過我這老頭子?」還是無言,狄仁傑從身邊拿起一樣東西,輕輕擱在案上:「元芳啊,這一次你走時,必須要把幽蘭劍帶上。」猛然間,熱忱的目光如劍芒閃爍:「大人?」狄仁傑抬起手:「元芳啊,幾個月前去庭州時,我就一路帶著它,誰想還是沒能交給你。這回你既然來了,無論如何要把它帶去,我可不想以後再千里迢迢給你送兵刃!」「嗯,」李元芳點了點頭:「只是今後在西域都是馬上作戰,這劍終歸不如刀槍來的實用。」狄仁傑皺起眉頭:「怎麼,還嫌棄老夫的東西了?」「我是實話實說……」「哼!大將軍的兵刃是用來揚威,不是用來砍人的,你今後多要領軍打仗,而非親身殺敵,明白嗎?」「是,我明白了。」「知道就好!」少頃,低低地再添一句:「其實……老夫是要用這幽蘭與你換另一樣東西。」
又一樣東西被輕輕擱在寶劍的旁邊,玳瑁扇骨的柔光慵懶、瑩潤,倒與那沉穩、剛毅的劍鞘相得益彰。李元芳凝神矚目折扇,良久,伸手一把擎住幽蘭:「大人,你我之間何須交換。」執劍抱拳:「多謝大人賜劍!」狄仁傑含笑搖頭:「元芳,你我之間何須言謝。」他也探出手去,緊緊握住最終歸屬自己的至寶,輾轉三十四年的歲月,他終於收下了她的饋贈。雖然仇恨並不存在,他還是企盼諒解,現在——夫復何求?
最後一顆晨星還來不及凋零,李元芳獨自來到距「撒馬爾罕」珠寶店一箭之遙的客棧。蒙丹來洛陽之後就安頓在此處,從天音塔上抱下昏迷不醒的沈珺,李元芳便將她送到這裡,請蒙丹相陪照料。此時李元芳匆匆走過深深幾許的庭院,在沈珺暫居的房前停下腳步。
從窗戶望進去,屋中依舊一片漆黑。李元芳躊躇幾許,下不了決心上前叩門。正在小院中發呆,突然他感覺有人在扯自己的衣襟。他伸出手去,輕輕撫摸那個倚靠上來的小腦袋:「斌兒,這麼早就起來了?」自從天音塔下重逢,這小孩就形影不離地跟隨在李元芳的身邊,一直跟到這客棧裡。昨夜若不是趁他熟睡,恐怕還要跟回狄府。
見李元芳低頭看他,韓斌閃動晶亮的眼睛:「哥哥,阿珺和紅艷姐姐都不在屋裡。」李元芳頓時有些緊張:「她們在哪裡?」韓斌拖著他的衣袖就走:「她們在後院看山呢。」原來這客棧居於一處坡地之上,自後院假山聳起的最高處,小小的一座石亭中憑欄遠顧,可以眺望到邙山掩映在重重霧靄後的模糊身影。今天冬霧厚重,將日出的光輝盡掩,昏暗的山巒之上,長空剛泛出淡淡的灰白。
遠遠地,便能看見亭中一個纖弱的背影,淺淺的輪廓就訴出無盡的淒楚和悲涼。已是全身中原女子打扮的蒙丹站在亭外,見李元芳走近,朝他點了點頭:「她一大早就起來站在那裡,我不忍心打攪,只好在近旁守著她。」「多謝紅艷。」蒙丹轉身讓開,李元芳沿著碎石鋪就的小徑走到亭外,不再向前半步。
旭日冉冉升高,邙山的山影逐漸清晰,他不知道站了多久,那個從第一次見就讓他感到難言親近的身影,始終紋絲不動。也許她沒有發現身後有人吧?他想和她打個招呼,卻終於沒有能夠張開口。李元芳決定離開了,他低下頭,剛剛轉身邁出一步,耳邊突然響起那天籟般的嗓音:「李先生……」
