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碧血黃沙 第三十章:郁蓉 (下)(4) 文 / 安娜芳芳
第三十章:郁蓉(下)(4)
可惜這如意算盤被郁蓉在餞行宴上的表現打得粉碎。許彥平在得知經過以後,真正是痛心疾首,也由此更加恨透了郁蓉、許敬芝,乃至自己的父親。也就是那場夜宴,使得他痛下決心,終於開始實施害死父親,同時陷害許敬芝的毒計。在他看來,掃除了這兩個人,許家的一切就在他的掌控之中,而郁蓉,到時候更是板上魚肉,任由他擺佈了。
「許彥平原本想陷害的是敬芝?」李煒喃喃著。狄仁傑沉聲道:「要不是殿下臨時召走了敬芝小姐,被陷害的就必定是她了。郁蓉突然代替敬芝,也給了許彥平一個措手不及,但當時的情況已經不容退縮,所以他還是按計劃行事,只不過受害人由敬芝變成了郁蓉。」
談話至此,席間三人都沉默了。窗外,深秋的明月比其他時候更亮更圓,晴光揮灑在靜謐清冷的龍庭湖上,波光輕輕搖曳,蕩出無盡的悵惘。天地無言,星月無言,人亦無言。
不知道過了多久,李煒舉起手中的酒杯,表情複雜地道:「懷英兄,汝成兄,這案子實實在在地印證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的道理,來,且讓我們乾了這一杯!」三人仰起脖子,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放下酒杯,李煒又想起件事,道:「還有一個問題。」狄仁傑微笑:「殿下請問。」
「一個多月前去仁濟堂買砒霜的女人是誰?」「據許彥平供稱,此女是他在外包養的一名姘婦。這女人出身江湖,不知從哪裡搞來個逐步下毒的方法,幫許彥平在蜜丸中摻毒的也是她。今天下午衙門已經將她逮捕歸案了。另外,雖然毒丸服盡許長史定然一命嗚乎,但確切的發病時間並不好掌握。因此許彥平還命人將每天夜間的剩粥也都收好,隨時準備投毒陷害敬芝小姐。」
屋子裡再度陷入一片沉寂,頓了頓,狄仁傑又冷然道:「還有一點:一個多月前黜陟使還未到汴州,許彥平那時就開始準備毒藥,很難說他當時到底想毒殺的是誰啊!」彷彿是應和他話語中所揭示的人心險惡,窗外突起一陣凜冽的秋風,伴著狄仁傑的話音竟將窗扇猛地吹開,侵骨寒意撲面襲來,帶來暗黑深處令人悚然的邪祟。謝汝成驚跳起來,奮力將窗扇闔上。
三人重新圍攏在桌旁,正要繼續舉杯暢飲,門上響起輕輕的敲門聲。李煒一皺眉:「什麼人?」還是謝汝成站起來去開門,剛問了句:「是誰……」就呆在了門邊。李煒和狄仁傑朝門口一看,也都從椅子上跳起來。
屋內熠熠的燭光暈染到稍顯昏暗的走廊上,柔和的陰影環繞中,許敬芝和郁蓉兩位姑娘的倩影,在三個男人微醺的眼中,竟有點兒如詩如幻的味道,一時都說不清楚究竟是人間的活色生香,還是下凡的天仙女神……看著三人越發漲紅的臉,許敬芝「撲哧」一笑:「你們打算讓我們兩個就一直站在門外嗎?」
三個男人手忙腳亂地把兩個姑娘往屋裡讓,又請她們坐上主位。可是許敬芝和郁蓉來到桌邊並不坐下,郁蓉擎起酒壺,默默無語地斟滿五個酒杯。許敬芝舉起自己面前的那杯酒,正對狄仁傑微笑道:「嗯,今夜我和郁蓉特意過來,就是為了給法曹大人敬上一杯,感謝法曹大人查出了害死我爹爹的元兇,也為我與郁蓉洗清了不白之冤。狄大人,從今天起,您就是我許家的大恩人!」
「敬芝小姐言過了,狄某實不敢當。」狄仁傑簡單地客氣了一句,幾個人均一口喝乾了自己的那杯酒。李煒看兩個姑娘仍然站著,便招呼道:「敬芝、郁蓉,來坐下啊。既然來了,今天你倆可得陪我們喝到爛醉!」許敬芝笑意盈盈地看著半醉的李煒,微嗔道:「你呀!陪你們喝到醉是可以。不過呢……郁蓉要單獨謝謝法曹大人,所以,謝先生,還請你幫忙攙著這個醉仙兒去隔壁,敬芝在那裡陪你們二位一醉方休,如何?」
