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再見幽蘭 第三十四章:良緣 (4) 文 / 安娜芳芳
第三十四章:良緣(4)
沈槐皺眉:「這是什麼?」「哦,方纔我離開考場時,門房給我這個包袱,說上面寫著我的名字。可我昨日是空身前來,並未寄存任何物件。」「哦?」沈槐探頭過去端詳小包袱,趙銘鈺繼續解釋:「奇怪的是這包袱上的確寫著小生的名字,裡面的東西我卻從來未曾見過。我仔細瞧了瞧,這字跡彷彿是楊霖的。」沈槐神色一凜,從趙銘鈺手中接過包袱,冷冷地問:「你對楊霖的字跡如此熟悉?」「嗯,我與楊霖在同一個學館念了五年書,彼此很熟識的。」
沈槐隨手掀開藍布,裡面又是個裹得緊緊的黑布小包。他鄙夷地再扯開黑布,一柄紫金剪刀的刀身不期呈現。剎那間,沈槐的心激跳起來,鬢角汗出如漿。他立即將包袱重新裹好,極力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哦,既然如此這包袱就先放在我這裡,我會找機會帶給楊霖。」趙銘鈺連連點頭:「是,沈將軍費心了。」
八月二日清晨,沈槐將狄仁傑送回尚賢坊後,便馬不停蹄趕往周府。他到的時候,靈堂尚未搭好,府裡僕傭們上躥下跳,哭聲震天動地,局面混亂不堪。沈槐在門口通報名姓時,心中感覺十分無奈,若不是狄仁傑的吩咐,他實在沒有興趣來湊這個熱鬧。本來滿懷期望著最好吃個閉門羹,不料卻等到了大管家周榮的親自迎接,周榮披麻戴孝地來到門前,傳話說小姐請沈將軍到後院老爺的書房一敘。
沈槐只好跟著周榮進入周府,府裡紛亂的情景讓他心頭一動,腦海中隱約浮現自己頭一次來此地的記憶。聖歷二年臘月二十七日那天,他隨著狄仁傑來到周府,便是因為周梁昆和「生死簿」的案子,事隔八個月,今日再來,周梁昆終於命喪黃泉,那麼,有關「生死簿」的一切真相又會如何呢?
就這樣邊想邊走,轉眼已來到後院書房。周榮輕敲房門,裡頭傳來女子平淡的聲音:「有請沈將軍。」周榮彎腰推開房門,讓進沈槐後便退了出去。沈槐甫一抬頭,周靖媛就站在他的跟前。剎那間,沈槐有點兒恍惚,這青春貴媛的嬌美容顏,正如他們初次相遇時一般妍麗,她顯然徹夜未眠,兩眼紅腫,臉色蒼白,但這一切都絲毫無損她的美貌,反而為她增添了幾分難以形容的魅力,倔強、悲哀、決絕……
沈槐不得不避開周靖媛挑戰似的眼神,低聲招呼:「周小姐。」她冷冰冰地回答:「沈將軍。」「咳、咳。」沈槐乾咳兩聲,道:「突聞周大人身故,呃,狄大人讓卑職過來看望一下。生死有命,還請周小姐節哀順便。」「多謝狄大人費心。」周靖媛點點頭,突然揚起臉來對沈槐怪異一笑:「沈將軍,你請坐。」沈槐遲疑著推托:「這個……周大人新喪,府中諸多事務需要料理,本將就不坐了吧。待周大人出殯之時,本將一定再來拜祭。」
周靖媛不慌不忙地伸手相讓:「沈將軍還請略坐片刻,靖媛……有要緊的事情與沈將軍相商。」說著,她自己款款坐下。沈槐不好再拒,只得落座在周靖媛的對面。兩人坐定以後,周靖媛卻不發話,只把一雙黑寶石般的杏眼盯在沈槐臉上滴溜溜直轉,沈槐渾身不自在,終於忍不住道:「周小姐,有話請快說。本將還有公務。」「哦,是啊。」周靖媛煞白的雙唇嬌俏地抿起,向沈槐淒然一笑:「靖媛早就知道,沈將軍是位大忙人。狄大人的侍衛長,責任重大,不僅要護衛閣老的安全,還要幫著他查案子。」她手撫前胸喘了口氣,嬌聲問:「不知道狄大人對我爹爹的慘死有什麼見教?」