李元芳轉回身來,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暗淡無光的臉,凌亂的髮絲覆上額頭,讓她看上去更像個迷失的小女孩。「原來你知道我在……」他輕聲說道。沈珺低垂著眼瞼,不回答也不看他。「阿珺,我是來和你道別的,我要走了。」她終於抬起眼睛,似乎想問什麼,但他等了片刻,等到的只有秋風瑟瑟。李元芳道:「那麼……我走了,你要多多珍重。」朝她點一點頭,他就欲離開,冷不妨被她一把握住了雙手,他還在愣神之際,沈珺已把他的雙手舉到了眼前,反覆查看。過了一會兒,才聽她輕輕吁了口氣:「還好,青紫倒都褪了……」
將李元芳的手放開,沈珺重又垂下眼瞼,再也不發一言。「阿珺,我走了,你要多多珍重,一定要——活著!」話音落下,他便頭也不回地拾階而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山石後面,才有兩滴晶瑩的水珠順著那蒼白的面頰,無聲無息地落下。血淚凝結的心花固然嬌艷,卻長在命運錯誤的根須上,若要將那錯誤連根拔起,花也就枯萎了。
此生已錯,縱有萬般不捨,只道無緣。
李元芳和蒙丹又囑咐了幾句,便走進通往前院的迴廊。韓斌坐在廊簷下,心事重重地晃蕩著兩條腿,一見到他,忙跳下地跑過來叫:「哥哥!」「嗯,斌兒,我們在這裡坐一會。」李元芳在迴廊裡坐下,韓斌噘起嘴站在他面前,欲言又止,虎著一張小臉。
「怎麼了?斌兒,不高興嗎?」李元芳拍了拍韓斌的肩膀,這才發現比起幾個月前在庭州,這孩子長得更結實了,原本黑黑的臉蛋也白了些。韓斌低著頭,鞋底在地上來回蹭,李元芳笑了笑:「斌兒,我要回西域去了……」「哥哥,你什麼時候走?我這就去牽『炎風』,你等等我!」韓斌突然慌慌張張地開了口,小臉急得有些發白。「不,斌兒,這次我不會帶你去的,你要留在洛陽。」
「我不!我就要跟你走!」韓斌跺著腳喊起來。李元芳把臉一沉:「斌兒,你要是再這樣衝我嚷,今後我們就不必再見了。」韓斌嚇得立刻沒了聲音,眼圈卻是通紅。李元芳略微緩和了神色,問:「斌兒,聽說你學會打馬毬了?還打得很不錯?」韓斌委委屈屈地點點頭,「嗯,聽說你還和臨淄王爺交上了朋友?」韓斌朝李元芳看了一眼,再點點頭。李元芳又問:「你喜歡打馬毬嗎?你喜歡和臨淄王一塊兒玩嗎?」這回韓斌耷拉下腦袋,什麼表示都沒有了。
「嗯,這樣我就放心了。」李元芳道:「斌兒,臨淄小王爺已經向大人提出,要你去相王府做他的貼身侍衛。哦,其實你這麼小,當侍衛只是個名義,實際上是做他的夥伴。既然你也願意和他玩,那這事就定下了。」「哥哥!」韓斌急得又想喊,又怕李元芳發火,眼淚再也憋不住,滴滴答答地掉下來。「哭什麼!」李元芳低聲斥道:「這麼點小事情都哭,真沒出息。」
「哥哥,可是我想跟你走……」韓斌還在央求,李元芳搖了搖頭:「斌兒,本來我也很猶豫,是不是要讓你也捲入這些是非。不過大人說服了我,男人早晚要承擔責任,你現在還小,別人不會注意到你,因此也就少了很多風險。但你卻可以學到很多東西,也懂得很多事情,等你長大了,就有了自己做出判斷的能力。到那個時候,假如你遇到麻煩,或者想重新選擇,還是可以來找我的嘛。」說到這裡,他微笑著摸了摸韓斌的腦袋。韓斌眼淚汪汪地看著他:「一定要等我長大嗎?現在不行嗎?」「現在真的不行。你跟著我會更危險,在洛陽有大人、有景輝,臨淄王雖然年輕卻十分精明,相王府畢竟不是東宮,他又非嫡子,你和他在一起,還是比較安全的。」
