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碧血黃沙 第二十八章:久視 (3) 文 / 安娜芳芳
第二十八章:久視(3)
母子初一見面,楊霖和何淑貞都有些兒愣神。何淑貞一身僕婦的打扮,兩鬢壓霜,腰背佝僂,比分別前又老了足有十歲。楊霖倒是簇新的水綢文生袍,臉色紅潤,氣色上佳。直待楊霖納頭跪倒,被何淑忠攏入懷中時,母子二人才意識到,他們這次是真的團聚了。
何淑貞看楊霖的樣貌,倒也把心稍放寬了些。楊霖要她先講來洛陽的始末,何淑貞便淌眼抹淚地又說了一通。果然,楊霖一聽到何淑貞如今竟是在沈家幫傭,還曾拜託沈槐尋找自己,驚得幾乎從椅子上蹦起來。倒抽好幾口涼氣,他才從牙齒縫裡憋出話來:「沈槐……真是夠陰險!」何淑貞注視著兒子的神情,也不覺哆嗦起來,忙問:「霖兒,告訴為娘,你現居何處?聽趙公子說你也和那沈將軍熟識,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楊霖臉色鐵青,牙齒咬得咯咯直響,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對母親擠出個笑容,勉強寬慰道:「娘,您看兒子現在的樣子,不是很好嗎?說來還是……是狄仁傑大人偶爾看到我的文章,非常賞識我的才華,又見我缺少盤纏、吃住窘迫,才好心邀我去他老人家府上居住,溫書迎考。這位狄大人是真心愛惜人才,兒子感愧難當,因此這些天日日夜夜都在狄大人府上拚命讀書呢。」
何淑貞半信半疑:「既然如此,那沈將軍明知道我在找你,為什麼要隱瞞呢?這不是故意為難我們嗎?」楊霖眼神飄忽,支吾道:「唔,大約沈將軍是擔心我被擾亂了心緒,無法專注讀書吧……呃,娘啊,總之今天咱們也見了面,您也該放心了。時候不走,兒子這就該回狄府了。」何淑貞扯住楊霖的衣袖不肯放,楊霖苦笑:「娘,兒子現在一切都好,您不知道多少考生想見狄大人一面,為送一篇詩賦上去給他老人家看都要找盡關節呢,兒子苦讀詩書十餘年,遇到這千載難逢的機會,是斷斷要珍惜的。娘,既然那沈小姐待您不錯,您就安心在沈家住著,靜等兒子的好消息吧。」
楊霖抽身要走,何淑貞的眼淚再度奪眶而出,她死攥著楊霖的衣襟:「霖兒,霖兒,你……別急著走,讓娘再看看你。」楊霖含淚笑道:「娘,您這是幹什麼?八月初一就考試了,等一發榜,兒子就去沈家接您。」何淑貞抬起胳膊拭淚,無奈地點頭。兩人一前一後走到選院邊門,何淑貞見四下無人,突然壓低聲音問楊霖:「霖兒,你是不是拿了我的那件寶物?」楊霖大駭,翕動著雙唇卻說不出話。何淑貞看著他的樣子,也明白了大半,淒慘地歎道:「霖兒啊,娘只問你一句話,那東西還要得回來嗎?」「能!一定能!」楊霖握緊母親粗糙的雙手,熱淚盈眶地道:「娘你放心,等兒子考完試,一定把那件寶物還給您!」
「考完試?」何淑貞喃喃:「只怕來不及了……」楊霖不解:「來不及?為什麼?」「哦,沒什麼,沒什麼……」何淑貞搖頭,輕撫兒子的面頰:「沒事,娘等著。你好好考試,給娘爭氣。」「娘,我會的。哦,您可別告訴人家和我見了面,對沈小姐也不要說。」「娘明白。」
從庭州往西穿越沙陀磧,地貌隨之一變,廣袤無垠的大漠和點綴其間的綠洲逐步消失,被連綿起伏的丘嶺所取代。與橫亙南北雄渾高峻的天山和金山山脈相比,這片被稱為大楚嶺的丘嶺地區位置略低,但層巒疊嶂、山路縱橫,又常常會起莫名其妙的濃霧,穿行其間一不小心就會迷失方向,還容易遭埋伏,絕對是行軍大忌的一塊區域。
