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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再見幽蘭 第三十七章:孤魂 (3) 文 / 安娜芳芳

    第三十七章:孤魂(3)

    兩人並肩走出禪房,風太醫呈上方子,狄仁傑瀏覽一遍,道:「很好,謝過太醫。」風太醫告退去準備藥材,李隆基扶狄仁傑在外屋坐定,狄仁傑細細打量著年輕王爺英姿勃發的身形,微笑道:「王爺,老夫有個疑問,不知當問不當問。」「國老但問無妨。」

    狄仁傑的目光中透出慈愛和狡黠的光芒:「臨淄王,據老夫所知,了塵大師的真實身份乃是本朝最高的機密之一。除了先帝和當今聖上,也就是老夫因機緣巧合而知,其他人,甚至包括王爺的父親——相王爺都未必清楚吧。怎麼臨淄王就知道了呢?」

    李隆基坦然答道:「本來的確如國老所說,大家都只知了塵乃佛學大家,卻無人知曉他就是二十多年前已死在法場上的汝南郡王。不過在去年末圓覺和尚從天音塔上摔死以後,這個秘密就在幾位李氏宗親間揭開了,據隆基所知,聖上至少告訴了太子殿下和我爹。」

    「哦?竟然是這樣?」狄仁傑頗感意外,追問道:「去年末圓覺和尚醉酒摔下天音塔,與了塵大師的身份有什麼關係?為何聖上就此將真相告知了太子殿下和相王爺呢?」李隆基笑了,俊朗的面孔帶上一絲小小的得意:「國老您有所不知,那圓覺和尚是個內衛,而且品級頗高呢。」「內衛?」狄仁傑表面上不動聲色,腦海中卻如靈光乍現,迷霧深鎖中的景物似乎正變得清晰……

    「嗯,是的。」李隆基認真地點了點頭,道:「據隆基瞭解到的內情是,自了塵大師遁入空門,出家在天覺寺後,一方面為了保證他的安全,另一方面嘛,也是聖上對李氏宗族始終存有戒心,當時她就說服了先帝,在了塵大師的身邊安插下內衛,對大師進行監控。」「原來是這樣,所以圓覺和尚就是陰潛在了塵身邊、監視他的內衛?」

    「對。國老您假如去查閱天覺寺的記錄,會發現圓覺和尚是十年前由江南遊方到此,被方丈收留後成了庫頭僧。但這記錄其實是修改過的。事實上,圓覺在二十四年前,了塵大師剃度在天覺寺後不久就來了。」狄仁傑慢條斯理地應道:「難怪老夫聽說,這圓覺和尚一向嗜酒如命,還葷腥不忌,可寺中長老們卻從不對他責罰。想來這麼一個小小的庫頭僧,本就不該如此妄為,何況天覺寺這樣一所遠近聞名的大寺院,要不是深有內情,只怕圓覺早就給趕出去了。」

    「國老說得在理。」李隆基謙恭地道:「我還知道,圓覺潛入天覺寺之前,一直在東西兩京以替人求子招搖撞騙,誘姦了不少求子心切的良家婦女,犯下樁樁惡行,事發後他為保性命,便同意加入內衛,接受了潛進天覺寺監視了塵大師的任務,直至他從天音塔上摔死為止。」狄仁傑頜首:「當今之世,確有不少奸惡之徒假借釋、道之名行可恥之事,像圓覺這樣暴卒於天音塔下,也算是惡有惡報。唔,咱們還是說正題。臨淄王,你還沒有告訴老夫,為何圓覺摔死之後,聖上就決定將了塵的真實身份告知你們呢?」

