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碧血黃沙 第二十八章:久視 (4) 文 / 安娜芳芳
第二十八章:久視(4)
她不知道祈禱了多長時間,突然被一陣嬰兒的哭鬧聲驚擾。裴素雲抬起淚眼,茫然四顧,好半天才聽出,這苦鬧聲就從隔壁屋傳來。她下意識地站起身,來到隔壁門前。房門虛掩著,她輕輕一推就開了。裡側牆下的床上,一個幾個月大的嬰兒正在聲嘶力竭地大哭,守在嬰兒身邊的是個粗壯的突厥女人,一見裴素雲就見到救星似地嚷起來:「哎呀,伊都干,你怎麼在這裡?哦,你來得正好,快來瞧瞧這孩子怎麼了?」
裴素雲來到床前一看,微笑了:「天氣太熱,孩子有些滯夏,還長了一身的痱子,怎麼會不鬧?」她認出那突厥女人是烏質勒的馬伕蘇拓的老婆,便問:「這是你的孩子嗎?」蘇拓娘子搖頭,咧嘴笑道:「才不是呢。我那孩子可沒這麼嬌貴。這是烏質勒王子從中原帶回來的小孩,不知怎麼搞的老生病,特別難養,我都犯愁死了。」
裴素雲也不多問,又摸了摸孩子的額頭,皺眉道:「燒得還挺厲害,給他吃藥了嗎?」蘇拓娘子手一攤:「還沒及得請大夫瞧呢。」裴素雲想了想,在桌邊坐下匆匆寫了張方子,遞給蘇拓娘子:「這裡頭有吃的藥,也有給孩子洗澡擦身的藥,趕緊去買了來吧。」蘇拓娘子答應著就往外走,又回頭對裴素雲笑道:「伊都干,您要沒事就幫我看一會兒這孩子,我去去就來。」「嗯,去吧。」
見搭在孩子額頭上的手巾已被捂熱,裴素雲拿起到盆裡重新絞了一把,擱回孩子頭上。又把對著床的窗戶開開大,才坐在床邊,輕輕拍打孩子的身體哄他睡覺。聽見身後有動靜,她以為蘇拓娘子又回來了,便頭也不回地問道:「怎麼回來了?忘記了什麼嗎?」沒有回答。裴素雲愣了愣,慢慢扭頭看去,面前站著個陌生的女人。
這女人身材高大,大熱天裡還一絲不苟地穿著全套緊身的對襟錦袍,腰間紮著的幫典五色輝煌,愈發顯得蜂腰猿背、鶴勢螂形。只見她臉色黝黑、濃眉大眼,面容看上去已不算年輕,卻別有一種成熟颯爽的風韻。滿頭黑髮烏墨珵亮,插滿金燦燦的髮飾,金銀雜色的絲絛垂下,與頭髮合編成數不清的小辮披在腦後。渾身上下亦掛滿黃澄澄的金飾,行動間流光溢彩,好一派富麗與豪邁交糅的氣度。
裴素雲看得有些兒頭暈,好多天來她夜夜難寐,精神十分萎靡。那女人也在上下打量著裴素雲,此刻見裴素雲坐著不動,似乎對自己沒什麼反應,臉色立時變得不太好看起來,倨傲地劈頭便問:「你是誰?」嗓音低沉,略像男聲,倒也是氣勢十足的。裴素雲回過頭,仍然輕拍床上的小孩,輕聲反問:「你找誰?」
那女人沒料到裴素雲會是這個態度,愣了愣,臉色愈加陰沉,她瞅一眼床上的孩子,又盯著裴素雲蒼白憔悴的容顏,突然冷笑道:「我來找烏質勒王子,你知道他在哪兒嗎?」裴素雲從容作答:「烏質勒王子幾天前離開庭州出去辦事,至今未歸。不過他的妹妹蒙丹公主在庭州,此刻大約有事出去了,你要是方便,可以等她回來再問。」
那女人又是一聲冷笑:「此處是烏質勒包下的客居之所,便也就是我的家。我怎麼不方便,我當然方便。只是你到現在還沒有回答我,你是誰?在這裡做什麼」裴素雲皺了皺眉:「你的家?你是……」「我是烏質勒的夫人。」
裴素雲吃了一驚,不由地站起身來,一邊細細打量對方,一邊款款施禮:「原來是王妃殿下,恕妾身冒昧了。實在是……此前從未聽說過烏質勒王子還有位夫人,所以有些意外。」那王妃鼻子裡頭哼了一聲,趾高氣揚地道:「也罷,不知者不罪嘛。現在你總可以說你的姓名了吧?」「妾身名喚裴素雲,是庭州的薩滿伊都干。」