沉默了一會兒,李元芳又道:「李隆基在天音塔下放的那一箭,救了阿珺的性命,單單為此我們也該有所報答。他什麼都看到聽到了,卻不問也不說,這既是心計也是情義,斌兒,你到他的身邊,其實是在幫助大人爺爺,幫助阿珺,更是在幫助我。懂嗎?」
韓斌停止了抽噎,像過去一樣,李元芳把他摟到懷中,輕聲說:「斌兒,我還欠你一樣東西。碎葉是西域的門戶,大食商人來往中原都要從那裡經過。待我去了那裡以後,會時刻留心,想辦法打聽你那條金鏈子的下落,但願有一天能夠物歸原主吧。」
久視元年的冬天,很快就到來了。尚賢府內清靜肅穆的狄府門前,最近這段時間突然人來人往、絡繹不絕,而且大多都是些寶馬香車、錦衣裘服的達官貴人,只是他們進出狄府時,個個神情凝重、面帶憂慮,於是流言很快在街坊間傳開:大周朝德高望重的老宰相、人稱當世神探的狄仁傑狄大人突染重病,病況極為凶險,才幾天的時間就已臥床不起。皇帝把太醫院內最好的御醫送來為狄大人診治,大人的三公子本就是皇帝的藥商,天下最珍奇的藥物都不在話下,可惜即便如此,只怕也回天乏術了。
這一日午後,好不容易狄府正門前那些探病的車馬漸次散去,一乘小轎悄無聲息地抬進角門。轎子剛落定,早就等候在一旁的狄春親自上前扯起轎簾:「沈小姐,總算把你盼來了。」全身素衣的沈珺走下轎子,微微地有些踟躕。自從來到洛陽,她在離狄府一條巷子的小院中住了大半年,卻從未有機會進入狄府。今天,還是她頭一次親身感受這府邸中貴而不奢、靜極則威的氣派,她確實曾經對這裡很好奇,但此時此刻卻只感到物事人非的淒涼。畢竟,這府中與她血肉相連的兩個人,都已經永遠地離開了。
狄春領著沈珺匆匆前行,很快就到了狄仁傑書房所在的後院。經過東廂房門前,狄春遲疑了一下,輕聲道:「沈小姐,這就是沈將軍……呃,還有李將軍,他們都曾經住過的屋子。」沈珺停下腳步,淡淡地掃了一眼那間外觀樸素沉著的屋子,突然間心痛如絞,她勉強定了定神:「大管家,狄大人在等我嗎?」「是啊,」狄春的眼睛有些發潮:「老爺突然病重,天天念叨著要找小姐來,可又不讓我們對小姐說實情,若不是昨天三公子發話,我們也不敢直接把小姐接來。」沈珺按了按胸口:「他老人家的病真的……」「唉,沈小姐自己去看吧。」
狄仁傑半倚半躺在榻上,原本花白的鬚髮這時看來已如霜雪,聽到動靜他微微睜開雙眼,頓時露出由衷的笑容:「阿珺啊,是你來了。」「是。」沈珺才應了一聲,淚水就止不住地淌下:「狄大人,我不知道您……」「噯,來了就好啊。」狄仁傑端詳著沈珺萎靡枯槁的模樣,不覺黯然神傷:「阿珺啊,是我們這些做長輩的對不起你,讓你受了許多苦。」
