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再見幽蘭 第三十四章:良緣 (3) 文 / 安娜芳芳
第三十四章:良緣(3)
周梁昆的屍首由尉遲劍送回周府時,已過掌燈時分。遍身血污的屍首停放在正堂之前,管家周榮連滾帶爬地去後堂報告夫人和小姐。尉遲劍站在堂前發著呆,耳邊突然響起幾聲女子淒厲的呼號,他驚得倒退好幾步,一老一少兩個女子瘋狂地撲上前來,正是夫人王氏和小姐周靖媛。
周梁昆的死狀實在駭人,王氏剛看清他的樣子,只哭出半聲就暈倒在地。周靖媛也是臉色慘白搖搖欲墜,卻緊咬牙關並不哀泣。她哆嗦著查看了父親的屍身,便將淚水縱橫的臉轉向尉遲劍,請他講述周梁昆的死亡經過。尉遲劍不敢隱瞞,一五一十地把整個過程講了一遍,最後還攤著雙手哽咽道:「周大人如何會跑去演那透劍門戲,他哪裡會那個!我、我等實在鬧不明白啊!這可真是無妄之災……」
周靖媛的一雙秀目通紅,彷彿要冒出火來,尖聲喝問:「尉遲大人!你方才說、說我爹爹燒燬了鴻臚寺的寶毯?!」尉遲劍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嚅囁著:「真不知道周大人是怎麼回事,偏要說那寶毯是水火不懼的,結果……唉!咱大周的寶貝就那麼眼睜睜地給毀了!」他抬起胳膊擦了擦淚:「或許周大人就是因為誤毀了寶毯,心知罪責難逃,所以才、才一死了之……」「尉遲大人!」周靖媛厲聲打斷尉遲劍的話,淚水不停地落下,臉上卻顯露出少有的果斷表情:「多謝尉遲大人諸事費心,大人公務繁忙,還請先回吧。」
「周榮,你跟我來!」一待尉遲劍的身影消失,周靖媛立即招呼大管家周榮。「哦,小姐,咱們去、去哪兒?」周榮忙問。周靖媛盯著周榮的臉:「去老爺的書房。」突然她發出一聲冷笑:「老爺書房後的密室,你會打開嗎?」周榮嚇得原地一蹦:「不!小的不知道啊!」周靖媛咬了咬嘴唇,走近父親的屍體,低聲喃喃:「爹爹,女兒過會兒再來替您淨身更衣。現在……女兒要先找一樣東西。」她閉上眼睛,靜靜地淌了會兒眼淚,睜開眼睛後就毫不猶豫地在周梁昆的全身翻找起來,很快就在他貼身之處取出一把沾血的鑰匙。
周靖媛捏緊鑰匙,拔腿就往周梁昆的書房而去,周榮戰戰兢兢地緊跟在她身後。兩人一邁入書房,周靖媛便吩咐周榮關門。隨即,她指著書房後部的多寶格:「周榮,你是老爺的心腹,一定知道開啟密室的機關在何處。」周榮臉色煞白地接過周靖媛遞來的鑰匙,移開多寶格中間位置上的一尊佛像,鎖孔露了出來。周榮插入鑰匙,輕微的「卡嗒」聲響過,多寶格往兩旁徐徐移開,黑暗的密室顯露眼前。
周榮遲疑著道:「小姐……」周靖媛對他置之不理,從桌上擎起一支蠟燭,邁步走進密室,突然又往後倒退半步,雙眼直勾勾地盯向密室的角落。周榮趕緊湊上去一瞧,模模糊糊地似乎有個蜷縮著的人影。感覺到亮光,那人抬起頭來,周靖媛手持蠟燭的紅光,映亮了那人皺紋密佈的老臉,只聽她翕動嘴唇發出低弱的聲音:「大小姐……」
周靖媛手中的蠟燭掉落在地上,她發瘋似地撲過去,一把揪住那老婦人的衣領,拚命搖晃著,一邊聲嘶力竭地嚷起來:「你、你這個老婆子,你究竟是什麼人?!你來我家到底想幹什麼?!是不是你害死的我爹爹?!是不是?!你說!你說啊!」
何淑貞被關在密室中這些天,每日裡不見天日,只有周梁昆隔天送進些充飢之物,並且這兩天連周梁昆也不再露面,飢渴和恐懼早就將她折磨得氣息奄奄,此刻被周靖媛這麼一叫一鬧,她只駭然嘟囔了一句:「周、周大人死了……」便無聲無息地滑倒在地上。