「哦?你是薩滿?據我所知伊都干通常都是胡人,怎麼你竟是個漢人?」裴素雲淡淡一笑:「機緣巧合罷了。」「機緣巧合?」王妃反問,一雙眼睛繼續牢牢盯在裴素雲的臉上:「這烏質勒也真有意思,讓我們母子千里迢迢跑來庭州和他團聚,他自己倒蹤跡全無,家中還有這麼個女……」
她一句話還未說完,樓板咚咚直響,有人高聲喊著:「繆年,繆年!你總算是來了,我在樓下看見娑葛和遮弩了。這倆小子都長這麼大了,快認不出來……」隨著興奮的話音,烏質勒風塵僕僕地一頭撞進屋來,看見屋裡站著兩個女人,不覺愣了愣。那被稱作繆年的王妃已然搶步上前,喚道:「烏質勒。」烏質勒抬手攏住她的肩膀,用力按了按,朗聲道:「王妃一向可好啊?」王妃亦笑答:「好,好得很。你呢?」「你看呢?」「嗯,氣色不錯。」四目相對,兩人俱是滿面春風。
裴素雲在旁侷促而立,心中既尷尬又酸楚,幾乎要落下淚來。烏質勒雖與王妃寒暄,眼角的餘光一直在關注裴素雲。由於李元芳的緣故,烏質勒現在對裴素雲是照顧有加,見她不快,連忙招呼:「伊都干,真巧你也在。來,我給你們介紹介紹,這位是我的王妃,吐蕃王都松芒布結之第九女妙吉念央宗,哦,她也有個漢名,叫做繆年,平時伊都干就稱她繆夫人吧,方便些。」裴素雲勉強笑道:「是,方才素雲已與繆夫人相識了。原來王妃出生吐蕃,失敬。」
烏質勒聞言上下打量繆夫人,笑道:「呵呵,繆年身上有大唐文成公主和親帶去的漢人血脈,所以長得像漢人更多些。從吐蕃的畫像上看,她的樣貌還頗有當初文成公主的神韻呢,只不過更具高原女兒的粗曠。」裴素雲道:「王子夫婦久別重聚,素雲不敢再打攪,這就告辭了。」「好,伊都干請走好。」
裴素雲正要向外走,床上的嬰兒爆發出一陣響亮的哭鬧,蘇拓娘子慌裡慌張的一頭撞入,臉熱得通紅,手裡還提著兩大扎藥材。裴素雲想了想,便對烏質勒道:「殿下,這孩子病得不輕,素雲想把他帶去家裡照顧幾天,待病好了再送回來。」烏質勒驚喜道:「好啊,太好了!烏質勒求之不得呢。」
蘇拓娘子抱起嬰兒,隨裴素雲一起出門,烏質勒慇勤地送到門口,裴素雲突然停下腳步,淒婉地抬眸,眼神中似有千言萬語。烏質勒當然明白她的意思,心下一痛,無奈地搖了搖頭。裴素雲瞭然,低下頭便走了出去。烏質勒又跟到走廊上,揚聲叫來阿威,囑咐他小心將伊都干送回家。等回進房來,卻見繆夫人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神情有些古怪,便隨口問道:「你怎麼了?」
繆夫人陰陽怪氣地道:「烏質勒,你還是那麼熱衷於神鬼之事啊?只是,這回怎麼又對薩滿感起興趣來了?」烏質勒把臉一沉:「你胡說些什麼。」繆夫人垂首不語了。
烏質勒背著手在屋裡踱了兩圈,回到繆夫人面前,沉聲道:「繆年,你來得正好,我現在太需要幫手了。你不知道,我剛剛遭遇了一次重大的挫敗!」「挫敗?!」繆夫人大驚失色。烏質勒緊鎖雙眉,下顎繃得緊緊的,好半天才道:「準確的說是無功而返。唉,我的心裡很不好受啊。謀求了這麼久的大業,剛剛有了點眉目,卻……」
繆夫人伸出手,輕輕撫摸烏質勒堅硬的下顎,眼裡閃耀著熱烈的激情:「烏質勒,烏質勒,我胸懷天下的夫君,我的大英雄!不論發生了什麼,繆年始終相信,失敗二字對烏質勒是沒有任何意義的!過去當你去國流亡的時候是這樣,今天謀求復位的時候也是這樣,以後大展宏圖的時候更是這樣!在繆年的心中,勝利必將到來,只是時間問題。」
