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碧血黃沙 第二十二章:攻守 (4) 文 / 安娜芳芳
第二十二章:攻守(4)
錢歸南心不在焉地匆匆離去。裴素雲送他出去,馬上返身關牢院門,背靠在濕漉漉的木門上,她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好像要把撲撲亂跳的心按回去。剛才那些話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說出口的,說的時候很自然很鎮定,現在才覺得全身脫力。裴素雲明白,這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激動,以及突然湧上心頭的悲喜交加……
天邊的朝霞渲出長長的紅暈,在朵朵灰雲中變換出猶如彩虹般的斑斕。大雨初晴,所有的東西都像被徹底清洗過一遍,包裹在水珠中閃閃爍爍。裴素雲發了會兒呆,便疾步往屋裡走去,她還要準備防治疫病的藥物,這事情是不能讓其他人經手的,即使阿月兒也不行。就在跨入門檻的一剎那,裴素雲瞥到門檻下一張白白的紙片,角上已經被積水浸濕。她微微詫異,彎腰撿起來,發現這竟是剛才錢歸南所讀的急信。
錢歸南真的是太慌亂了,連這樣重要的東西都會掉落。裴素雲剛想把信收起來,心念一動,就又輕輕將信展開。很快地瀏覽一遍,裴素雲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她終於明白是什麼讓錢歸南六神無主,咬了咬牙,裴素雲又仔仔細細地重新讀過,才慢慢將信疊好,收入懷中。
「娘,娘……」阿月兒帶著安兒走進院子,裴素雲蹲下身,摟過安兒,親吻起孩子的面頰。安兒卻晃動胳膊,拚命往後院探著身子,裴素雲知道他是又想鑽到冬青樹叢裡去玩了,便輕聲勸慰著:「安兒,寶貝,那裡面都濕著,不能進去,聽話啊……」安兒煩躁地扭動,表示著他的不滿,裴素雲無奈地歎息,還能做些什麼讓這孩子開心呢,其實是有的,只是不能罷了。
正午剛到,裴素雲在刺史府後院的耳房內熬好了一大鍋神水,藥材都是她事先配齊的,家裡所剩下的已經不多,這回就幾乎全用完了。神水的配方是當初藺天機和裴素雲的父親一塊兒研究出來的,只傳給了裴素雲,所以每次配置神水,她都是親力親為,就為了不讓別人知道其中的秘密。
耳房外遠遠地站著四名士兵持械把守,像庭州所有的人一樣,他們對裴素雲這位伊都干敬畏有加,幾乎是當作神祇一樣來崇拜的。庭州十多年前疫病肆虐的慘狀,這些二、三十歲的士兵們記憶猶新,今年遲遲不發放神水,他們早就在心裡犯嘀咕,但又不敢明言。近些日子暴雨成災,庭州各處都有零散的病人出現,雖然大家不願承認,心裡卻都在恐懼著是否疫病又開始了。今天裴素雲來刺史府熬製和發放神水,刺史府上下可真當作件天大的事情,誰都不會不拿自己的命當回事,更何況得疫病而死可謂痛苦萬狀,就是想想也叫人不寒而慄呢。
神水熬好,錢歸南事先安排的錄事參軍已等候多時,早就列好名單,便開始按序派發。官職高些的自有人專程送去,其餘人等則在耳房外排起隊伍,規規矩矩、誠惶誠恐地來喝這每人一小碗的神水。另有告示提前張貼出去,讓家中有病人的百姓也到刺史府來領取藥物。