沈槐有些不耐煩了,皺眉道:「周大人出事的時候,我與大人都在吏部選院監督本次制科會試,對周大人的亡故經過一無所知,怎能有所見教?」「狄大人不清楚倒也罷了,沈將軍不應該不明白啊。」沈槐的臉色陰沉如夜:「周小姐這話是什麼意思?」周靖媛瞪大眼睛,竭力抑制就要噴薄而出的淚水,一字一句地道:「生死簿,這個沈將軍不會不知道吧?」看著沈槐莫名驚詫的表情,周靖媛的淚終於流下來,她卻並不擦拭,繼續說著:「沈將軍,我爹爹曾經去找過你,對嗎?他向你提到過生死簿,對嗎?你對生死簿也很感興趣,對嗎?」
沈槐震驚地望著周靖媛,一時啞口無言。周靖媛從懷裡慢慢掏出一疊絲絹,抬頭對沈槐再度綻開淒楚的笑容:「沈將軍,想必我爹爹並未讓你見過生死簿的真容。今天,我就讓你瞧一眼,這裡頭……還有沈將軍你的事跡呢。」隨著她纖細的手指輕柔拂過,那薄如蟬翼的絲絹在桌上慢慢展開,蠅頭小楷如點點墨漬密佈其上,沈槐的眼睛越瞪越大,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還未觸到絲絹,周靖媛簌地一扯,絲絹滑落她的膝頭。
「怎麼樣?沈將軍,我爹爹沒有騙人,真的有生死簿,並且一直都由他收藏著。靖媛看過方知,這東西確實有定人生死的力道,沈將軍,你……想要它嗎?!」沈槐把牙關咬得咯吱直響,沉默片刻,他從座位上一躍而起:「周小姐,沈某告辭了!」
「沈槐,你站住!」周靖媛撲過來攔他,腳步踉蹌整個人朝沈槐的懷中跌過來。沈槐只好將她扶住,周靖媛嬌喘著向他抬起淚水肆意的臉,哀哀乞求:「你,你不要走。爹爹死了,我再沒有一個親人,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求你幫幫我。」沈槐深吸口氣道:「周小姐,我能幫你什麼?!」周靖媛顫抖著將「生死簿」托到他的面前:「沈槐,我知道爹爹去找過你,他一定對你提了生死簿,可你不相信他,或者是沒有拿定主意吧。爹爹,他是為了我……我從小到大,不論想得到什麼,他都會不惜一切代價去給我弄來。只是這一次,我想要的是、是你……」沈槐避開她火熱的目光,啞聲道:「周小姐,你、你發的什麼瘋?!」
周靖媛突然奮力推開他,聲色俱厲地嚷起來:「不,我沒有發瘋!原本我只不過是看你順眼,再兼你是狄大人的侍衛長,我想、想從你那裡打探些消息罷了。可偏偏你對我毫不在意,我周靖媛何曾受過這種對待,我不服氣!我哪裡不如你那鄉下堂妹,她又老又醜又土氣,根本一錢不值!」「你給我住口!」沈槐大喝一聲,舉足又要往外走,卻被周靖媛從身後死死抱住。
沈槐意欲掙脫,但周靖媛軟玉溫香貼在他身後,淚水淋漓沾濕他的脖頸,又叫他實在下不了狠手,兩人正推搡著鬧作一團,書案後的屏風突然「嘩啦」傾覆,因有書案和椅子遮擋才算沒有倒在地上。周靖媛和沈槐都嚇了一大跳,扭頭望去,就見渾身綁縛著布條的何淑貞從屏風後滾了出來,嘴裡塞著布團說不出話,卻還在拚命地嗚嗚呀呀。
