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再見幽蘭 第三十三章:會試 (2) 文 / 安娜芳芳
第三十三章:會試(2)
「阿珺,你知道咱家老爺子對我所寄予的厚望,他不遺餘力地斂財,並不是為了他自己的享受,而全是為了我能有朝一日飛黃騰達、光宗耀祖。他總說自己早就是半個死人,這輩子已經完了,因此他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我的身上……然而,你也知道,我卻是始終不贊成他那些不擇手段的做法的。過去我一直認為,身為大丈夫,應該有自己為人處世的準則,不忠不義的事情,即使能夠帶來極大的好處,都是絕不能去做的。因此老爺子為助我謀取前程所準備的種種方便,我統統不屑一顧,何時又曾動過心?!我習武從軍,十幾歲起就背井離鄉,雖不能說受了千般萬般的苦,但也是步步艱辛,可最終我得到了什麼?在羽林衛的那段日子讓我看穿了官場的黑暗,方知忠孝節義全是騙人的鬼話,世人所追逐的無非是權和利,為之屈服的也無非是權和利,這才明白自己過去是多麼迂腐,可笑!果然,當我痛下決心去并州賭一把以後,我就真的得到了千載難逢的機遇,在仕途之上向前跨了一大步。這大半年來,我看得更高更廣更深,距離大周權力的核心,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迫近過……」
沈槐又一次停下,閃著銳光的雙目緊盯在沈珺的臉上,竟令得她心悸氣短、寒意叢生,但沈槐絲毫沒有注意到她的慌亂,實際上他早已對沈珺視若無物,難以扼制的強烈**牽引著沈槐的視線,穿透拘束狹小的空間,投射在龐大而虛無的目標之上。
「現在我完全認定:老爺子他是對的。這根本就是個爾虞我詐、恃強凌弱的世界!阿珺,你知道狄大人為什麼突然對我如此信任嗎?」「我……不知道……」沈槐表示寬容地搖了搖頭,繼續在自己的思緒裡馳騁:「我一向的表現固然是重要的原因,但真正促使他下決心的,還是局勢的緊迫。狄仁傑已年逾古稀,不可能不考慮自己身後的安排。他自詡以天下為先,雖對當今聖上竭盡效忠之能事,但也從未忘記過要回復李唐神器。而今的朝堂之上,人人稱頌狄公桃李滿天下,其實就是他遍植黨羽,在各部的重要位置均安插了自己人,所圖的不過是在當今聖上龍馭上賓之後,這些人能力保太子順利登基,從而將江山交回到李姓手中。但是,在他的佈局之中,還缺少若干關鍵的環節,尤其是在至為重要的禁軍裡,尚未形成足夠的掌控,反而由於武家和二張近年來的得勢,禁軍統領的層面上各方人物混雜,若真到了那千鈞一髮的時刻,恐怕無人能夠一舉定乾坤,而這,恰恰是狄仁傑現下最大的憂慮!……哼,我知道他曾經寄希望於李元芳,但是他失算了……到了今天,他已經來不及再多花時間去物色更加合適的人選,所以他才不得不選擇了我!阿珺,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啊?」沈珺本來聽得神思昏亂,讓沈槐這麼突然一問,驚得幾乎從榻上跳起來,勉強定了定神,方期期艾艾地道:「哥,你說的這些我、我也聽不全懂,只是……」她抬起頭時,雙眸已瑩瑩濕潤:「我聽出你要去擔當的是特別大的責任,並且也是特別凶險的……哥,我……」
沈槐心中一動,這份至柔至真的情愫像一縷清風,暫時讓他脫離出權利那冷酷黑暗的漩渦,他不由自主地來到沈珺跟前,將她的蒼白的臉貼在自己的胸前:「阿珺,不要擔心,我明白你對我的好,只是生為男人,總要有些抱負,才不辜負了這堂堂七尺之軀。我沈槐絕不甘於平庸,要做就做驚天動地的大事業,要奪就奪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柄,非如此,不足以告慰老人家九泉之下的冤魂!」
