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碧血黃沙 第三十章:郁蓉 (下)(3) 文 / 安娜芳芳
第三十章:郁蓉(下)(3)
許全連忙吩咐取來熱水和碗碟,菊香自盒中捻出一顆蜜丸,放進碗中並泡上熱水,再用勺子輕輕攪拌,蜜丸很快化開,成為一碗深褐色的藥湯。狄仁傑舀起一小勺,嘗了嘗,點頭道:「唔,果然是蜜丸。藥汁的苦味都被蜂蜜的甜味蓋過,味道不錯。」齊晟有點兒摸不著頭腦,在狄仁傑身後輕聲道:「懷英,你這是……」
狄仁傑並不理睬,繼續問菊香:「菊香,我看你方才做得十分熟練,可前幾天如何會失手掉落一顆蜜丸?」菊香嚇得滿臉通紅,期期艾艾地問:「大、大老爺,您……您怎麼會知道的?!」狄仁傑微微一笑:「本官會算卦。」他這話既出,座中許彥平一聲冷笑:「刺史大人,我只問你!怎麼官府的判佐竟公然在此裝神弄鬼?!」齊晟也面沉似水:「狄法曹,該斷案就斷案,扯到算卦上去做甚?!」狄仁傑坦然應對:「既然要斷迷案,用些非常的手段也未嘗不可。關鍵是看用的效果……」他還是轉向菊香:「菊香,你剛才問我是怎麼知道的?也就是說你承認了,確實曾經掉落過蜜丸?」
菊香「撲通」跪在地上,哭哭啼啼地說:「是、是掉落過蜜丸……就在三天前的晚上掉了一顆,大老爺!總共就掉了這一顆,菊香對天發誓!」「好,好。」狄仁傑安撫道:「菊香,你不用害怕。本官來問你,你伺候老爺用蜜丸應該是非常小心的,而且做了這麼久也很熟練,怎麼會無故將蜜丸掉落呢?」菊香道:「大老爺,不是菊香不小心,實在是這盒蜜丸的蜜煉得不夠好,直接用溫水化不開,每次我都得先把蜜丸切碎,然後再用溫水沖,要比平常多花不少時間。三天前的晚上,菊香心急,切蜜丸的時候沒拿穩,就掉了。菊香的手都給刀劃破了呢……」
「這樣就清楚了。」菊香嘮嘮叨叨地還想往下說,狄仁傑乾脆利落地打斷她,劈頭便問:「菊香,既然這盒蜜丸成色很差,而你府中又備有多餘的蜜丸,你為何不更換一盒,哦,比如剛才我們試過的成色很好的蜜丸?再說,這樣的蜜丸給你老爺服,難道你就不擔心有問題?!」菊香道:「大老爺,我回過管家的,可他不讓……」狄仁傑銳利的目光瞬間刺上許全的臉:「嗯?」許全激靈靈打了個冷戰,連忙辯解:「這……是少爺不讓換的。」
所有人都朝許彥平看過去。許彥平的臉色略顯青白,但聲音還挺鎮定:「蜜丸難化不等於不能吃嘛,父親一向節儉,我不願拂他老人家的意。」狄仁傑微笑:「哦?怎麼本官倒聽說許長史府中每天倒掉的剩菜都是佳餚,汴州城內收泔水的對許府是趨之若鶩。不知道許公子為何對這盒蜜丸突然如此計較?」
「法曹大人!」許彥平終於忍無可忍,拍案而起:「今天你是來斷案的,不是來對許府說三道四的!你盯著一盒已被服盡的蜜丸兜圈子,我不知道對分析案情有何裨益?」「因為蜜丸是本案的關鍵!」狄仁傑沉著的聲音雖然不高,卻似帶著千鈞的份量。他慢慢地從懷裡取出一個絹包,放在齊晟面前打開,齊晟定睛一瞧,竟是一顆黑乎乎切開一半的蜜丸,忙問:「這是?」「這是本官命留駐許府的差役乘夜潛入許長史臥房,從榻底下的牆根處搜到的!」
狄仁傑捻起藥丸,舉到眾人面前,聲音中透出冰凌般的刻骨寒意:「本官昨日親自持此蜜丸到仁濟堂,據他們查證,這顆蜜丸雖是從仁濟堂購買的,卻被人動過手腳!」他直視著許彥平,一字一句地道:「這顆蜜丸中被人摻入了少量砒霜,因為是被化開重新搓合,並有雜質,所以黏合得很生硬,才會導致蜜丸化開不易!許公子……你能向我們解釋一下這是怎麼回事嗎?」