「你說!你說啊!」周靖媛依舊不依不饒地扯著何淑貞,泗涕橫流地喊著。「小姐!小姐!這是誰啊?」周榮忙過來制止,周靖媛這才看清何淑貞已然暈厥。她把何淑貞往牆上狠狠一推,命令周榮:「把她捆起來!捆得牢些!」周榮解下何淑貞的衣帶,手忙腳亂地把她捆了個結結實實。周靖媛此時眼中寒光盡現,咬牙切齒地道:「周榮,你先去前頭把靈堂料理起來,我在這裡還有事要辦。」
三更將近,吏部選院中氣氛稍有鬆緩,大部分的考生已經結束答卷,都乘著最後一段時間在從頭到尾地閱看,只有極少數的還在滿頭大汗地書寫。狄仁傑從前晚至今在考場監督,此刻也略顯疲態,端坐於正堂上微瞑雙目。沈槐剛剛又巡視了一遍現場的警衛,秩序井然,他返回正堂,正想向狄仁傑匯報情況,見此情景忙又斂息屏氣,悄然肅立於案旁。
晚風輕拂,淡淡微涼。沈槐到底是常年習武之人,忙碌了一個晝夜依然毫無倦容。站在堂前,面對滿院的焱焱燭火,他卻不禁有些走神。從昨天下午楊霖的猝死開始,沈槐的內心始終處於強大的不安之中,只不過他定力頗佳,旁人輕易看不出異常罷了。此刻,他略側過身子,視線悄悄地越過狄仁傑端嚴的身影,投向正堂的屏風後面,剛發現楊霖死亡之後,狄仁傑就命人將屍首抬到了那裡。當時,沈槐陪著狄仁傑仔細勘查了楊霖所呆的號房,基本沒有發現任何有意義的線索,不久之後曾泰大人也微服趕來了。
在正堂上,狄仁傑把事發經過對曾泰敘述了一遍。因曾泰原先是在則天門樓上參加武皇召集的賽寶和百戲盛會,得到狄仁傑的訊息後換了身便裝就匆忙趕來,連仵作都未曾帶上,故而也沒能現場驗屍。好在前番楊霖行卷的詩賦曾泰都曾見過,對此人的來歷也算瞭解,於是大家無需贅言,狄仁傑便讓沈槐把接楊霖入府後的一概經過簡略描述給曾泰聽。
剛把前情敘完,還未及分析案情,突然大理寺又有人送來急信,竟說是則天門樓前的賽寶和百戲盛會出了意外,鴻臚寺卿周梁昆詭異地死在當場,請曾大人立即過去處理。在場三人都十分驚詫,相比之下當然周梁昆的案子更要緊,曾泰只得又匆忙告辭。臨走時,狄仁傑讓他把楊霖的屍首帶上,順便送去大理寺查驗和安放。
「沈槐啊……沈槐?」「啊?!大人!」沈槐從沉思中猛醒,慌忙舉目望去,卻見狄仁傑面帶和藹的微笑,正朝自己點頭:「沈槐啊,你是在琢磨楊霖的案子吧?……抑或是周梁昆大人的案子?」沈槐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大人,我也就是隨便瞎想想。」
「嗯。」狄仁傑撐著桌案緩緩站起身:「離散場還有一個時辰不到,也別浪費了這些時間。你我恰好可把楊霖的案子探討探討?」沈槐躬身抱拳,誠懇地道:「沈槐哪裡有資格與大人探討案情,還請大人賜教。」狄仁傑踱到沈槐的面前,注視著他慢條斯理地道:「楊霖此人的來龍去脈你都很清楚,當然有資格探討他的案情。來,說說吧,你怎麼看楊霖的猝死?」
在狄仁傑身邊大半年時間,沈槐對狄仁傑尋常的神態和舉止已經十分熟諳。但是今夜他的目光卻讓沈槐非常不自在,沈槐強壓內心的惶恐,略顯侷促地回答:「大人,我、我倒覺得楊霖應該就是死於急病,或者……是『自殺』。」「哦?」狄仁傑淡淡地應了一聲,絲毫不動聲色:「說說你的理由。」
沈槐有些頭皮發麻,勉強鎮定了一下,方恭謹地答道:「大人,其實理由很簡單。今日這吏部選院的考場戒備森嚴,無關人等根本不能入內,考生所用的食水也是由選院統一派發,別人都安然無恙,因此食水本身肯定沒有問題。所以……楊霖被他人所殺的可能性幾乎為零,那麼按卑職想來,楊霖若不是突發急病,就只能是他自己攜帶了毒藥入內,『自殺』身亡的。」
