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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再見幽蘭 第三十七章:孤魂 (5) 文 / 安娜芳芳

    第三十七章:孤魂(5)

    天已全黑,李元芳從院裡找到幾個「鬼怪」扔下的燈籠,點起來走在前面,沈珺在他的身邊緊緊相隨。風越刮越猛,燈籠被吹得不停搖擺,在他們的腳前投下散亂無章的黯淡光芒。雜樹林離得不遠,裡面的風勢稍小些,但枯枝敗葉垂掛在頭上,時不時擋住去路,暗影憧憧,叫人不寒而慄。兩人都沒有說話,沉默著往裡走了一小段,沈珺突然揪住李元芳的衣袖,語不成調地道:「李、李先生,前、前面就是……」

    稀薄的月色透過亂糟糟的樹杈,照在一處孤墳之上。幾步開外就能看到,當初匆忙豎起的墓碑斜倒在墳前,祭拜用的石香爐底朝天滾得老遠。小小的墳包上泥土翻起,墳頭被鏟挖掉了大半,碎石和枯木將週遭弄得一片狼藉。

    沈珺搖晃著幾乎站立不住,李元芳將她扶靠在旁邊的樹上:「阿珺,你就在這裡等著,我過去看看。」他把燈籠塞到沈珺手裡,自己藉著月光一步一步朝孤墳走去。沈珺拚命睜大被淚水糊住的雙眼,望著他瘦削的背影來到墳前。李元芳先是俯身察看了一番墳邊的情況,然後便踏上倒塌了大半的墳包,慢慢探身進去。慘淡的月色下,他孤清的身形望去還真有些像個遺世彷徨的鬼影……

    李元芳消失在墳包裡了。沈珺雙目一眨不眨地盯著墳頭,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間黑雲遮月,除了她手中燈籠的微光,天地均沉沒無蹤。沈珺再難壓制巨大的恐懼,一聲驚呼衝破喉嚨:「李先生,你在哪裡?!」燈籠從手裡落下,她跌跌撞撞地朝墳前跑去:「爹爹,你不要害他,不要!」

    「阿珺,阿珺!我在這裡!」「李先生……」沈珺泣不成聲地撲進李元芳的懷中。「好了,好了,沒事了。」他輕輕拍打著姑娘的脊背,她哆嗦得就像寒風中的枯葉,滿臉的淚水沾濕他胸前的衣襟。在李元芳的撫慰下,沈珺慢慢平靜下來,她抬起淚水四溢的臉,哀哀詢問:「李先生,我爹爹他、他怎麼樣了?」

    李元芳從地上撿起燈籠,劃亮火褶重新將它點亮,沉聲道:「已經肢斷肉爛,沒有半點人形了。哼,想必是生前作惡太多,來尋仇的人才連屍首都不放過。」聽了這番話,沈珺倒未顯出太大的震動,傷慟接二連三,她已經有些麻木了,就連李元芳伸過胳膊來攬住她的肩膀,她也很自然地靠了上去。在這個時刻,身邊的這個男人就是她全部的依靠,寒風凜冽的荒原上,只有他的呼吸帶著暖意……李元芳沒有再說一個字,舉步慢慢將沈珺引回宅院。

    兩人一起回到沈珺的房前,李元芳退後半步,低聲道:「你休息吧。我去給你爹的墳再蓋些土。」「李先生!」沈珺聽出他的聲音有些異樣,藉著屋裡透出的燭光,卻見他的面色慘白,額頭上的絲絲血跡十分觸目,她倒吸口氣:「啊,李先生,你頭上怎麼了?」

    李元芳抹一抹額頭,滿手的血污,他滿不在乎地道:「哦,剛才看墳的時候太黑,不小心擦傷的罷……沒事,你快睡吧。」說話間月影晃動,恰好照在他臉上。清白的月光下,他的形容顯得分外憔悴。沈珺看得心驚,一下子愣在原地。

    李元芳似乎也有點恍惚,衝她點點頭又要走,被沈珺一把拉住:「李先生,都這麼晚了,今夜就別去了。也……不急在這一時。阿珺幫你料理下額上的傷。」李元芳略一遲疑,便跟著沈珺進了屋。