烏質勒命令部隊在大楚嶺前紮下營寨,從此地往前再走五百餘里,就是碎葉城了。遙望故園牙城,烏質勒既興奮又緊張,碎葉,凝聚了他太多的愛與恨、失落和夢想。今天,當他真的要展開在頭腦中演習了無數次的復位之戰時,烏質勒卻被莫名的恐慌攫住了心神。
「哈斯勒爾,庭州那裡有消息嗎?」「沒有,王子殿下。」望著烏質勒緊鎖的雙眉,哈斯勒爾納悶道:「殿下,有什麼問題嗎?」烏質勒矚目前方,大楚嶺高高低低的山丘一眼望不到頭,乳白色的霧氣詭異地瀰漫在其間。他沉吟道:「哈斯勒爾,從此地往碎葉只需一天一夜了。」「是啊!」哈斯勒爾按鈕不住興奮:「兄弟們都躍躍欲試了。終於能拿下碎葉了!」
「可我總覺得有些不妥。」「不妥?」烏質勒陰沉著臉道:「從這裡往前到碎葉的道路,俱是山丘相夾的峽谷,最狹窄的地方不過數里,堪稱行兵的要害之地。咱們這次奔襲碎葉,事先未做充分的勘查,多少有些匆促。」「這……」哈斯勒爾搔了搔頭:「可用兵貴在神速,敕鐸已死,如今碎葉牙帳肯定亂成一團,這樣的時機怎麼能放過呢?況且突騎施的兵力咱們都很清楚,鐵赫爾和敕鐸帶的是其中最精幹的,都是以一當十的勇士,剩下在碎葉的不足萬名,兵員的戰鬥力要差很多,就憑咱們這支隊伍肯定能拿下他們!」
烏質勒雙眉一聳:「哈斯勒爾,你沒聽懂我的意思!你說的沒錯,假如正面作戰,我方必勝。但我所顧慮的,是敵人在從大楚嶺到碎葉的丘陵峽谷中設伏,那樣的話我們就很被動了。」哈斯勒爾愈加摸不著頭腦了,想了想才道:「王子殿下,不是我說,咱突騎施人什麼時候不是硬碰硬地和人鬥?這種打埋伏設詭計的勾當,突騎施人幹不來啊。何況敕鐸一死,牙帳群龍無首,您那幾位堂兄弟為爭汗位肯定已經打得頭破血流,沒心思想別的吧?」
「不,事情沒那麼簡單。」烏質勒思忖著道:「你所說的這些都是想當然,所謂知己知彼才能戰無不勝,敕鐸雖亡,碎葉牙帳的情況我們卻一無所知,東突厥默啜那裡的動態我們更不清楚,在這種情況下就貿然出擊,是有很大風險的!」哈斯勒爾垂下腦袋不吭聲了,他跟在烏質勒身邊多年,對王子的雄才大略還是有瞭解的,要不然他可真要覺得烏質勒謹小慎微、難堪大任了。「哈斯勒爾,我還在等一個消息。」烏質勒沉默良久,才道:「今晚就在這大楚嶺前駐紮最後一宿,假如明天黎明之前消息還不到,我們就一舉奔襲碎葉,再不回頭!」
這一夜烏質勒始終沒有合過眼,就在天山雪峰被第一縷朝霞染紅時,從庭州方向真的跑來了一匹快馬,馬上是烏質勒特意留在庭州等候消息的阿威。阿威滿面風塵地趕到烏質勒的面前,翻身落馬從懷裡掏出封書信:「王子殿下,蒙丹公主讓我死也要追上您!」烏質勒將信一把奪過,讀罷他將信在手中捏成一團。面對碎葉的方向,烏質勒瞇起雙目,看了許久許久,終於飛身躍上「墨風」,高聲喊喝:「兄弟們,碎葉有變,我們不去了!立即撤回庭州!」
返回庭州的路途上,烏質勒的臉色一直暗黑如夜,在隊伍的最前方,他獨自驅馳著「墨風」,發洩似地在沙陀磧上狂奔。烏質勒的心亂如麻,強烈的挫折感令他窒息,更讓他心情沉重的,是孤立無援的恐懼和慌亂。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清楚地意識到,僅靠自己一個人,和手下這些悍勇有餘、智計不足的突騎施兵將,是無法完成復國大計的。烏質勒迫切地需要幫手,一個像李元芳這樣有勇有謀、赤膽忠心的幫手!