烏質勒的眼圈微微泛紅了,他情不自禁地握緊繆夫人的雙手:「繆年,這麼多年來如果沒有你,沒有你從金錢到精神的支持,烏質勒就算能夠堅持到今天,也會艱難得多。虧得有你啊,還為我養育了兩個這麼出色的王子,哈,我方才見到他們,真是虎虎生威的棒小伙子。」繆夫人此刻的笑容十分溫柔:「上陣父子兵嘛,娑葛和遮弩從小研習兵書、專攻武藝,現在都能幫你帶兵作戰了。」
「好啊,好啊!我這正缺少得力的將領呢。」烏質勒興奮地連連搓動雙手,拉著繆夫人在桌邊坐下,熱切地道:「事不宜遲,我現在就把情況詳細告訴你。有幾件重要的事情,需要你立即著手辦理,咱們好好商議商議。」
何淑貞告別楊霖,目送著兒子坐上狄府的馬車。她混濁的目光緊緊追隨沿街而下的馬車,直到那晃動的背影融入眩目的日光,再也看不見。何淑貞用拳頭堵住嘴,強抑下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顫抖的牙齒咬破皮膚,鮮血流下喉嚨,和著眼淚,苦澀難嚥。
她沒有立刻回到沈家,而是在洛陽的大街小巷中漫無目的地遊走,走了整整一個下午,直到暮鼓聲聲,何淑貞才拖著精疲力盡的身體,挪回了尚賢坊內狄府後的僻靜小院。盛夏裡天暗得晚,稀微的暮色裡小院顯得益發寧靜,正房裡沒有燭光,只有何淑貞平時寄居的西廂房,窗紙上透出淡紅的光暈。
何淑貞並不意外。自從沈槐走後,沈珺每天坐立不安、度日如年。何淑貞看她實在可憐,便提出教她些特別的刺繡法子,幫沈珺分散點兒心情,打發時間。沈珺學得認真,心思又細膩,何淑貞漸漸發現她在刺繡上很有天賦,如果善加調教,就算在天工繡坊裡頭,也會是個特別出色的繡娘。這些天何淑貞成天出外尋子,沈珺就在家裡埋頭刺繡,有時也會到何淑貞的房中翻看繡樣,今天肯定又是這樣。
何淑貞輕手輕腳地推開西廂房門,沈珺果然正全神貫注地埋首炕上,聽到聲音,她回頭對何淑貞露出溫柔的笑容:「大娘,今天回來得晚,累了吧?晚飯我都做好了,你先歇一歇,咱們就吃飯。」何淑貞的臉紅了,說起來是自己在此幫傭,卻時時受到沈珺的體貼照顧,她羞愧地道:「阿珺姑娘,這怎麼話說的,唉……沈將軍叮囑過多少回了,不讓你做這些粗活。都是老身的錯。」
沈珺嫣然一笑:「大娘別這麼說,您忙著找兒子,我又幫不上什麼,再不做頓飯,咱們倆就要餓肚子了。」何淑貞訕訕地點頭,隨意地朝炕上瞥了一眼,頓時臉色大變。只見炕上鋪開一張華麗無比的織毯,那瑰麗的色澤和奇異的花紋,即使在幽淡的燭光下也顯得格外熠熠生動。何淑貞搶撲過去,直瞪著那織毯說不出話來。沈珺被她的樣子嚇了一大跳,從炕上蹦起來,忙問:「大娘?你、你怎麼了?這……」「阿珺姑娘。」何淑貞好不容易問出一句:「你怎麼把這、這毯子找出來的?」「哦。」沈珺有些不好意思,連忙解釋:「大娘,我到您這裡來找繡樣,見這織毯捲起在櫃子後頭,斜杵著半倒在地上了,就想幫你收拾一下。」
何淑貞的腦袋嗡嗡直響,沈珺的話她聽得隱隱約約,但心裡頭是清楚的,這幾天她的心思全在尋找楊霖上頭,顧此失彼,把織毯的事情全拋到腦後去了。沈珺還在說:「大娘,這織毯真好看,一定很貴重吧?我怕把它碰髒了,才放到炕上來的,有什麼不妥當嗎?」何淑貞無言以對,愣了愣,才牽過沈珺的手,拉她一起坐到炕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