    兩人在桌邊坐下,沈珺將蠟燭移到眼前仔細察看,他的額頭上果然只是碰傷,問題不大。可為什麼他看上去如此虛弱?沈珺掏出雪白的絲帕,輕輕擦拭他的額頭,一邊關切地問:「李先生,你是不是生病了?還是趕路太累了?」李元芳怔了怔:「噢,我沒事,倒是有點累了。」他摸索著從懷裡掏出個小銀盒,打開看看,裡面空空如也。他搖搖頭,如夢方醒般地對沈珺歉意一笑:「我剛才是不是很凶?」沈珺靦腆地道:「沒有。」

    沈珺擦乾淨李元芳額頭的血跡,左右看看:「李先生,頭髮裡也沾了些血,我把你的髮髻鬆一鬆吧?」「好。」沈珺小心翼翼地在他的發間擦拭,李元芳舉起手:「把髮簪取下給我。」金簪遞到他的手中,李元芳愛惜地撫弄著,獨一無二的清涼感覺從掌心滲入,幫他焦躁怨憤的心漸漸平靜。沈珺注意到他的舉動,好奇地問:「李先生,這金簪真好看,上回好像沒見你用這個?」「哦,你也喜歡?」「嗯,這樣簡樸的金簪真少見,可我覺得特別好看……」

    這回他露出發自內心的微笑:「嗯,它是特別好……是我的妻子贈給我的。」「妻子?哦,李先生你回洛陽就是去看望她嗎?」李元芳再次微笑了:「不是,她在塞外。」沈珺有些驚奇:「塞外?莫非——你是剛在塞外娶的嗎?」「嗯,也可以這樣說吧。」「哦,李先生你娶妻了啊,多好呀……」她的語氣中充滿了最真摯的情感,還有掩飾不住的羨慕。李元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溫和地問:「那麼你呢?阿珺,現在可以告訴我你究竟所為何來吧?」

    「李先生……」一聲呼喚下,沈珺已然淚雨滂沱。不過短短的相處,在心中她已將李元芳當成了最親近可靠的人,滿腹的委屈噴薄而出,她再也無力克制:「李先生,是嵐……啊,是我哥他、他也訂親了,可那位周小姐不喜歡我留在家裡……我哥說梅先生等著我呢,就讓我趕緊走。」「周小姐?哪位周小姐?」「好像是、是鴻臚寺卿周大人的女兒。」「鴻臚寺卿?」李元芳皺起眉頭:「我記得是叫周梁昆吧?過去倒是見過幾次,怎麼?」他譏諷地問:「沈槐賢弟看上周大人家的小姐了?哼,可是我不明白,他訂他的親,你又礙到他什麼了?憑什麼那位周小姐尚未過門就容不下你?」

    沈珺雙手摀住臉,淚水從指縫中滲出。李元芳閉了閉眼睛,待沈珺稍稍平靜,才又問:「阿珺,你告訴我實話,你真的是沈庭放的女兒嗎?」沈珺放下手,睜大哭得通紅的眼睛:「是啊,李先生……你、你為什麼這麼問?」李元芳不看她,接著問道:「你娘呢?她在哪裡?」「我娘死了,爹爹說,我一出生她就死了。」「嗯。」李元芳點了點頭:「那麼沈槐呢?我想他不是你的堂兄吧?阿珺,你和他究竟是什麼關係?」

    「他是我的嵐……」真相差點兒就要衝口而出,沈珺又生生嚥了回去,她紅著臉低下頭:「李先生,你別問了,我哥不讓我對任何人提起的。」「哦。」李元芳按了按額頭:「所以他的確不是你的堂親,而是——外人,是什麼『嵐哥哥』,對嗎?你昏睡的時候不停叫著這個名字。」沈珺一哆嗦,還想辯白,李元芳又開口了,奇怪的是他的話語中似有無限的苦澀:「阿珺,我自從離開庭州東歸的這段時間裡,常常會有種感覺,好像過去發生的很多事情、許多記憶,都不是真的。我總覺得,那些人和事都是我自己在頭腦裡臆造出來的……比如我遠在庭州的妻子,很多次我都會恍惚,真有這麼一個人嗎?我真的遇到過她嗎?好在——還有這金簪,把它拿到手裡時,我就又能肯定了。」