在沙陀磧的中央地帶,他們又一次經過伊柏泰。經過前段時間風沙不停的吹襲和覆蓋,本來還隱約可見的殘骸被徹底地掩埋在層層黃沙之下,成了大片平坦的沙原。如今踏足伊柏泰之上,已經分毫辨別不出當初的模樣,腳踩在沙地上,也再感覺不到半點起伏。正是大漠中難得的晴空萬里的好天氣,周圍一絲風都沒有,烏質勒一人一騎,呆呆地在這片萬籟俱寂的原野中央,站立了很長時間。他覺得心酸,更覺得遺憾,李元芳出生入死所創造出的大好機遇,他居然不能好好把握。回味彼時,他幾乎是要挾和逼迫著李元芳做出了為自己效力的承諾,烏質勒痛心疾首,難以自持,他叫來哈斯勒爾,咬牙切齒地再下命令,加強人手,繼續日夜不停地搜索李元芳的蹤跡,不僅要在伊柏泰的周邊,而且要在整個沙陀磧,乃至沙陀磧外的各處草場綠洲,所有的地方尋找!總之,烏質勒發誓,不論付出任何代價,即使掘地三尺也要把李元芳找到,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庭州城劫後餘生,連空氣中都瀰漫著狂歡的味道。但是對裴素雲來說,周圍五彩斑斕的一切都與她隔膜,無從吸引她的注意,她現在每天只做兩件事情:照顧安兒;向烏質勒和蒙丹打聽李元芳的消息。這天午後,她又來到乾門邸店。
自狄仁傑解除了對烏質勒和其隊伍的拘禁後,和過去一樣,烏質勒將大部隊駐紮在沙陀磧東北方向的大草原上。自己則包下乾門邸店的整個三層,作為在庭州城內的居所。蒙丹和狄景輝也一起住在乾門邸店。幾天前烏質勒帶兵出征,還特意留下一部分人手,讓蒙丹繼續率領著四處尋找李元芳。雖然烏質勒再三表示,一旦有任何發現都會立即通知裴素雲,但裴素雲仍舊每天親自來邸店探問。她來時只在樓下大堂內站立,靜靜地等待烏質勒派阿威去和她說一句日日不變的話,隨後便轉身離去。起初蒙丹、狄景輝還過去和她交談幾句,然而面對面時的傷慟與日俱增,很快就到了錐心刺骨的地步。幾天之後,他們便紛紛避而不見了。
今天的乾門邸店有些異常,裴素雲在樓下大堂內等待許久,看不見一個烏質勒的人,好幾天沒見到阿威了,蒙丹和狄景輝也找不到。她猶豫再三,終於慢慢走向樓梯。乾門邸店的夥計都認識裴素雲,也知道烏質勒對她十分尊重,因此無人阻攔。裴素雲拾級而上,好似騰雲駕霧一般,神思恍惚中已站在三樓的走廊上。
還是和那天一樣,整條狹窄的走廊上沒有半點聲響。面前就是那天的屋子,她抬手徐徐推開房門。屋裡空無一人,陳設一如當初,臨街的窗戶也像那天一般半啟,陽光斜斜投入,窗外炎炎酷暑,屋內淡抹清涼,連木地板上的斑駁都分毫不差。裴素雲的視線模糊了,她將脊背靠上木板壁,微微合起眼睛,耳邊似乎又響起他的腳步聲。她彷彿失去知覺般直挺挺地站著,直到此刻,她才能面對心中最真實的情感,才敢承認,自己愛得有多麼卑微和怯懦。
就是在這裡,在那個漫長的下午,裴素雲將自己發誓用生命保護的家族秘密,幾乎毫無保留地向李元芳坦白。啊,不,她還是保留了一些秘密的,不多,其實也並不重要,只有她自己才知道,這樣做的唯一目的,是為了能有機會再見到他。
