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再見幽蘭 第三十七章:孤魂 (4) 文 / 安娜芳芳
第三十七章:孤魂(4)
曠野孤宅中,她撕心裂肺的悲泣聲穿透沉沉夜幕,使迷失在荒原上的魅影悚然止步。就連屋內的長身鬼怪也似被她的哀痛驚擾,沉默許久才又發出嘶啞可怖的聲音:「阿……珺,你是阿珺啊……來得好,來得好,哈哈……哈哈!你快說,我的財物現在何處啊?啊!」
這鬼怪連連叱問,沈珺才從無限的悲傷中將將回轉,她茫然地抬起淚水縱橫的臉,喃喃地問:「爹爹,你問什麼啊?財物、哪些財物?」「就是從賭徒那裡斂來的財物,都去哪裡了?!」沈珺愈加困惑:「爹爹,您不是早都送去京城了嗎?在嵐哥哥那裡收著呢……」
鬼怪的聲音變得尖利非常:「什麼?!你是說這裡一件財物都沒有了?!」「沒有了,哦……好像還有一件,那毯子……」沈珺迷迷糊糊地說著,這些天來的身心折磨已令她幾近崩潰,她只覺頭痛欲裂,全身都像是著起火來。「阿珺,你抬起頭來看看我,看看我……哈哈!」突然眼前一暗,她強撐著抬起頭,一張掛滿『淫』褻笑容、猥瑣醜惡的嘴臉直逼向她。
沈珺向後倒去:「你不是爹爹,你是誰?!」那張臉上滿是恬不知恥的神情:「我是誰?我是你的爹爹啊,你不是叫了我半天了嗎?」「啊,不!」沈珺從地上蹦起來,僅剩的清醒告訴她,自己陷入險境了,她磕磕絆絆朝後退去:「你、你究竟是誰?你為什麼要冒充我的爹爹?!」
那人收起笑容,兩眼冒出憤恨和『淫』蕩交織的邪惡火焰:「我才沒興趣冒充那個死鬼!那種十惡不赦之徒,我是來給掘墳鞭屍的!還不是你口口聲聲叫我爹,我就和你這小娘子玩笑玩笑……荒野茫茫、黑燈瞎火的,你我二人在此相聚也是個緣分,小娘子,其實我不想做你的爹,倒想做你的什麼爛哥哥,哈哈!來吧,既然他不要你,我要你,今夜我們便洞房花燭了吧!」
他咬牙切齒地猛撲過來,沈珺扭頭便往外衝。她雖柔弱,勝在對這宅院十分熟悉,反比身後那人行動更快,率先跑出院門,慌不擇路地在曠野上狂奔起來。在她的後面,惡毒的叫聲緊緊尾隨:「小娘子,小娘子!你跑什麼呀?哎呀,你再跑也跑不出我的手掌心的!」
沈珺不管不顧地奔跑著,她的頭腦已徹底昏亂,沒有方向、沒有道路,耳邊只有呼嘯的北風,眼前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追趕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她一口氣喘不上來,腳底一軟便往前栽去。就在昏迷前的剎那,她感到自己倒入兩隻有力的臂膀,她瞪大無神的眼睛,在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卻分明看到了一雙清亮的目光,那正是多少次出現在夢中的至愛之光,她生命的火焰就由它而點燃……「嵐哥哥。」她輕輕呢喃一聲,便失去了知覺。
……在黑暗中掙扎了太久,沈珺不敢睜開沉重如鉛的眼皮,她害怕一醒來就又要面對噩夢般的現實,沒有希冀、沒有關愛,假如這樣,真還不如就此躲進永恆的夜,再也不要醒來。
「阿珺,你怎麼樣了?」是誰在她的身邊輕聲詢問?啊,是嵐哥哥!沈珺猛地睜開眼睛,真的是他嗎?那樣熟悉的目光,從一出生起就印入她的記憶,又每每在夢境中出現,這些就是她卑微生命中屈指可數的美夢啊,要知道苦澀中的甜蜜才更讓人心馳神往,無法抗拒……
沈珺拚命揉搓著眼睛,視線從模糊轉向清晰,她看見了——黯紅色的燭火輕輕搖曳,將原本簡陋、清冷的小屋點綴出些許溫暖和安寧。那雙目光的主人、一個陌生的男人正向她俯下身來,臉上寫滿了關切和欣喜:「阿珺,你醒了!」
「我……」沈珺突然驚恐地跳起身來:「你,你是誰?!」那男人愣了愣,隨即微笑:「阿珺,你不認識我了?」沈珺困惑地端詳著他:清瘦的臉、倦怠的笑容,還有令她倍感親切的目光,使這張本來十分嚴峻的面孔變得溫和——「你是……李先生?!」
李元芳點了點頭。沈珺傻乎乎地問:「李先生,怎麼是你?原來、原來鬧鬼的就是你嗎?」「鬧鬼?」李元芳詫異地反問:「阿珺,我看上去很像鬼嗎?」沈珺仍然直勾勾地瞪著他:「不是……是我哥說、我哥說你死了。」「哦。」李元芳恍然大悟,開玩笑地道:「那你看呢,你看我是死是活?」沈珺又上下打量了他好幾遍,才低聲嚅囁:「啊,你真的、真的沒有死?」