沈珺連連搖頭,她想要對這垂危的老人說幾句寬慰的話,可淚如泉湧,竟連半個字都說不出了。狄仁傑又道:「阿珺啊,我聽景輝和蒙丹說,你決心要出家。你真的想清楚了嗎?」沈珺低頭垂淚,狄仁傑長歎一聲:「阿珺啊,你是想步你爹的後塵啊。不過據老夫所知,了塵出家二十餘載,雖成一代佛學大師,他的心中到最後念念不忘,依舊是他的女兒,也就是你啊。因此阿珺,遁入空門並不會給你解脫,今天我要你來,就是想告訴你一些往事。等你瞭解了一切,再做決定,好嗎?」
這是關於「謝嵐」的往事,關於他、還有他,是如何陰差陽錯地主宰了她的整個命運。
謝臻本是謝氏旁族,家境原就式微,再加他吃喝嫖賭、五毒俱全,很快便把家給敗光了。他拋下髮妻和七歲大的兒子在家中不管,自己去投奔汴州的遠房表親謝汝成。謝汝成心地良善,從不對人提防,不僅供給謝臻吃喝,還把自己家中歷代收藏的典籍、器物一一展示給謝臻,見他喜歡還慷慨相贈了不少藏書,卻不料就此種下禍端。謝臻此人貪婪惡毒,自從見了謝汝成的家藏之後,便垂涎三尺,一門心思想要佔為己有。他表面不露聲色,一味與謝汝成交好,取得他的信任,謝汝成果然將他引為知己,甚而把與郁蓉之間夫妻不睦的內情都如實相告,以至謝臻對謝家的一切均瞭如指掌。
李煒避難謝家,謝汝成也未對謝臻隱瞞。謝臻立即感到,自己所等待的機會終於來到了。於是他定出一條陰險的連環計,首先寫了匿名的告密信給官府,並提出以謝家全部財物作為獻出李煒的交換條件;隨後,他又搶在官府搜查謝家之前向謝汝成通報了消息。
按照謝臻的如意算盤,謝汝成得到消息後必會和李煒一起逃跑,到時候他再將官兵引來,不僅能抓住李煒,還能趁亂將謝汝成至於死地,謝家的一切對他就唾手可得了。然而令他大感意外的是,謝汝成居然要代替李煒,還將郁蓉和兩個年幼的孩子一併交託給了他,因為謝汝成被當作李煒砍頭的可能性非常大,這也就等於將謝家的全部拱手相送給謝臻了。於是謝臻喜出望外地帶著郁蓉和兩個孩子逃走,這一回他倒不急於向官府報告真李煒的去向了,因為謝汝成被殺才是他最想要的結果。
謝汝成真的被殺了,但是謝臻卻沒有像預料的那樣得到謝家的全部財產。是哪裡出了問題呢?一定是在那個城外荒僻的道觀中。由於唯一還活著的人保持沉默,那麼只能靠推測去揣摩在那血腥恐怖的日與夜,郁蓉、謝嵐還有襁褓中的阿珺,究竟遭遇了什麼。最大的可能是,謝臻對美麗而頭腦混亂的郁蓉產生了不軌之心,本來郁蓉已是他的囊中之物,他卻連多等幾天的耐心都沒有了。然而他沒有料到的,那個才八歲大的瘦弱男孩拚死保護自己的母親,他一定用了父親給他的紫金剪刀作為武器,雖然他不是成年男人的對手,可這場搏鬥肯定喚醒了郁蓉作為母親的部分理智。道觀內發生了混戰,煉丹爐被打翻在地,滾燙的丹水潑了謝臻一臉一身,謝臻痛不可當,無力繼續追趕,郁蓉和謝嵐才得以逃脫魔爪。
但是謝嵐最終沒能追上自己那瘋狂的母親,也許因為他在搏鬥中受了傷,多半還因為他的懷裡抱著個未滿月的女嬰、也就是今天的沈珺。而郁蓉卻似乎突然明白了所發生的事情,她一路狂奔著衝向刑場,又在目睹丈夫人頭落地之後,呼喚著謝汝成的名字自沉於龍庭湖中。