裴素雲在耳房中,看著一切有條不紊地進行,過了約莫半個多時辰,她走到錄事參軍身旁,隨意地道:「刺史府上下都要派發到神水,可別漏了什麼人。」錄事參軍忙得一頭汗,見裴素雲說話,趕緊躬身回答:「伊都干請放心,本官是按著刺史府的花名冊排的次序,不會有人遺漏。」「哦,」裴素雲點了點頭,又提醒道:「除了在花名冊上的,若這些天有外人進入刺史府,也別忘記了,要一併發放了才好。」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錄事參軍點頭如搗蒜,恰好一名士兵排到隊前,剛端起碗來喝神水,聽見兩人的談話神色驟變。想了想,他湊到馮錄事的耳邊小聲嘀咕了幾句,馮錄事也變了臉色,轉身對裴素雲作揖,吞吞吐吐地道:「伊都干,刺史府最近只有一名外人進來,是一位姓李的戍邊校尉,原來派去管理巴扎的,不知為什麼昨天起錢大人吩咐將他看管在刺史府後院裡。這位就是看管李校尉的兵卒,據他說、說……那人有些兒不對勁。」
「不對勁?怎麼不對勁?」裴素雲追問,馮錄事和那兵卒當然很理解她的緊張,那兵卒撓了撓頭,支吾道:「說不清楚,這李校尉從昨天上午來了以後就一直躺著,送給他的飯菜幾乎沒怎麼動……」裴素雲跨前一步,聲音顫抖著道:「馬上帶我過去看。」那兵卒朝馮錄事看,馮錄事跺腳:「還不快帶伊都幹過去!」「是!」
刺史府裡是設有監房的,用來拘押那些尚在審理中的嫌疑犯人。不過錢歸南給了李元芳特殊的待遇,並沒有把他關進監房,而是看管在刺史府東北角的一個小跨院裡。這小跨院裡只有一間正房,除了正門外四壁無窗。院內雜草叢生,院牆倒比別處高出數尺,院門和房門前都有專人把守,一點兒不比正式的監房鬆懈,說穿了就是個專門軟禁特殊犯人的場所。
裴素雲走進小院時,腿都有些發軟,但她還是強自鎮定地吩咐看守退到院外。看守略有猶豫,便屈服於對伊都干的敬畏和對疫病的恐懼,替裴素雲打開房門後,就恭恭敬敬地走到院門外等候去了。裴素雲在身後輕輕掩上房門,屋子裡頓時變得黑乎乎涼颼颼的,炎熱和光亮一起被擋在門外。
裴素雲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眼前的光暈消失,她能模糊看見,北牆下一副床榻上躺著個人,面朝內蜷縮著身子,一動不動。屋子西側的牆邊還有一張方桌和兩把椅子,桌上堆著些碗碟,應該是送來的飯菜,除此,整間屋子裡再無其他。
腦海裡空空蕩蕩的,裴素雲下意識地挪動腳步,走到床榻前。躺著的人還是毫無動靜,裴素雲支持不住了,一下便坐到榻邊。從昨天錢歸南向她提起軟禁了李元芳,她就一直盤算著怎麼才能來見他,現在那躺著的人分明就是李元芳,她的心卻軟弱地幾乎要停止跳動。這輩子大概都沒有這樣害怕過,裴素雲哆哆嗦嗦地探出手去,立即就被攥進一隻溫熱的手掌中,她倒吸了口氣,淚水頓時充盈了雙目。
李元芳坐起身來,微笑地看著裴素雲,輕聲道:「我還以為在做夢呢,原來是真的。」握著她的手一用力,裴素雲便被不由分說地攬進他的懷中。裴素雲說不出話來,只管貼緊在他的胸前,雖然拚命忍著,眼淚還是落下面頰。李元芳沉默地摟著她,過了一會兒才問:「你哭什麼?」