許彥平灰白的臉色比死人還難看,額頭上的汗水直往下淌,翕動著嘴唇卻說不出話來。狄仁傑冷冷地道:「既然許公子不想說,那就由本官來替你說吧。經過仁濟堂藥師的鑒別,這蜜丸中所摻入的少量砒霜,不會迅速致人死地,但卻會引起諸如嘔吐腹痛之類的病症,正如許長史這些天的樣子。每天中毒不深,只當是不明疾病所致,但積攢到一定的時間,就會暴發出來,驟然致人於死地,再無可救。」
「所以……」狄仁傑再度環顧四周,一張張臉映入他的眼底,並未引起他半分悸動,今天這場戲到了最後關頭,他全神貫注於那最後的一擊:「本官斷案的結果就是:許長史乃是被摻入在養榮蜜丸中的少量砒霜,連續多日積累而毒死!那個兇手並非別人,正是許家公子許彥平!在粥碗中下砒霜蓄意陷害郁蓉小姐的也是他!」
許彥平聲嘶力竭:「你胡說!你血口噴人!」狄仁傑根本不容他辯白,揚聲喝道:「來人吶,把這個弒父害妹、違背人倫、禽獸不如者拿下!」早就等在門外的兩個差役應聲而入,衝上去就把許彥平反背雙手按倒在地。許彥平拚命掙扎,殺豬似地吼叫:「冤枉!齊大人,我冤枉啊!我爹、我爹不是我殺的啊!」齊晟猶豫著剛想開口,狄仁傑已經一個箭步衝到許彥平面前,厲聲呵斥:「許彥平,你犯下的是十惡不赦之罪,本官斷案絲絲入扣、毫無紕漏、證據確鑿,你休要再癡心妄想逃脫罪責了!你將面臨的是最嚴厲的懲罰!」
「不!不是的!」許彥平目呲俱裂,在兩個差役手下困獸猶鬥,用盡全力朝齊晟喊叫:「齊大人,你要為我做主啊!我爹他絕不是死在蜜丸上頭!那蜜丸、要、要連服十二顆才會死人!可他少服了一顆啊!所以、所以還是郁蓉毒死他的……」他的話音尚未落下,齊晟臉色煞白地從案後直跳起來:「許彥平!你……你,唉!」「啊!」許彥平猛然意識到什麼,驚叫一聲軟癱在地。
狄仁傑來到許彥平面前,厭惡地瞥了他一眼,慢慢將手中的蜜丸扳下一小塊,送入嘴中咀嚼。「狄先生!」又驚又怕的女聲傳入狄仁傑的耳窩,不用看他也知道那是郁蓉。難以言傳的美妙感覺、交織著勝利的喜悅,隨蜜丸的甜味溢滿唇間:「許彥平你看著,這只是顆普通的蜜丸。三天前掉落在地上的摻毒蜜丸,因菊香害怕挨罵,又撿回來餵給了許長史……真相就是這樣的。」
是夜,在醉月居三樓最裡面的包間雅座,李煒、狄仁傑和謝汝成三人對月飲酒、談笑賞景,真是人生中最難得的快意舒爽、意氣風發之時!總算卸下心頭重負的李煒頻頻舉杯,一個勁地向「神探法曹大人」狄仁傑敬酒。狄仁傑並未多加推辭,畢竟今夜他自己的心情也是出奇的好,正想與好友知己暢飲歡聚,盡享勝利的喜悅。
深秋之夜寒氣襲人,但這三人喝著美酒,品著佳餚,漸漸都通體暖熱,面色紅潤。李煒異常興奮地大說大笑著,一張嘴沒有閒的時候,把今天在許府發生的一切都學給謝汝成聽。當然了,他自己也是剛從許敬芝那裡聽來的,因不曾眼見為實,所以在講故事的同時,又扔出一大堆的問題給狄仁傑,要他解釋。
李煒首先要狄仁傑回答的就是,他怎麼會想到毒藥是下在養榮蜜丸中的,並且還想出來事先準備好一個假的毒蜜丸來詐出許彥平的原形。狄仁傑微笑著咋了口酒,慢條斯理地問:「郡王殿下可知本案最大的困難是什麼?」「困難?」李煒想了想,道:「時間太緊?」「不是。」「線索太少?」「也不是。」「那……」李煒搖頭:「本王猜不著了。」