    說著,他將金簪遞給沈珺:「幫我戴上吧。」「好。」沈珺仔細地替他插好髮簪,輕聲道:「李先生,你是因為太想念你的妻子,才會有那種感覺的。」李元芳看看她,思忖著道:「嗯,說得有理。那你呢?阿珺,你有沒有想過這種狀況?比如說,突然發現過去的一切,你的爹爹、你的家,還有你的這位『嵐哥哥』全都不是真的,你會怎麼樣?」沈珺愣了愣:「我……可是他們都是真的呀,我從小到大都相信的。要是這些都不是真的,我、我就不知道為什麼活了。」「阿珺,你為什麼活?」他的問題緊隨而至,不帶一絲憐憫。

    沈珺垂下眼瞼,二十五年生命的全部過往,流水般地自她眼前掠過,苦與樂都隨風散去,留下的只有始終不變的相信,她抬起頭,含淚微笑:「李先生,我為我的嵐哥哥而活,這是我娘的遺願,也是我唯一的心願。」

    黑沉沉的夜壓上曠野,荒原上的每葉枯草都在寒風中戰慄。黃河岸邊、金辰關外,秋風瑟瑟、人煙跡滅,只有桌上一支快燒盡的蠟燭,陪伴著他們這兩個僻宅孤魂。沉默許久,李元芳低沉地問:「阿珺,你有沒有你的『金簪』?一樣能幫助你相信的東西?」沈珺飄渺的嗓音彷彿自天外而來:「有我娘留給我的遺書,那上頭用血寫著:『字付吾女,你與謝嵐,不離不棄,生死相隨。』」「哦……遺書在這兒嗎?」「沒有了,被他撕了。」

    那一年她才七歲,嵐哥哥已經十五歲了。這天,爹爹和嵐哥哥不知為什麼大吵了一場,好像是爹爹要逼著嵐哥哥去做什麼事,但是他卻死活都不肯答應。脾氣乖戾的爹爹終於大發雷霆,衝著嵐哥哥又叫又罵了好幾個時辰,最後,嵐哥哥臉色鐵青地衝進阿珺棲身的廚房,當著她的面將娘的遺書撕得粉碎!小阿珺嚇壞了,她不明白,一直都被爹爹當作寶貝收著的遺書怎麼會到嵐哥哥的手裡,她更不明白,嵐哥哥為什麼會恨這遺書恨得咬牙切齒。她衝過去,抱住她的嵐哥哥嚎啕大哭,一向對她很好的嵐哥哥卻將她推倒在地,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他這一走就是一年多渺無音訊。爹爹心情不好,對阿珺更是打罵不絕,就在阿珺覺得自己快要被折磨死的時候,他又回來了。身穿著小兵的服色,他告訴他們,他已經從了軍。爹爹依然憤懣不平,阿珺卻只知道高興,不管怎樣嵐哥哥好好的,還沒有忘記她,這就足夠了。

    又是長久的沉默,長得彷彿能將時間凝固,能使人心枯萎。終於,李元芳有些艱難地道:「阿珺,沈庭放並非良善之輩,你從小到大的日子很難過吧?一定吃了很多苦?」「李先生!我,真的還好。」沈珺止不住地熱淚盈眶,這樣誠懇的情意,是她很少很少能體會到的,她的世界一直都那麼狹窄,容不下除了沈庭放和沈槐之外的任何人……

    「好。」李元芳看了看快燒到盡頭的燭芯:「應該已是丑時中了。阿珺,你還是先睡吧,其它的明天再議也不遲。」他站起身來,沈珺忙道:「李先生,這麼晚你別去我爹的墳了,也休息吧。」李元芳點點頭:「是,我不去了,就在外屋坐著。阿珺,你看這樣好不好?」

    「這……好是好,也就這間屋暖些,可你怎麼睡呢?」「沒事,我坐著也能睡。」

    燭火泯滅,週遭再無響動。沈珺將臉埋到「被子」裡,從那上面好像還能聞出塞外的風塵,是一種清冷苦澀的特別味道……漸漸地,淚流乾了,風聲也聽不見了。「好像過去發生的很多事情、許多記憶,都不是真的。」不知為什麼,她精疲力盡的頭腦中,反反覆覆地就只有李元芳剛才的這幾句話,沈槐和沈庭放的面目在一片漆黑中忽遠忽近,似幻似真,慢慢的一切都模糊了,只有根植於她記憶最深處的那雙溫柔目光,陪伴著她沉入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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