裴素雲努力平息心潮,她拭去眼淚,抬起頭仔細端詳著李元芳,勉強笑道:「沒什麼,就是擔心你,剛才真的很害怕。」李元芳不以為然地調侃道:「女巫也會害怕?還記得那次祭祀的晚上你是怎麼訓斥我的?我可一直覺得你很有些膽量,比我厲害多了。」說著,他朝門外努努嘴:「你是怎麼支開他們的?」裴素雲歎了口氣:「他們害怕染上疫病,不用支開自己就會走……」李元芳眉尖一挑:「染上疫病?為什麼?哦……」他恍然大悟地笑了,問:「你怕的也是這個?」
裴素雲眉頭緊蹙,抓住李元芳的手,語氣急促地問:「我上回給你開的方子,你抓了藥嗎,吃過幾付?」李元芳隨口答道:「嗯,吃了幾回,太麻煩了後來就沒……」裴素雲長舒了口氣,不等他把話說完,就舉手探他的額頭,嘟囔道:「你這傢伙,太會嚇人了,怎麼有些發燒?」
李元芳往床頭一靠,自嘲道:「不是發燒,是發餿!」「發餿?」裴素雲納悶。李元芳笑著解釋:「我是全身濕透地給關進來的,也沒衣服可換,這破地方又悶不通風,還不是給捂餿了。」裴素雲不覺也笑了,搭了搭他的脈,點頭道:「難怪你精神不好又沒胃口,這是風熱之症。」李元芳盯著她,有些好笑地追問:「哦,你肯定不是疫病?可別搞錯了。」
裴素雲氣結,想想又覺得不對,好奇地問:「唔,給關在這裡你倒好像挺開心的?我還沒見過你心情這麼好呢。」李元芳重又把她的手握緊,溫和地說:「你來了我當然開心。」
一句話說得裴素雲再沒脾氣,她低下頭摩挲著李元芳的手掌,他的手溫暖乾燥,掌心佈滿薄繭,還有深深淺淺的傷疤,挺粗糙的。裴素雲難以克制地想到,不論藺天機還是錢歸南,他們的手都很光滑,又濕又涼……想著,想著,她下了決心,抬眸鄭重地對他說:「我有個辦法可以幫你出去。」李元芳詫異地眨了眨眼睛,沒說話,裴素雲以為他默認了,便繼續道:「我這裡有付藥,你吃了以後就會像得疫病似的,我再一嚷嚷,就說你病得沒救了,所有的人都會害怕得要死。那時候,我就讓他們把你抬到郊外,你自可脫身……」
裴素雲的話還沒說完,李元芳已經笑出了聲,邊笑還邊搖頭:「原來你來就是為了這個……可我若是想出去,根本用不著你幫忙。」裴素雲又氣又惱:「好,那就算我瞎起勁!」她作勢起身,雙手卻被李元芳攥得牢牢的,根本就動彈不得,緊接著便聽他正色道:「我可以馬上就離開這裡,用不用你的方法都行,但有一點,你要和我一起走。」裴素雲愣住了,李元芳目不轉睛地看著她:「還有安兒,我帶你們倆離開庭州。好不好?」
屋子裡驟然寂靜,良久,李元芳輕歎一聲,苦笑道:「是我不該問這種問題,你別在意。其實早知道會是這個結果,可看到你來了,還是忍不住想問。」他放開裴素雲的手,低下頭一言不發。裴素雲猶豫再三,抬手輕撫他的後背,柔聲道:「不、不是因為別的……我和安兒都不能離開庭州,這是祖訓……」「既然如此,我就更沒必要離開這裡了。」李元芳的聲音重又變回往日的冷淡,他平靜地端詳著裴素雲,又微笑了一下,才說:「我和你的事情,全憑你做主,只要你覺得合適,怎麼樣都行,我隨你。」
「可你真的要繼續留在這裡嗎?」裴素雲朝門口看了看,不能待得太久,否則會引起懷疑。李元芳也順著她的目光望向門口,答道:「是的。我待在這裡大家都可以安心一些。」他的語調已變得冷冽如冰:「尤其是錢歸南,他知道狄大人要來隴右道,想用我做救命稻草呢。」裴素雲一哆嗦,李元芳注意到她詢問的眼神,點了點頭道:「就因為知道大人要來,我才會這麼情願被關押起來。其實從昨天進來以後我一直都在想,被關起來也不錯,我就什麼都不用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