這個故事說得又長又艱難,從午後一直說到掌燈,狄仁傑病入膏肓的臉上,交替著暢快淋漓和痛心疾首,今天他無論如何也要把這個故事講完:「沒有人知道謝嵐是否看到了母親的死,也沒有人知道他就此去了哪裡,又如何失落了他的小妹妹。不過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謝臻雖然保全了性命,卻留下滿身滿臉罪惡的印記。因為第二天老夫就去到汴州查案,謝臻畏懼之下,殺害了唯一的證人——那道觀中的道士,又找到了女嬰,便潛回家鄉去了。」
「在家鄉不敢久待,謝臻很快又改名換姓,背井離鄉而去。其後的幾年中,他輾轉病榻、痛苦不堪地活著,內心充斥著對謝嵐一家的怨恨和毒計失敗的懊悔。後來,他打聽到老夫為汝南郡王全家翻了案,並將汝成和郁蓉夫妻二人安葬在汴州謝宅旁,他自知再無篡奪謝家之財的可能,真正是怨忿難當、鬱鬱難平。於是漸漸的,又一個卑鄙無恥的計劃在心中形成了,他想到了讓自己那個和謝嵐同歲的兒子去冒充謝嵐,領取那一份他朝思暮想、早就成囊中之物卻又意外落空的財產。」
「當初謝臻帶回那倖存下來的女嬰,哦,也就是你——阿珺,本來就不懷好意。他深知,阿珺乃是李唐的郡主,你是他手中握有的一個無價之寶,而你身上所帶的那份血書,既是你認祖歸宗的最有力證據,又能進而佐證假謝嵐的身份。由於李煒生還回京、後又出家的事屬機密,全天下並無幾人瞭解,因此謝臻對你父親和謝嵐的生死均不得而知。這次他吸取了教訓,並不擅動,而是將自己的兒子和你共同撫養,慢慢培植你們之間的感情,還不斷地用你母的遺囑來教誨你,讓你從小就把沈槐當成此生所屬,矢志不渝。
「可是沈槐起初並不願意做這種冒名頂替的事情,他甚至撕碎血書,差點兒徹底毀了謝臻的如意算盤,令其父大為惱怒,也只好暫時放下了這個計劃。但不管怎樣,你們兄妹二人青梅竹馬,漸漸都長大成人。沈槐離家從軍當官,沈庭放利用自己的老能耐設地下賭局,斂了許多不義之財。儘管如此,他依舊對謝家的寶貴收藏念念不忘,也始終盼望著能夠利用你和『謝嵐』來一朝翻身,尤其是幫助沈槐獲得大周朝最尊貴的地位。不過沈庭放還有顧慮,一則你母的遺書已經不復存在,世人均以為李煒已死,沈庭放發現他找不到方法來證明你的真實身份,貿然將你送進皇宮,難保不會落個欺君之罪;二則要讓沈槐冒謝嵐之名,必須要過老夫這一關,對此沈庭放心中確實沒有底。早在汴州,謝臻便從謝汝成那裡聽到過老夫與他們的淵源,後來老夫徹查謝家慘案,作為元兇的謝臻更是膽戰心驚。真正的謝嵐這麼多年沒有出現,沈庭放基本認定這孩子已經死了,可他還是沒有多少把握,能讓沈槐騙過老夫的這雙眼睛!特別令沈庭放擔心的是,萬一不慎露出馬腳,老夫很有可能進而探查出他就是害了謝家滅門的兇手,這才是偷雞不成反蝕米!」
「這樣瞻前顧後、猶豫不決地又拖了些時日,直到聖歷二年沈槐在并州遇到元芳,進而取代元芳成為老夫的貼身侍衛,才使沈庭放覺得這是天賜良機,下定決心要行動了。此時沈槐經過一番官場歷練,也改變了原先的看法,乃和其父沆瀣一氣。為了萬無一失,他們又特意挑選了楊霖來投石問路,想靠他來試探出老夫對謝嵐真正的態度。不得不說,他們的計劃真的很周密,然而蒼天有眼,他們費盡心機設下的連環奸計,從去年除夕阿珺你收留下元芳、景輝他們一行人時,就注定了失敗。