周靖媛氣地柳眉倒豎,衝過去劈手就是一巴掌,喝道:「死老婆子!害死了我爹爹你還不夠,你到底想幹什麼?!」她抬腿又要去踢,卻被沈槐一把拉住。周靖媛怒目圓睜:「這裡沒你的事,你為什麼攔我?!」沈槐手上用力,周靖媛頓時痛得倒吸涼氣說不出話來,卻見他的臉色暗黑如夜,一字一頓地問:「這老婦人怎麼在你這裡?!」
周靖媛愣住了:「你、你認識她?」沈槐「哼」了一聲,緊盯著周靖媛的眼裡已是殺氣畢露,冷冷地道:「你先回答我的問題!」周靖媛為他的神色所懾,腦袋倒似乎清醒了些,嚥著唾沫道:「……起初,起初我不過是在繡坊碰上的她,她說她會退暈繡,我便讓她來家裡做繡活,來了兩次而已。可是、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前些天的一個晚上,我在爹爹的書房裡又見到了她!」周靖媛手指蜷縮在地上的何淑貞,悲憤難抑地訴說:「爹爹和她在一起鬼鬼祟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我親眼見到爹爹在她的面前取出生死簿,兩人還商量了半天,爹爹就領她進了密室!今天爹爹慘死,我設法打開密室,果然這老婆子就在密室之中!」說到此時,周靖媛已是聲淚俱下,顫抖的手緊握絲絹,尖聲道:「這生死簿,就是我從她的身上搜出來的!」
沈槐從齒縫裡發出聲音:「生死簿在她的身上?怎麼可能?你爹爹竟會把生死簿交給這老婆子?!」「不可能!」周靖媛嘶聲反駁:「一定是她偷的!」沈槐死死盯住何淑貞,自言自語:「莫非她來到洛陽,徘徊數月就是為了得到生死簿?!」他抬眼喝問周靖媛:「周大人為什麼要給她看生死簿,你知道嗎?!」
周靖媛氣喘吁吁地喊:「我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你不是也認識她嗎?你為什麼不去問她?!」沈槐甩開周靖媛,箭步衝到何淑貞的跟前,將塞在她嘴裡的布團一把扯落。何淑貞爬在地上大口吸氣,嘴裡吐出鮮血,看樣子周靖媛打人的力氣不小。沈槐也不顧這老婦喘息未定,猛揪住她垂落的灰白頭髮,將她的頭向後扳去,一邊惡狠狠地質問:「何淑貞!你這死老婆子到底是何背景?什麼身份?!你千方百計來到洛陽,陰潛在我的身邊,又設法進入周府,你究竟是何目的?!你給我從實招來!」
何淑貞已被折騰得虛弱不堪,只能勉力用低微的聲音爭辯著:「沈、沈將軍……我是來找兒、兒子……不為了別的……」「你胡說!」沈槐搖晃著何淑貞的腦袋:「找兒子怎麼找到這周府裡來了?!那生死簿又是怎麼落到你的手中?!周梁昆和你什麼關係?!」何淑貞老淚縱橫,臉上紅一道白一道,斷斷續續地道:「毯子……毯子,他找我把生死簿藏起來……」
周靖媛尖叫起來:「毯子!對,那天夜裡爹爹就和她在一起看一幅毯子!」「毯子?」沈槐狐疑地看著兩個女人,周靖媛又雙眼血紅地嚷起來:「尉遲大人說我爹爹、我爹爹昨天在賽寶會上燒燬了鴻臚寺的寶毯!然後,然後他、他就衝入劍陣,暴死當場……」周靖媛話音未落,一旁的何淑貞突然淒厲地呼號:「天哪,天哪!周……這就是命啊!是命啊!」隨即癱倒在地上,泣不成聲。
沈槐此刻也是心緒大亂,只得又把何淑貞從地上拖起來,凶神惡煞地追問:「你說說清楚,那毯子到底是怎麼回事?!」何淑貞搖頭痛哭,卻再不肯吐露半個字。沈槐無計可施,厭惡地將她推開,誰知這老婦人又自己撲過來,抓住沈槐的袍子嘶喊:「沈將軍,我的霖兒,霖兒,他在哪裡?你把他還給我吧,求你了,求你了!」沈槐手足無措,一回頭就見周靖媛緊盯著自己,漆黑的雙眸中已沒有了淚,卻閃爍著奇異尖銳的光芒,好像要把他穿透。