沈珺喃喃:「哥,你所說所做的都有道理,可阿珺不求別的,只求你能平安。那狄大人,他既要委你這樣的重任,也一定、一定是給你想好了保全自己的法子吧?」沈槐愣了愣,旋即冷笑:「阿珺,這個問題你倒是問得很好,很切中要害。」沈珺侷促而又迫切地注視著他,似乎是要從他的臉上尋到那份心安、那份慰籍,然而……她注定是要失望了。
沈槐思考了片刻,再開口時他的語調裡剝離了所有的情感,變得出奇平淡,彷彿在陳述一件與自己全然無關的事情:「狄大人是不會為我考慮後路的,他要顧及的是大周社稷、天下蒼生,與這些相比,小小一個侍衛長的生死榮辱算得了什麼,根本無足掛齒。不僅僅是我,那些由他一手提拔起來,口口聲聲尊稱他為恩師的官員們,他真的放在心上嗎?無它,不過是一些棋子罷了。假使不是看穿看透了這一切,李元芳又怎麼會毅然離他而去?說起來,狄大人還真不能算是個無情之人,只是在這朝堂之上,人人都身不由己……更何況,大人他也並沒有強迫任何人,他給出的條件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為此而付出代價,其實很公平。只是,那後路……就得自己給自己留了。」
沈珺又低下了頭。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自己的心正在漸漸變冷、變空,並不是她對沈槐的愛產生了任何變化,這愛是永遠不會變的,從生而起、至死不渝,但她分明看見,在自己所愛的人身邊,那愈來愈濃重的黑霧,吸走了所有的光明,連這個她自小就熟識愛慕的形象,也變得模糊不清、難以辨別……只有恐懼,越來越深重的恐懼,像一個巨大的黯色牢籠,將他和她緊緊地綁縛,壓迫得她無法呼吸。
「……狄仁傑力圖把我安排在禁軍統領的位置上,當然是希望我能在關鍵時刻出力扶助太子,但是,當今之朝堂,覬覦皇位的有李、有武,甚至還有張,這幾方勢均力敵,很難說最後鹿死誰手,到時候少不了有一番血肉廝殺。假如我秉承狄仁傑的意願,一門心思輔佐李唐,太子順利登基也就罷了,萬一武姓、甚至那兩個惺惺作態、半男不女的張氏兄弟篡取了皇位,我必定要被作為李姓黨羽而剪除,絕對不得好死。可是,假如我不死保太子,那麼我這個禁軍統帥,對所有勢力都將是不可或缺、不容忽視的。我在他們的殊死搏鬥中反能審時度勢、待價而沽,不僅為自己謀求到最大的利益,還能全身而退、毫髮無傷。阿珺你說,我為什麼不做一個聰明人呢?」
「假如李元芳早想明白這一點,他也不會落到最後這樣悲慘的下場。當然,有了他的前車之鑒,我要還像他那樣犯傻,就真是愚不可及了。再說……阿珺,我還有你呢,就算是不為了我自己,想到你,我也斷不願為了狄仁傑那老傢伙肝腦塗地,他才能再活幾年,阿珺,你我的好日子還長著呢……」
沈槐終於結束了他的長篇大論,換上一副親暱溫情的面目,坐回到沈珺的身旁。他把額頭輕輕貼在沈珺的耳邊,低聲問:「阿珺,你贊成我的想法嗎?你明白我的這一片苦心嗎?」沈珺只覺心中一股說不出的酸澀難忍,喃喃道:「哥,你做什麼我都贊成的,其實你不必為了我……都是我、我拖累你了。」
沈槐寬宏大量地笑起來:「傻丫頭,我的傻阿珺,說的什麼亂七八糟的話。阿珺,你再等等,等到我飛黃騰達的那一天,我定要讓你過上最顯貴的日子。到時候,咱也讓那些說你土氣的人瞧瞧,我家阿珺有多麼氣派多麼高貴!」
若不是院門外傳來小心翼翼的敲擊聲,沈槐最後的這幾句話大概真的會讓沈珺無地自容。沈槐警惕地一把將擱在榻上的佩劍抓在手裡,這才聽到門外千牛衛壓低的聲音:「沈將軍,我們奉閣老之命來請您過去。」