狄仁傑正色道:「其實本案的推理過程並不算太複雜,難的是缺少證據。」李煒與謝汝成面面相覷:「缺少證據?嗯……對啊,那有毒的十二顆蜜丸全都被許長史吃掉了……」狄仁傑點頭:「是的,我從一開始勘察現場就發現了蜜丸的問題,再到其後收集線索,查證動機,應該說很快就鎖定了許彥平的嫌疑。但這一切都是推測,沒有證據要想判定許彥平的罪,總還顯得底氣不足。所以我才想出要用詐術,讓許彥平他自己露出馬腳。」看了看對面那兩雙急切好奇的目光,狄仁傑笑問:「二位如果感興趣,我就給你們說一說?」
李煒搖頭歎息:「你非要急死我們不可是不是,快說吧!」
「我第一次想到蜜丸的問題,是在許長史臥室裡發現一些死去的螞蟻。這些螞蟻屍體聚集在榻底的牆根邊,我當時就覺得很怪異。照常理來說,許長史的臥房應該是打掃得十分乾淨的,怎麼會有如此污穢的情況?螞蟻死成一片的地面上,還有粘稠的黑糊狀殘跡。會是什麼呢?於是我開始在臥房內留意,是否有什麼東西會造成這種現象。當我看到養榮蜜丸的盒子時,我立即便聯想到:螞蟻乃是趨甜的蟲豸,而許長史自病倒以後每日只食粥,屋中唯一的甜物就只有這蜜丸了。」
「所以螞蟻都是被蜜丸吸引過去的?」
「對。這應該是最合理的一種推測。地面上粘黏的殘跡,也應該是小部分的蜜丸粘在地上被螞蟻嚙食後所剩下的痕跡。於是緊接著就出現了一個問題:這些螞蟻因何而死?死了之後怎麼會不被人發現並打掃乾淨呢?我推想再三,還是認為螞蟻因蜜丸而死的可能性最大,至於螞蟻屍體為何未被打掃掉,我後來曾隨口問過許全,因許長史臥病,這些天都不曾打掃過他的房間。」
「可是,」李煒皺起眉頭問:「即使螞蟻是因蜜丸而死,也不能說明蜜丸中一定含毒吧?再說,你又怎麼能確定許長史就是被蜜丸之毒所害呢?」
「這些倒不難確定。方才殿下重述了我推斷郁蓉無罪的那番說辭。其實正因為這段推理,從一開始我就排除了郁蓉的嫌疑,在毒物發作的時間來看,粥中之毒都不是許長史的致死原因。那麼,許長史到底因何而死呢?今天上午在許府我就說過,按照毒物的發作時間看,許長史前一天晚上吃的粥,服用的湯藥,和養榮蜜丸都有可能是致死的原因。當然,也不排除敬芝或者菊香這二人給許長史吃了別的東西。不過,當我看到螞蟻屍體之後,便決定先把查案的重點放在養榮蜜丸上頭。於是,我就讓留駐許府的差役昨夜偷偷把菊香帶到刺史府中,我連夜訊問了她。是她告訴了我這批蜜丸的異狀,和三天前切割蜜丸時掉落在榻下的情況,當時她雖撿起了蜜丸,卻沒注意有一小塊切下的碎片遺留在榻底,就是這塊蜜丸碎渣招來了螞蟻。」
「原來是這樣!」李煒感歎:「懷英兄,你可真會耍花招!」
狄仁傑的神色變得深沉,他若有所思地道:「並非是狄某要耍什麼花招,實在是從一開始我就斷定,兇手定在許府之中,所以查案的過程必須要萬分小心,一旦打草驚蛇,真相就再無大白之日了。」
對菊香的審問非常有成果。狄仁傑瞭解到了這盒養榮蜜丸特別的成色問題,不用太多思考,他便得出結論,這盒蜜丸一定是被摻入了雜質。同時,他也瞭解到許長史病況在十多天前曾經發生過一次轉折,此前不過是頭痛腦熱,在十多天前才添了腹瀉嘔吐之症。也因此許敬芝才開始親自料理父親的飲食。養榮蜜丸一盒共十二顆,狄仁傑暗自心驚,莫非兩者之間真的有關聯?