狄仁傑始料未及,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許敬芝趕著李煒和謝汝成已走出了屋子。房門一閉,剛才還熱熱鬧鬧的朋友聚會,突然變成他與郁蓉兩兩相對,狄仁傑倒有些不自在起來。他抬起頭望向對面,那雙清朗明澈的目光已經毫不躲閃地投過來。恰恰是這坦白直率的神情,為她絕世的姿容增添了孩童般的純真,也消弭了狄仁傑最初的幾分尷尬。微妙的吸引,混合著同情與欣賞,讓他這顆男人的心在此刻既跌宕起伏、又沉靜祥和。
此間寂寞安寧,隔壁屋中的歡聲笑語隱約傳來,狄仁傑和郁蓉同時側耳傾聽,不覺相視一笑。就在這笑容之下,郁蓉明淨的目光突然閃耀起來,那唯她獨有的熱烈和執著,像火焰般在她的雙眸中猛烈燃燒起來。她從芳香飄溢的輕紗袖籠中,輕輕抽出一柄折扇,雙手舉到狄仁傑的面前,微顫著嗓音道:「狄先生,您救了郁蓉。郁蓉想送您一件禮物。」
「這……郁蓉小姐太客氣了。」狄仁傑本能地要說出婉拒之辭,但一看郁蓉的神情,又把後面的話嚥了回去。伸出手去,他摸了摸褐色的玳瑁扇骨,絲絲涼意沁人心脾,他不由自主地拿起折扇,緩緩地在眼前打開。
骨架綺麗的字跡輕盈飛舞,彷彿是她的曼妙身姿躍上扇面。狄仁傑默默誦念著詩句,幾乎扼制不住心蕩神移的悸動。他抬起頭,低聲問:「郁蓉小姐,這首幽蘭詩是誰所作?」郁蓉垂下眼瞼,答非所問:「狄先生可喜歡?」「很好,質樸清新中透出爛漫和高潔,我……很喜歡。」郁蓉猛地抬眸,燭光下她的面容彷彿透明的白玉:「這詩是郁蓉所作。狄先生,您若是喜歡,就請收下。」
狄仁傑感到,激情挾帶著摧枯拉朽的巨大力量,猶如翻捲的浪濤頃刻吞噬粗礫的岩石,正欲將清醒冷靜的理智淹沒無痕。有那麼短暫的一刻,他好像就要屈服了,真的很想徹底釋放出內心充溢的**和渴求;讓生命的歡娛在兩心交融中達到巔峰……人活一世,難道還有什麼比這更值得追求、更值得付出的嗎?
見他還在躊躇,郁蓉有些著急了。她頻頻眨動絲般的睫毛,漆黑的眼睛裡不知不覺已蒙上一層淡淡的薄霧。好像是在向他祈求,又好像是要奉獻自身,她微微前傾,向他伸出雙手,就用這樣最謙卑的姿態,和最癡迷的神色,對狄仁傑說出了一句話。
這是一生中,從來沒有人對他說過的話。在那之前、自那之後,都沒有過。很久以後他才明白,只因這世上唯有一個郁蓉,才有這樣的勇氣和赤誠。然而在當時,他卻被大大地震驚了。似乎被兜頭澆了一瓢涼水,灼熱的頭腦驟然冷靜下來。他,畢竟還是他,以冷靜和果敢著稱的狄仁傑。重新尋回理智的那一刻,他不禁鄙夷自己短暫的軟弱,並暗自慶幸一切都還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雖然用的是最溫和的語言,狄仁傑還是拒絕了郁蓉的饋贈。起初他很擔心郁蓉的反應,怕她會難過會受傷,但實際上她只是顯得有些迷惘,似乎一時無法理解對方的態度、和自己的處境。看著郁蓉沉默無語地收起折扇時,狄仁傑突然感到莫大的心痛,儘管她的舉動鎮靜如常,低垂的眼瞼遮去了那雙勾魂攝魄的目光,這多少讓狄仁傑鬆了口氣。但遺憾、不捨、歉疚,甚至由她的沉穩所引發的隱隱失落,如蟻噬骨迅速瀰漫全身。只不過片刻之前的躊躇滿志、意氣風發,在狄仁傑此刻的心境中,好像都被籠上沉黯的灰色,不再那麼令人嚮往和興奮了。
好在,隔壁房間的李煒恰逢其時地醉倒了。狄仁傑趕緊自告奮勇,送李煒回迎賓客棧。許敬芝和郁蓉就由謝汝成陪護著返回許府。在醉月居門前,狄仁傑攙扶著東倒西歪的李煒,目送許敬芝和郁蓉登上馬車。就在車簾放下的那一瞬,他又一次感受到了那雙目光,好像利刃劃破深秋的夜色,在他的心中從此刻下不可磨滅的印象。
秋意日濃一日,十多天後的凌晨,汴州城飄下了乾封元年的第一場雪。這場雪從黎明下到正午,悠悠蕩蕩、漫天飛揚。到午後雪漸漸止住時,汴州城內外已是一片銀裝素裹、粉妝玉砌的冬日即景了。已是十一月底,時近歲末,刺史府的公務十分繁忙,到處都是人仰馬翻的樣子,相形之下,狄仁傑這個法曹判佐倒有些無所事事了。若非萬不得已,誰又會選擇在這年關將至的日子裡打官司呢?