「哦,你們且在外頭稍候,本將馬上過來。」沈槐朝外招呼了一聲,沈珺已替他取來甲冑,幫著他穿戴齊整,又輕聲問:「今天還回來睡嗎?」沈槐不在意地道:「不一定了,這些天我還是想在狄府多呆呆,呵呵……」沈珺點了點頭,從枕邊取出一個荷包,塞在沈槐的手裡:「前幾天去寺院裡給你請了個護身符,你帶著吧。荷包也是我新繡的……」這回她沒有提繡荷包所用的退暈繡,是她新近剛從何淑貞那裡學會的。
沈槐笑著接過荷包,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隨口讚了句:「嗯,不錯。」就揣入懷中。兩人並肩穿過小院,站在院門口,沈槐突然皺起眉頭,自語道:「那老婦人一走,你就剩一個人在這裡住了,我又不常回來,甚為不妥。」沈珺忙道:「還有雜役老丁……」沈槐的眉頭皺得更緊:「可他白天才來,晚上怎麼辦?」
沈槐想了想,又朝緊閉的院門望一眼,神色坦然起來:「這樣吧,阿珺,從今天開始我每夜安排兩個千牛衛來這裡值守,你不用多管他們,只要讓他們呆在西廂房就行了。」「這……」沈珺有些懵了:「哥,你這是幹什麼?這樣行嗎?」沈槐道:「怎麼不行。我管的人我就可以差遣,你放心,我會特別關照他們,他們都對我畢恭畢敬的,絕對不敢造次。再說,讓你一個人住在這裡我也實在不放心,誰知道那老婆子到底是什麼來路,還是多加防範為好。」
沈珺無奈地點了點頭,又問:「哥,你用狄大人的侍衛來給我看門,狄大人知道了……」沈槐輕哼一聲:「我這就去告訴他,沒什麼大不了的。如今他拉攏我還來不及,又能乘機做好人,必然百個應承。我也正好再試一試他對我的態度。」
沈槐走了,沈珺精疲力竭地呆立在院中,彷彿剛剛的談話耗光了她全部的氣血。愣了好久,直到太陽漸漸西沉,她才緩緩來到西廂房前,望著空落落的屋子,沈珺在心中默念著:「何大娘,但願你是找到了兒子,一切安好吧,沒事兒就不要再回這裡來了……」
還有一件事沈珺沒有告訴沈槐,何淑貞雖然走得匆忙,連換洗衣服都沒及帶走,但那卷漂亮奇異的地毯卻不見了。尤其讓沈珺疑慮不安的是,她終於想起來在哪裡看到過相似的地毯,那就是金辰關外沈宅的地窖裡。
沿著鏡池的北側有一排參天的古柏,據裴素雲所說都是裴冠親手所栽,到今天也確實上了百歲的年紀。蒼翠的柏林環抱之下,一棟簡樸的木屋就是裴家在此世代休憩的處所。由於多年無人光顧,木屋的許多地方都有破損,絕對是又透風又漏雨,因此哈斯勒爾和阿威來了這幾天也不閒著,每天都忙著修繕屋子。這兩個身強力壯的漢子,幾天忙乎下來,把個木屋倒打理得煥然一新了。
當然,這個季節在弓曳,其實並不需要屋子,即便每夜露宿也沒有任何問題。白天,與鏡池相映的碧空裡,日日都只飄浮幾縷微雲,溫暖的陽光毫不吝嗇地將熱力潑灑到每一個角落。入夜,鏡池又敞開胸懷,把積蓄在一泓湛藍中的暖意源源不斷地揮發出去,繁星閃耀的夜空下,湖面上升起成片成片的螢火蟲,幽淡晶瑩的光芒伴著青草的清香直接飛入夢中。
突厥人本來就是天為被、地當床的民族,面對這樣純美而安謐的夜色,哈斯勒爾和阿威是拖也拖不進屋子裡去了。就連阿月兒和安兒也跟著湊熱鬧,非要在戶外過夜,哈斯勒爾和阿威便乾脆將兩輛馬車的車篷拆下來,居然做成了個簡易的小帳篷。阿月兒和安兒往裡面一爬,睡得正合適。這樣木屋裡頭,每晚就只有裴素雲陪伴著李元芳,哈比比偶爾來訪,照例對他二人視而不見,趾高氣揚地在屋子裡繞上一圈,就又從敞開的窗戶輕盈躍出,融化在神秘莫測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