    李隆基道:「哦,是這樣的。圓覺意外死亡後,聖上便要決定是否再派內衛到天覺寺。但她思之再三,認為大師已是風燭殘年,且遁入空門這麼久,再對他顧忌似無必要。況且國老您也知道,聖上最近兩年來對李姓宗嗣又有所親近,對過去的殺伐亦有悔意,了塵大師已成一代佛學大家,聖上對他寬宥,就是為自己積德,因此她老人家最後決定,就從圓覺之死後放棄監視了塵。也是從那時起,她將大師的真實身份告知了太子殿下和我爹,希望他們能對大師行子嗣之儀,多盡一份孝心。只不過……」李隆基不知不覺皺起眉頭:「我們既知大師不願暴露俗家身份,也不敢妄加親近。若不是最近幾日天覺寺來報,大師病勢日沉,恐不久於人世,還堅拒所有的醫藥,今天我才會帶上御醫,硬闖大師的禪座。」

    說到這裡,李隆基直視狄仁傑,咄咄逼人地問:「國老,我方才聽了塵大師誦經,他的心中竟似有無盡的悲苦,按說他禮佛多年,早該拋開世俗煩惱,怎麼還會如此糾結?難道大師有什麼解不開的宿孽嗎?」狄仁傑喟然長歎,只是搖頭不語。李隆基也不好刻意追問,兩人正沉默著,屋內了塵有了動靜,狄仁傑和李隆基對視一眼,李隆基十分識相地朝狄仁傑拱了拱手:「國老,您與大師有話說,隆基就先告辭了。」

    坐到了塵的身旁,望著他灰白空洞的雙眸,狄仁傑凝噎半晌。了塵摸索著抓住他的手:「懷英兄,我知道你來看我了,是嵐嵐有消息了嗎?還有我的女兒……」狄仁傑緊握了塵枯木般的手,喃喃著:「大師,我狄懷英讓你失望了,我有愧啊!」

    了塵眼中剛剛出現的神采又暗淡下去:「懷英兄,我大概等不及了,真的等不及找到他們了。」「大師,我……」狄仁傑心如刀絞,活到古稀之年,他還從未像今天這樣無措、無助和孤獨。對了塵說什麼好呢?說很有可能是他女兒的姑娘,那個溫婉可親、淳樸善良的姑娘,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被逼走了?而造成自己這樣失誤的原因,僅僅是出於對「謝嵐」的顧慮!面對了塵搖搖欲熄的生命之火,狄仁傑不得不反省自身,終究還是有私心啊。在他的心中,「謝嵐」的份量超過了那個可憐的姑娘,只因他是——郁蓉的兒子。

    九月的蘭州,已是深秋。北風一陣猛似一陣,黃河中濁浪滔天,滾滾拍岸,雄渾壯闊激盪天地。河岸邊的山巒上,綠意盡消,只餘莽莽黃土跌宕起伏;犬牙交錯的碎石間,凋林敗草,莫不在凜冽的北風中折腰伏低。好一派蕭瑟秋意,更使離人腸斷、愁緒無邊。

    黃河上小小的一葉渡船,正在混濁的激流中穿行。河上寒風凜冽、河水洶湧湍急,渡客們全都畏縮在船艙內。船身不停地顛簸搖擺,渾黃的浪濤潑濺入船,淋濕大片甲板。船家搖動木槳,一邊努力平衡著船身,一邊對船尾站著的姑娘大聲叫喚:「我說這位小姐,外面太涼,浪頭又大,弄不好還有危險,快去艙裡坐下吧。」

    那披著黑色風衣的身影紋絲不動,依舊面向河水,幽暗的雙眸中只有逝水東流,就如她生命中那點卑微的希望,也無可挽回地離她而去,再不回頭。又一個大浪撲來,船身劇烈搖晃,沈珺單薄的衣裙被打得濕透,她卻毫無察覺,自從訣別洛陽,她已如行屍走肉,只是本能地向西而去,哪怕絕望至死,也還是要奉行他的要求,這,就是她現在活下去的全部理由。

    「唉。」船家搖頭歎息,就連他這麼個粗人也能看出,這可憐的姑娘必定是遇上了天大的難事,各人有各人的命吧……他心裡念叨著,不忍心再看再想,便集中注意力揮動船槳,小心翼翼躲開又一個湍急的浪頭。