十年前,裴夢鶴被藺天機設毒蠱致死,在最後的時刻他向女兒懺悔,悔不該為了達成目的用女兒做誘餌,親手葬送了女兒的幸福。那是個風雨交加的可怕夜晚,奄奄一息的裴夢鶴死命抓住裴素雲的手,掙著最後的一口氣對她說,他們一家為了伊柏泰已經付出了太多,到現在他才明白這一切是多麼地不值得、多麼地虛妄,可是已經太晚了。
「爹爹,女兒一定要為你報仇!」十七歲的裴素雲拚命哭喊著,細弱的聲音被狂風暴雨無情地打散。「但是素雲,我的女兒,我在這世上唯一的牽掛……」裴夢鶴充滿愛意地撫摸著裴素雲淚水縱橫的臉,斷斷續續地說:「爹爹不需要你報仇……爹爹,只想你得到幸福。」幸福?哪裡還會有幸福?裴素雲發瘋似地搖頭,她的命運已經注定,再無轉圜的餘地。裴夢鶴的眼神漸漸黯淡,生命之光無可阻擋地迅速飄逝。「爹爹!」裴素雲撲在他的胸前放聲痛哭。女兒聲嘶力竭的哭喊喚住了在漆黑甬道上疾行的靈魂,裴夢鶴聚集起最後的力量,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著:「素雲,藺天機是惡人!他一定會惡有惡報的……今後,伊柏泰的秘密就靠你來守著,不要重蹈爹爹的覆轍,伊柏泰的秘密絕不能再落入惡人的手中!」
「可我怎麼才知道誰是惡人?誰是好人?假如又來一個藺天機、兩個藺天機怎麼辦?!爹爹!您不要死,不要留女兒一人在這世上……爹爹!」裴夢鶴的臉上浮現出微笑,他再不理會女兒的悲痛欲絕,語調突然變得欣喜若狂:「素雲,你娘來了,她來接我了。這麼多年我想她想得好苦,今天終於能和她相聚了……」他把目光重新轉回哀哀悲泣的女兒,柔聲勸慰:「素雲,不要害怕……聽爹爹的話,只要找到你真心所愛的人,就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訴他。我女兒愛上的……必是最好的人,要相信、相信你的心。但是……」在生命的最後一刻,裴夢鶴的嘴角竟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素雲,一定要讓他也愛上你,讓他為了你留在庭州……與你、與你一起守護伊柏泰的秘密,就像當初、當初……」
裴夢鶴沒有能夠說完這最後一句話。但是裴素雲懂得父親的意思,許多年前,她的曾祖父裴冠就是因為愛上了一位庭州女巫,才在庭州停留並度過餘生,才有了伊柏泰的源起,才有了他們這條血脈,才有了後來所發生的這一切。然而命運和裴素雲開了個多麼大的玩笑啊,當她像父親所說的那樣,終於找到了那個人,終於發現愛情的時候,竟然就是伊柏泰,又把他奪走了。
在這個他們相處了整整一下午的屋子裡,裴素雲跪下向薩滿的諸神祈求,將全部的罪責歸諸於她,將所有的懲罰降臨於她,將所有的詛咒施加於她,但求神靈保全他的生命,即使今生今世不能再見,只要——讓他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