既然對養榮蜜丸產生了重大的懷疑,狄仁傑便試圖調查清楚這盒蜜丸的來歷。從許全處他得知蜜丸是仁濟堂隔月派人送貨上門的,平時就擱在庫房中。許思翰為人多疑,庫房鑰匙一直由他親自掌管,這次病倒,他才將鑰匙轉托給許彥平負責。
許彥平,這個名字在狄仁傑的腦海中盤桓,雖則名聲多有不堪,但他畢竟是許思翰的親生兒子,他真的會犯下這種弒父的罪行嗎?要得出這個結論,恐怕還需要找到足夠份量的動機。
說到這裡,狄仁傑含笑矚目李煒:「正是殿下關於許敬芝和許彥平關係的描述,提醒了狄某。」李煒微曬:「慚愧,慚愧。真是多虧了懷英兄!」說完,他對著狄仁傑深施一禮。狄仁傑還禮如儀,沉穩地道:「今天下午在刺史府中,許彥平徹底崩潰,交代了全部的犯案經過。據他供稱,之所以會想到如此殘忍地謀害自己的生父,還是因為郁蓉引起的。」
李煒和謝汝成同時輕聲叫起來:「又是郁蓉?!」
還是因為郁蓉。當然,她只不過是最後的一個契機罷了。一直在許家受到鄙視的許彥平,長期以來鬱悶不平,心懷怨恨。尤其令他難以接受的是,自己比不過許敬芝也就罷了,居然連郁蓉的地位都不如。許思翰養育了郁蓉十多年,眼看著她出落得傾國傾城,巴望著她趕緊攀附高枝,開花結果,對她自然格外重視。就連李煒也因著許敬芝的緣故,對郁蓉友善而對許彥平不屑一顧。許彥平越來越嚥不下這口氣,兼垂涎於郁蓉的美貌,便去求父親將郁蓉賞了自己。許思翰一口回絕,許彥平愈加憤懣難當。不過畢竟是自己的兒子,為了安撫許彥平,許思翰最終還是答應許彥平,趁黜陟使許敬宗到達汴州期間,想辦法給許彥平通通關節,捐個一官半職幹幹。
許彥平為什麼那麼迫切地想當官呢?除了盡人皆知的原因之外,還有一樁隱憂,正越來越讓許彥平寢食難安。原來當初秦氏臨終前,曾留下遺言,要將自己名下的大部分財產作為陪嫁,轉贈給唯一的女兒許敬芝。她的目的很明顯,就是不願讓原本由自己帶來許家的財產被許彥平所繼承。由於秦氏的家庭背景,也由於許敬芝和李煒定情,使得許思翰也不敢違背這個遺言。而這一切就意味著,許敬芝一旦嫁給李煒,許家就幾乎要被掏空。許敬芝自然會奉養父親,許思翰的老年生活倒是無虞,然而許彥平的處境就堪憂了。也因此,許思翰才願意幫助許彥平請官,將來好歹有份官俸可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