「嗯,我沒有死。」李元芳若有所思地應著,又含笑問:「我這副樣子是不是挺嚇人?」「不是,挺好的。」沈珺蒼白的臉上略略泛起紅暈,語調中帶上一絲輕鬆和喜悅:「李先生你還活著,這真好,太好了。嗯,你蓄須了呀?難怪一下子認不出來……」她情不自禁地抬起手,又不好意思地縮了回去。
李元芳摸了摸唇髭,自嘲地道:「沒嚇到你就好。本來以為換個模樣會好些,結果還是讓人當作了鬼……」沈珺不覺抿嘴輕笑,立刻又慌亂地抬起頭,一把抓住李元芳的手:「李先生,那鬼呢?那個冒充我爹爹的鬼呢?!」「別怕,別怕,沒事了。」李元芳拍了拍她的胳膊:「那些鬼都給我捆在柴房裡了。」「那些鬼?!」「嗯,除了追趕你的那個,這宅院裡還藏了三個,如今一塊兒在柴房裡頭歇著呢。不過,他們和我一樣,也是人不是鬼。」
沈珺垂下頭:「我知道了。可他們為什麼要來我家扮鬼,我……」她淚眼盈盈地望向李元芳,最初的混沌過去,現在她回憶起了昏倒前那段可怕的經歷,還有孤身來到金辰關的全部始末,心兒重新變得空蕩蕩的,只覺全身酸軟、頭腦昏沉。李元芳認真地端詳著她,低聲道:「別著急,等會兒我再慢慢說給你聽。阿珺。你餓了吧?要不要先吃點粥?」
他從身邊的木桌上端起個碗:「我在廚房裡找了一通,居然找出了米,是你走時剩下的吧?就拿來煮了些粥。不過別的就沒有了,只能喝白粥,行嗎?」沈珺接過粥碗,舀了一匙送進嘴裡,很清甜的滋味,融融暖意自舌尖滑下……一種異樣的感覺不經意間便浸透肺腑,眼眶被騰騰的熱氣打濕了,她抬起頭,怯生生地招呼:「李先生,你也吃吧?」
「我吃過了。」李元芳隨意地答了一句,看著沈珺又吃了幾口,才道:「從昨晚你昏倒到現在,已經有十個時辰了,現在是第二天的傍晚。」「哦。」沈珺擱下粥碗,這才想起來問:「李先生,你怎麼會在這裡?你不是在塞外嗎?」
「哼,」李元芳答非所問:「你吃得太少了,再吃點。」沈珺乖乖地又舉起勺子,李元芳這才對她笑了笑,道:「我是八月底從庭州出發的,本來想直接趕去洛陽。經過金辰關的時候聽說沈宅鬧鬼,覺得有些奇怪,估計也耽誤不了多少行程,就順道過來瞧一瞧,沒想到還真來著了。」頓了頓,他注視著沈珺問:「你呢?你怎麼孤身一人跑到這裡來了?」
沈珺剛有了些血色的臉重變煞白,半晌才用低不可聞的聲音道:「我、我是要去西域,去找梅先生……」「為什麼這麼急?!」李元芳打斷她:「我拚命往洛陽趕就是想在你出發之前到達,算來算去你怎麼也得等和烏質勒書信來往過才走,萬萬沒想到你已經走到了這裡!昨天夜裡要不是我恰好也到沈宅探查,後果不堪設想……阿珺!」他盯牢沈珺,厲聲質問:「為什麼你一個人走?沈槐呢?他居然不送親?哪有這種做法的?」
沈珺窘迫難當,好不容易憋出一句:「李先生,你、你都知道了?」李元芳冷冰冰地道:「當然,我當然都知道了。而且我日夜兼程趕往洛陽,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要阻止你!」「阻止我?」沈珺徹底沒了頭緒,李元芳卻更加咄咄逼人:「阿珺,你回答我,洛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為什麼如此匆忙、獨自上路,沈槐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沈珺啞口無言,淚水洶湧而出,連串地滴落在粥碗裡。李元芳緊鎖雙眉看了她老半天,歎口氣從她的手中取下粥碗,輕聲安慰道:「好了,別哭了。你還在發燒,先休息吧。一切等明天再說。」
李元芳走出去了。沈珺茫然四顧,原來李元芳把她送回了沈宅的閨房,然而這間她居住了好幾年的小屋,此刻看來卻如此冰冷而陌生,隨著李元芳的離去,方纔所感受到的唯一一點溫情也蕩然無存。沈珺猛然掀開「被子」,這才發現蓋在身上的是件男人的衣服,可想而知必是李元芳的。她往四下望望,整張床上被褥盡無,她站到地下,猛一陣頭暈目眩,倚在牆上定定神,待撲撲亂跳的心穩下來,才披上外衣開門出去。