老夫現在相信,沈庭放根本就是嚇死的,當他在自己的家中見到他懼怕了二十多年的人時,他就肝膽俱裂、魂飛魄散了!阿珺啊,其實後面發生的事情,你都很清楚了,並不需要老夫一一複述。唯有一點我要告訴你,自始至終,我和元芳都沒有刻意安排過什麼,罪行敗露、兇手償命,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天意使然。」
……這是大周神探在斷他的人生最後一案啊。從午後到掌燈,狄仁傑不停歇地說著,精神矍鑠、頭腦清晰,哪裡像一個臥病垂危之人?他窮盡畢生最後的精力,只想讓面前這如癡似傻的可憐姑娘懂得:儘管她的人生曾經充滿欺騙和錯失,畢竟還有值得珍惜、值得期待的東西留存了下來,因此無論多麼艱難,她都應該鼓起勇氣,好好地活下去。
那天過後,狄仁傑的病情急轉之下,第二天起便張口難言了。來狄府探望的高官顯貴如走馬燈一般,連女皇也派了內給事段公公日日問候,其實大家心裡都清楚,這是來看狄閣老的最後一面了。斯夜深沉,狄府內燈燭粲然、人頭濟濟,人們在一片肅靜中沉痛地等待著,皇帝特意遣來診病的御醫早就宣告,只怕就在今夜了。
兒孫親人們圍繞在病榻周圍,還有最親近信任的門生、官員,包括曾泰、張柬之、桓彥范、敬暉、崔玄暐、袁恕己等人。二更敲過,狄仁傑的氣息愈加微弱,眼看已近彌留,眾人正在悲痛難抑之際,卻看見狄仁傑緊閉許久的雙目緩緩睜開,慢慢轉動著環顧四周,似乎在找尋什麼人,又似乎要說什麼話。「爹!」榻前三個兒子含著淚齊聲呼喚:「兒子們在此,您有什麼話要交代嗎?」
狄仁傑幾不可辨地搖了搖頭,繼續執拗地搜尋著,眼光觸及到張柬之等人的面孔時,微弱的神采自眼底閃現,張柬之等人會意,紛紛點頭拭淚,那張柬之還哽咽著道:「請狄公放心,我等將您的囑托銘記於心,今後必會自保自愛,戮力同心,以圖大事。」聽到這話,狄仁傑才滿意地舒緩了面色。隨後,他的目光越過眾人的頭頂,悠悠落在北窗之下,幾株青翠的綠葉中,寒蘭絕美的姿容終於在這個冬天綻放開來,幽雅的香氣在室內縈繞不絕,猶如來自天界般神秘、純郁。眾人看到,狄仁傑的臉上微微露出笑意,他必是了無遺憾了,才能如此安詳地走入永眠。
長生殿內,則天女皇坐立不安地閱覽著奏章,已過了就寢的時候,她卻毫無睡意,把五郎、六郎這兩個寶貝也都打發在外,實在無心頑笑。三更還未到,段滄海就來了,武則天一見他那一臉的哀容,心中頓時激痛難當,手哆嗦得握不牢硃筆,奏章的緞封上已成一團絳紅。
「朝堂空矣!」這年近八旬的老婦在金碧輝煌的大殿上聲淚俱下:「天奪吾國老何太早矣!」她的悲痛是這樣真切,以至於殿外暗自竊喜的某些人,暫時也只好把得意的面孔隱匿於陰影之中。淒慟許久,武則天方能宣昭,贈狄仁傑為文昌右相,並廢朝三日,以示哀悼。
京城中的消息要多久才能傳到邊塞?已是嚴冬酷寒,三百里的飛驛頂著風冒著雪,行進的速度只怕也比往日慢下不少。因此在又一個飛雪漫天的日子,當玉門關前的莽莽雪野中踟躕而來一匹駿馬時,那馬上的騎士肯定還沒得到狄仁傑薨逝的悲訊。風雪實在太猛烈了,馬已經邁不開步子,騎士只好下地牽馬,一步一步在深及膝蓋的雪地上艱難前行。他呼出的每一口氣都在眼面凝成飛旋的霜花,打回到臉上,將眉毛鬍子全部染成銀白。