    船艙內,沈珺的車把式老丁縮在角落裡,愁眉苦臉地看著幾件行李,耳邊不時飄進其他渡客的隻言片語。一對中年夫婦正在商量著行程,那錦衣婦人道:「我說相公,今天天色不早了,要不等渡到對岸咱們先歇宿了,明日再趕路?」她的丈夫肥頭大耳,形容粗俗,一望而知是名商人,不耐煩地撇嘴:「你想得倒美,對岸方圓幾十里都是荒地,哪有歇宿的地方。要歇也得趕到金辰關內再歇!」

    老丁遲疑著接口:「嗯,我們今天倒是要在金辰關外歇宿……」中年夫婦一起回頭看他:「你們?」老丁指了指船尾:「我是趕車的,就是外頭那位沈小姐雇的我。她說金辰關外的荒原上有她家的老宅,今天過河後先歇在那裡。」婦人高興了:「喲,相公,說不定我們可以去這位小姐家借宿?」

    她的丈夫還未開口,旁邊一個書生搖頭晃腦地插嘴:「不可,萬萬不可啊!」「為什麼不可?」商人夫婦和老丁一齊發問。那書生皺起眉頭,滿臉危言聳聽的樣子:「你們都是外來之人,所以不知道吧?那金辰關外的荒原上鬧鬼!」

    「鬧鬼?」這下整個船艙的渡客都豎起耳朵來,書生有些得意:「就是鬧鬼!鬧得可厲害呢,都大半年了。」老丁期期艾艾地問:「那方圓十幾里,好大一片地吧?也不會都鬧鬼吧?」書生橫了他一眼,突然抬高聲音:「不對,你方才說什麼金辰關外老宅?」「是啊。」書生一拍大腿:「不好!恐怕你們要去的就是凶宅鬼屋!」「啊?!」老丁張開結舌:「你……你怎麼知道?」

    書生大聲道:「你們有所不知,這金辰關外遍地赤野,以前不鬧鬼的時候都荒僻地可怕,行路之人一般不敢耽擱,更沒聽說過有人定居。可就在今年年初,剛過完新年後不久,就有路人在夜間看到荒原上鬼火閃動,一連數月夜夜不寧啊。」「天哪,」婦人嚇得面色發白,忙問:「這是孤魂野鬼吧?」書生連連搖頭:「據說不是的。後來有些膽大之人在白天結伴去探查,走到出現鬼火的地方附近,才發現那裡竟有座宅子,只是人去樓空,活脫脫就是所鬼屋!」

    老丁嚥著唾沫問:「可你怎麼知道,那宅子就是我們今天要去的……」書生道:「我在金辰關裡長大的,從來不知道關外還有宅院,這所新發現的宅子就是方圓幾十里唯一的一處,不是那裡又是哪兒?!」他又壓低聲音,湊到老丁跟前道:「聽說那宅子後頭有座新墳,墳頭之上怨氣沖天,鬼就是從那裡頭爬出來的……」

    「呃……」老丁恐懼地望向沈珺孤立的身影:「沈小姐說,她就是要回家祭拜新年時剛去世的爹爹。」

    渡船靠岸了,腳夫、車把式們紛紛圍攏過來。那對商人夫婦登上一駕馬車,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沈珺也上了自己的馬車,老丁欲行又止,沈珺這才收攏心神,悠悠地道:「老丁叔,您不認識路是嗎?咱們先走一段官道,然後要往西北方向去,我認得,我給你指路。」

    「沈小姐,那裡去不得啊!」老丁的嗓音都變了。「唔,為什麼?」「聽說鬧鬼啊!」沈珺愣住了,許久方淒然一笑:「真有鬼嗎?那大約是爹爹的魂魄吧,我正好去見他……」「我的媽呀!」老丁大叫起來:「沈小姐,那死鬼是你親爹你當然不怕,可我怕啊,我、我是絕對不去的!」