天色正在若明若暗之間,荒原上的北風呼呼有聲,拍打著院牆和屋簷上的衰草。沈珺一步步邁向院中,李元芳佇立的背影紋絲不動,他面前的地上,是那四個被捆成一團、狼狽不堪的「鬼」。等沈珺走到身邊,他才頭也不回地低聲問:「外面冷,你出來做什麼?」
話音未落,一陣狂風襲來,沈珺全身哆嗦,不由自主地靠近李元芳:「李先生,我,他們……」李元芳扭頭看了她一眼:「他們怎麼了?你不是想知道,他們為什麼來這裡鬧鬼嗎?現在就問問吧。」他跨前兩步,劈手從其中一人的嘴裡扯下布團。
那人伏在地上大喘了幾口氣,緊接著便殺豬似地叫起來:「先生小姐饒命啊!我們幾個是金辰關裡的良民!良民啊!」「良民?」李元芳冷笑:「我還從沒見過跑去別人家中裝神弄鬼的良民!說吧,你們來此地到底想幹什麼?如果你說實話,或許我可以考慮饒過你們。」
「這……」那人眼珠亂轉,和其餘幾個被堵著嘴的傢伙好一通眉來眼去,算是下了決心:「不敢欺瞞這位先生,我們的的確確是金辰關內的尋常百姓,全是讓這家那個叫沈庭放的死鬼給害慘了,才來此地尋找被騙的財物。誰知道他們把東西藏得太好,我們找了好多天也沒找著,又怕叫人發現驚動官府,只好搞點鬼火鬼影什麼的嚇唬人……」
「原來如此。」李元芳又瞥了沈珺一眼,道:「我可是聽說從新年過後不久,此宅就開始鬧鬼了,難道也是你們這些人?」「那倒不是,來尋物的人先後有好幾撥,實在找不著就紛紛離開了。我們是後來的,反正大家都藉著鬧鬼的由頭,都搞這一套……」李元芳打斷他,劈頭蓋腦地接連逼問:「那麼多人來尋物,尋什麼物?為什麼到沈宅來尋?你方才說財物均被沈庭放所騙,又是怎麼回事?!」
「呃……」那人張口結舌,一時理不清思路。沈珺在李元芳的身邊哀聲輕喚:「李先生,你、你別問了。放他們走吧!」「放他們走?」李元芳目不斜視,冷淡地反問:「這麼說阿珺姑娘知道此中內情了?」扭過頭來,他一字一句地道:「姑娘的意思是不是:我放他們走了,你就把沈庭放與這些人之間的糾葛對我和盤托出?」
沈珺被他凌厲的目光逼得抬不起頭,一急之下幾乎又要落下淚來。地上跪著那人嚷起來:「對啊,對啊!這位小姐不就是沈老賊的女兒嗎?她當然知道她老爹干的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那沈老賊私設地下賭局,幾年來誘騙了多少附近鄉鎮的人,本來好好的良善百姓,就因為迷陷賭禍,把錢財輸光了不算,還欠上一屁股債,被迫出去打家劫舍、死於非命的都不少呢。我大哥就是把全部家當輸光以後,借了高利貸又還不上,在前年寒食節那天懸樑自盡了,我嫂子和小侄子沒人照應,半年不到也相繼餓死了,嗚嗚……」說到傷心處,這人涕淚交流,旁邊三人也跟著發出嗚咽之聲。
「他們說的都是真的嗎?」李元芳的話音比狂嘯的北風還要冷厲。沈珺無言以對,只能低頭落淚。李元芳又轉向那人:「如此說來,你們到此莫非是想尋回當初因賭博輸給沈庭放的財物?」那人咋把著嘴點頭:「對啊,對啊。這沈老賊鬼得很,過去我們想尋他的住處一直都尋不到。今年年初他死了以後,才陸續有人發現了這個地方。我們看到屋後豎著老賊的墳墓,猜想老東西的棺材裡大概會有許多財物,掘出來一看,嘿,就他媽的一具爛屍,屁的錢財都沒有!」
「天!你們、你們掘了我爹爹的墳?!」沈珺淒慘地悲呼一聲,就要往外跑。李元芳厲喝:「阿珺,你給我站住!」沈珺呆呆地止住腳步,李元芳直視著她:「要看墳有的是時間,你先告訴我,這人說的是不是實情?」「是……」沈珺垂首飲泣。李元芳深深地吸了口氣,重新轉向地上那幾位:「如果事情真如你們所述,那還算情有可原。不過我可以明白告訴你們,這所宅子裡所有的財物都已轉移到了別處,你們就算掘地三尺也找不到任何東西了。今天我不想多追究,你們這就散去。我會去通報官府,你們從今後再不要來,否則必陷牢獄之災。」他抬手扯開綁繩,低沉地道:「滾吧!」
那四人屁滾尿流地跑出院門,轉眼就在荒原上消失得無影無蹤。「阿珺。」沈珺抬起茫然的淚眼,李元芳面無表情地問:「你爹的墳在哪裡?」「就在……院後的雜樹林中。」「好,你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