何淑貞見沈槐不理她,又跪在他面前磕起響頭,額上鮮血迸流,嘴裡還一疊連聲地哀求:「沈將軍,求求你,求求你!還我霖兒!還我霖兒啊!」完全狀似瘋癲。沈槐實在忍無可忍,終於低吼一聲:「別喊了!你再也找不到兒子了!楊霖死了!」此話一出,那何淑貞跌坐在地上,突然沒了聲息,只呆呆地看著前方,彷彿入定了一般。
周靖媛悄悄來到沈槐身邊,在他耳旁低語:「沈將軍,什麼兒子呀?什麼楊霖呀?你能解釋給我聽嗎?還是……今後一起解釋給狄大人聽?喏,帶上她一塊兒去見狄大人?還有生死簿?……」沈槐全身一震,看看周靖媛,再看看何淑貞,少頃,臉上的倉惶漸漸褪去,嘴角邊勾起陰森的冷笑,壓低聲音道:「這個老太婆知道得太多,絕對不能再留她的性命了。否則,對你和我都將是禍害。」
周靖媛愣了愣:「你是說……」沈槐若無其事地道:「殺了她。」「啊?殺……」周靖媛的嘴唇哆嗦起來,沈槐輕蔑地瞥了她一眼:「怎麼?周小姐害怕了?平日裡不是頗有女中豪傑的氣概嗎?再說……這可是你我同甘共苦,休戚相關的好時機。莫非周小姐的那些情意,都不過是嘴上說說?」周靖媛的眼睛越睜越大,終於蒂爾一笑:「我明白了。這樣很好,從此後你我便是一條船上的了,對不對?」
「很聰明。」沈槐抬手握了握周靖媛纖小的下巴,反問:「這不正是你希望的嗎?」周靖媛慘白的臉上竟然隱現淡淡的紅暈:「我爹爹為生死簿送了性命,我絕不能讓它落到旁人的手中,除非……」頓了頓,她直視著沈槐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我要靠它得到我想要的,也要幫你得到你想要的。只有這樣,我爹爹才不白死。」沈槐表情複雜地沉默著,許久,他終於下定決心,將頭轉向呆若木雞的何淑貞,咬牙道:「何大娘,是時候送你上路,去與楊霖會面了。」
何淑貞已經聽不見也看不見任何東西了,沈槐走到她面前蹲下,她連眼珠都未曾轉動。沈槐撿起地上的布團,往她的口鼻上一覆,何淑貞的身子抖動了幾下,眼睛往上翻起,隨即便萎頓下去。沈槐扔下布團,掏出塊絹帕來擦擦手,抬頭看看周靖媛,只見她站得筆直,眼望前方,胸口起伏不定。於是沈槐朝她微微一笑,意味深長地道:「看到了吧?殺人其實很容易。」
周靖媛通體冰涼,冷汗浸透衣裙。恍惚中,她感到一隻有力的臂膀攬住了自己的腰,耳邊響起他低沉的話語:「等我走了以後,你再把這老婆子的屍首妥為處理了吧。」她下意識地點頭,便筋疲力盡地倚靠在沈槐的懷抱中,聽他繼續說著:「江湖人士結成生死弟兄,據說是要納投名狀的,也就是要在一塊兒殺個人。今天你我就算納過投名狀,從今往後便要同生共死了。那生死簿……」周靖媛猛然驚醒,將絲絹牢牢捏在手中:「這個,需得要等到那一天……才能給你。」沈槐端詳著她的面龐,譏諷地笑問:「那一天是哪一天?」周靖媛反倒平靜下來,也還給他一個嬌媚的笑容:「我不是男人,做不了你的兄弟,若要和你生死與共,就只有天賜良緣……我們,總之是分不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