雪止日出,陽光重新閃爍在蓋滿積雪的松柏枝條上。狄仁傑這兩天難得輕閒,反而有些無所適從,見院中雪景正佳,便到東跨院內散步賞雪。恰在此時,他收到了李煒發自長安的一封書信。衙役送上書信,狄仁傑貪戀燦爛暖陽和雪後清冽舒爽的空氣,便站在一棵蒼柏下啟封閱信。哪知看著看著,他卻如墜雪湖,通體冰涼!
李煒在醉月居歡聚的第二天就匆匆忙忙返回了長安。他本來就是私自離京,見許思翰案情大白、許彥平歸案,許敬芝的喪父之痛大為緩解,李煒沒有了後顧之憂,當然不敢再多遷延,趕緊回京去了。當時高宗臥病,武皇后貼身照料,國事均交給了太子弘。始擔監國重任的李弘迫切需要可信賴的得力幫手,見李煒迅速返京,他也是喜不自勝。
這天傍晚,李煒正在東宮書房陪著李弘批閱奏章,突然聽到太子低呼了一聲。李煒聞聲抬頭,就見李弘緊鎖雙眉,盯著面前一封攤開的奏章。李煒並不開口詢問,只默默等待著。果然,李弘思忖著道:「王爺,你常在汴州走動,可瞭解一個叫狄仁傑的法曹?」李煒心中一跳,忙道:「太子,李煒倒是認識這個狄仁傑。怎麼?太子殿下……」
李弘站起身來,背著手在書案前踱了兩步,道:「兩年多前工部尚書閻立本任河南道黜陟使,回朝後對這個汴州判佐狄仁傑大加讚賞,極力向上推薦,說是不可多得的治國良才。吏部經過合議,決定提拔這個狄仁傑,擢升為并州都督府法曹參軍。調令已經擬好,年底前就可以發到汴州了。可是,你看看今天吏部的這封奏章,竟說狄仁傑人品堪憂、朝中對他的為人頗多流言蜚語,朝廷要提拔此人,還需謹慎。因此請示將調令暫緩發出。」
李煒這一驚非同小可,他瞠目結舌地望著李弘,急得都有些語無倫次了:「太子殿下!這……這是從何說起?!據我所知那狄懷英不僅才幹卓著、學識超群,最最重要的就是他為人之忠誠正直、高風亮節,實乃不可多得的賢德之人、濟世俊材。說他人品有問題,這、這簡直……是肆意誹謗啊!」李弘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著急,沉聲道:「嗯,我也對此頗感疑惑。畢竟能得到閻尚書如此看重的人,人品上不應該有問題。不過,你可知道最近一次的河南道黜陟使許敬宗大人回朝之後,對狄懷英頗有微詞啊。」
「什麼微詞?」「許大人說此人恃才放曠、顯山露水,沒有半點君子韜光養晦、沉穩含蓄之道,恐非大用之才。」「啊!」李煒心下頓時瞭然,但許敬宗是當朝宰相,自己如果直接反駁,將內情和盤托出的話,一旦為許敬宗所知只怕對狄仁傑更為不利,他思之再三,只道:「太子殿下,狄懷英的人品不容置疑,李煒可為他做擔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