    沈珺沉默了,半晌抬起頭來,用她那特別溫潤清醇的聲音道:「老丁叔不必為難,你不想去就別去了,只把我送到官道的岔路口,你就將車趕去金辰關內歇宿吧,待我祭拜過爹爹,再去金辰關尋你。」老丁猶豫再三,長歎一聲趕起馬匹:「吁!」

    荒原上空的寒風,比黃河之上更為肆虐。沈珺挽著個小包袱,一路躑躅行走在茫茫貧瘠的曠野中。天已擦黑,夜空中濃雲壓頂,沒有半點星光。她已經走了將近一個時辰,走得氣喘吁吁,身上卻越走越涼。寒風不停歇地吹著,將沈珺的髮髻吹得散亂,她抬頭遠望,黑沉沉的前方出現了一個莊院模糊的陰影,擦了擦臉上冰涼的水珠,那不知是淚還是隨風飄來的雨滴,她喃喃自語:「爹爹,阿珺來看你了。」

    彷彿是聽到了她的低語,曠邈的天地間,突然響起尖銳的哨音,夾雜在沉悶的風聲之中,顯得異常淒厲。前方的黑暗中,儼然有幾個暗紅色的光點,在一片漆黑中飄搖不定地舞動。這樣恐怖的場景,就算是最膽大的男人恐怕也會望而卻步吧,但沈珺目不斜視,反而加快了腳步。她離開大半年的家,就在眼前了。

    這處荒僻的宅院果然比以前更加陰森,門前的兩盞白色風燈,只剩下破損的竹骨隨風狂擺。沈珺在門前站住,依稀可見當初她親手掛上的白色孝幡,大半幅垂落於地,她俯身去拾,才發現這孝幡已被踐踏得污濁不堪。淚不知不覺地滑落,沈珺舉手推門,那門「吱呀」一聲便開了。

    院落中黑黢黢的,不過沈珺在此生活好幾年,是閉著眼睛也能認清的。她剛剛抬腳踏進,迎面的正房內,一縷紅光應聲而亮。沈珺全身顫抖了一下,隨即疾步向前,嘴裡輕輕喚著:「爹爹,是您嗎?是您在屋裡嗎?阿珺回來了,來看您……」正房的門敞開著,她剛要往裡進,忽然屋內傳來嘶啞的低喝:「別靠近,往後退!」

    沈珺這時才看見對面的牆壁上,被紅光照亮的光暈中,有個長達屋頂的影子左右搖擺,難以形容的詭異飄忽。她並不驚慌,反對那身形慘然微笑:「真的是您嗎?爹爹,阿珺知道您是枉死,心有不甘。今天阿珺來了,您有什麼話儘管對我說,我……我也有好些心裡話要告訴您。」

    語罷,沈珺淚如雨下,纖弱的身子直直跪倒在正房門前。那鬼影晃了晃,靜默片刻後嘶啞的聲音又起:「女兒……是你來了……」「是的,爹爹!是我。」沈珺悲呼著叩頭及地。

    「啊,女兒……你來做什麼?」「是嵐哥哥,他、他不要阿珺了。他要阿珺走……」「走?去哪裡?」「去西域,去嫁給梅先生。」「那你來?」「來祭拜爹爹,阿珺此去就是一去不復返了,所以回家來最後一次祭拜爹爹……」

    許是終於找到傾訴的對象,沈珺伏倒在地上痛哭起來,一邊泣不成聲地說著:「爹爹,爹爹,是您從小吩咐阿珺,嵐哥哥就是阿珺要一生敬愛的人,也是您告訴阿珺娘的遺願,要阿珺與嵐哥哥『不離不棄,生死相隨』,可是阿珺做不到了,再也做不到了……爹爹,阿珺本不想苟活,但嵐哥哥要我去西域,我不能違背他的意願啊……要不爹爹,您就帶阿珺去吧,讓阿珺去地下陪您,還有阿珺從沒見過的娘,阿珺想你們,好想你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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