狄仁傑掃了沈槐一眼,含笑道:「老夫明白你的意思。沈槐啊,考場秩序是由你負責維持的,這裡發生命案你當然急於擺脫干係,對這一點老夫完全可以理解。」沈槐有些發急:「大人,卑職不是……」狄仁傑拍了拍他的肩膀:「人之常情嘛,何必抵賴。再說對你的盡責盡力老夫全看在眼裡,當然不會質疑。因此老夫可以斷定,在這個院子裡面,就算是要行兇,也絕對不會是外來之人。」
沈槐更加驚駭:「大人!難道……」「難道什麼?」狄仁傑意味深長地反問,看沈槐低頭不語,他輕輕捋了捋鬍須,微笑道:「沈槐啊,你太緊張了。經過仵作驗屍我們才能最終確定楊霖的死因,現在都不過是在考慮各種可能因素罷了,老夫並非有所特指。……哦,對了,你方才說楊霖或者是『自殺』,倒也算一種假設,然凡人自尋死路,就更需要強有力的理由。沈槐,你覺得楊霖會為了什麼想不開呢?況且,他早不死晚不死,選在會試的現場尋死,倒頗叫人意外,這種古怪的行徑像不像楊霖一貫的作風呢?」
「這些……卑職不知。」沈槐尷尬地低下頭,燭光暗影中他的臉色無端地蒼白。狄仁傑定定地瞧著他,過了片刻方長歎一聲,語氣中有寬慰也有遺憾:「也許楊霖根本就是發急症而亡呢。只是可惜了……唉,老夫方才批閱他的卷子,倒已經寫完了。他確實有些才學,如果不是突生變故,也許真能金榜得中。」
沈槐把頭垂得更低,緊咬牙關再不吭聲。突然耳邊響起報時差役嘹亮的嗓音:「三燭盡!」狄仁傑舉目向四下望了望,只見廊下考生們紛紛擱筆,有的還伸起懶腰,於是釋然一笑道:「哎喲,時間真是過得飛快,眼看著就散場了。沈槐啊,你還是去門口盯著,最後環節一切順利才好。」沈槐正要離開,狄仁傑又想起什麼:「哦,考生散了之後,我先與其他考官商定閱卷事宜,然後咱們便可回府了。明日起我留在府中閱卷,你左右無事,乾脆代我去周梁昆大人府上走一趟,慰問一下靖媛小姐。」沈槐稍作猶豫,還是應了下來。
選院門口,沈槐鐵板著臉,望著一個個面容疲憊的考生在門房取出寄存的物品,鬆鬆垮垮地離開考場,看神色他們都累得夠嗆,但也如釋重負。眼見人走得差不多了,沈槐剛打算招呼千牛衛撤崗,一個身材矮胖、衣飾富貴的生員在門前徘徊幾許,終於鼓足勇氣來到沈槐面前,作揖道:「沈將軍,在下蘭州貢生趙銘鈺。」
沈槐一愣:「你找我有事?」「咳,是……」趙銘鈺清了清嗓子,陪著笑臉道:「我、我想請問一下楊霖的情況。他可還好?」沈槐上下打量趙銘鈺:「楊霖?你和他是什麼關係?你認識他?」趙銘鈺慌忙解釋:「啊,小生乃貢生蘭州同鄉會的會長,楊霖是蘭州考生,小生過去與他相識,故而特來詢問他的狀況。」他看沈槐仍面帶狐疑,便又道:「沈將軍,上回小生曾在匯香茶樓見到過您和楊霖,您大概不記得了……」沈槐把手一抬,打斷他:「我知道了,我記得你。」隨即又冷笑:「你是要打聽楊霖如今的狀況?」「是。」「嗯,具體我也不太清楚,人已被送到醫館,正讓郎中診治呢,不過看樣子病情不太妙。」
趙銘鈺愁眉苦臉地點點頭,嘟囔著:「這個楊霖,怎麼這時候突然犯病……」沈槐沒心思再理他,轉身就走,哪知那趙銘鈺又緊趕兩步攔在前面。沈槐把臉一沉:「趙先生,本將還有公務!」趙銘鈺忙著作揖:「是,小生不敢叨擾沈將軍,只是這裡有樣東西,似乎是楊霖的……」他雙手托起,掌中赫然一個藍布小包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