在這樣的冬季,玉門關隘內外蔓延幾百里都山鳥飛絕、人蹤寂滅,這騎士單人獨騎已走了好多天,雖然舉步維艱,他卻走得堅決而又泰然。他早已習慣了獨行,怎樣困苦的環境都不會放在心上,他只有一個目標:必須在明年的元日前趕到碎葉城。不知不覺中,他又走了整整一天,前方,血紅的夕陽餘暉撒在茫茫無際的雪野上,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往回望去,玉門關銀裝素裹的蒼勁身影已沉入晦暗的東方。完全沒有任何徵兆地,他的心猛然絞痛起來,一時竟痛到呼吸窒結,他緊咬牙關靠在馬身上,才沒有跌倒在雪野之中。
二十多年前,曾經有一個八歲大的男孩,被一隊突厥商人從汴州的鄉野擄來,就在這裡他生平第一次經過玉門關、這座中原與塞外之間的屏障。當時這男孩與壞蛋拚死搏鬥,救下他的母親,她卻瘋瘋癲癲地只顧亂跑。男孩懷抱著小妹妹追得很吃力,當他終於趕上娘時,恰好看見她像一隻美麗的蝴蝶飛入龍庭湖。男孩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後來他在昏昏沉沉中度過好多天,清醒過來後他不停地哭喊,要回家,要去找爹娘和妹妹,但是那些帶著他走的突厥人根本不理會他,於是他又試著逃跑,但每次都被抓回來一頓毒打。就這樣過了一個多月,當商隊來到玉門關前時,塞外的狂風以男孩從未見過的聲勢呼嘯,塵土、黃沙在稀疏的林木上翻捲,目光所及之處沒有一星半點的人煙,只有無窮無盡的天和地,在男孩的心中展開壯闊的畫卷。商隊從玉門關下徐徐而過,男孩舉頭望去,在他幼小的眼睛裡看來,那座關隘就像山巒一般威嚴、雄壯。就在這一刻,小男孩決定不再逃跑,他終於明白,自己已沒有了爹娘和親人,家不復存在,故鄉亦遙不可及。就在雄渾倨傲的玉門關下,他頭一次為自己做出了人生的選擇。
……過去荏苒,每一次回顧都好似在心頭刀劈斧鑿,也罷,此時此地總該是最後一次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那騎士終於再次昂起了頭,他的臉上不期又添了幾道冰痕,從眼瞼下延伸到嘴唇上,令這張本已十分嚴峻的臉愈發顯得崢嶸。他還記得:玉門關外,是有座望鄉台的吧?騎士微瞇起眼睛,卻只見赤野千里,俱覆上厚厚的白雪,除了高高矗立的玉門關,便什麼都分辨不出來了。手凍得失去了知覺,他鬆一鬆時刻緊握的劍柄,隨即又牢牢擎住。這幽蘭劍中凝結著他的使命,也攜帶著他的整個家園。
從今往後他將再不復返,因此就在這裡駐足片刻,再望一眼吧,故鄉,還有親人們,逝去的和活著的,他們所有的音容笑貌都深鑄在他的心底,也鐫刻在去鄉的征途之上。曠野上空一聲馬嘶響徹雲霄,風捲過,只餘足印在雪地上蜿蜒,義無反顧地伸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