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碧血黃沙 第二十二章:攻守 (2) 文 / 安娜芳芳
第二十二章:攻守(2)
此時此刻,崔興的心情真是一言難盡。自五月十日從涼州集結大軍出發,全軍上下衣不卸甲、長途奔襲,只花了三天三夜便趕到這裡。現在,崔興離開肅州城僅僅一步之遙了,卻不得不在城外駐足。肅州,面朝廣袤的中原腹地,背靠嘉峪關下的長城,一向都是大周西域商路上最重要的關隘之一,然而今天,它竟對著大周的軍隊設下最堅固的城防。作為大周驍勇善戰的將領,崔興對肅州這樣的邊塞雄關十分瞭解,他閉起眼睛都能想見厚達數丈的城牆之後,那佈滿射孔的延牆和女牆,士兵們密佈其上、嚴陣以待;內城之後還有幾道矮牆和壕溝,堆滿蒿草火薪,隨時可以點燃;城牆之上,床弩和拋石車居高臨下,面向城外大片已被堅壁清野的荒蕪地面,攻城部隊的任何行動將無法隱蔽、悉數暴露在守軍的監視和攻擊之下……所有這一重又一重堅固的防禦工事,都是大周抵抗來犯之敵的最有力手段,現在卻反過來用在大周軍隊自己頭上,怎麼能不叫人心痛!
到今天,沙州在突厥的猛烈攻擊下已苦苦支撐了一個月。崔興心急如焚,他必須在盡可能短的時間裡攻陷肅州,殺奔瓜州,隨後盡速馳援,解沙州於水火。但是,面對巍峨堅固的肅州城,要想在幾天之內攻克它,崔興很清楚,用強攻是不可能的。剛剛抵達肅州城下,他已經觀察到,城外方圓幾里的戈壁荒灘上,竟看不到碩大的石塊,很顯然,突厥軍隊在攻下肅州城以後,就將周圍的大石塊全部運入城中,一方面增加城防的工事和拋石機的「彈藥」,一方面也讓攻城軍隊無石可用,看來目前駐守肅州的默啜之子匐俱領,對於漢人在攻守城池方面的戰術頗有研究。
就在同一時刻,匐俱領高踞於肅州城樓之上,正洋洋得意地俯瞰著黑沉沉壓境而來的大周軍隊,聽說有十萬大軍?匐俱領面無表情,看上去人數是不少嘛,但匐俱領絲毫不感到畏懼,大周把肅州這座城市的防禦修整得太堅固了,又豈是一朝一夕能夠攻破?想到這裡,他不覺再度為自己的足智多謀而感到驕傲,都說漢人善用謀略,可這次肅州卻在自己的設計下一夜失守,落入突厥的手中。他藐視著大周軍旗之下那匹棗紅色戰馬上的將領:哼,我匐俱領倒要看看,你打算讓多少大周士兵的血流在這座城下!
一個時辰過去了,立足方穩的大周軍隊已經排開了攻城的陣勢。匐俱領極目望去,只見隊伍的正前方,擺開了一長溜的拋石車,粗粗數去,至少有百架。在它們的旁邊,另有百架箭塔蓄勢待發,緊跟其後的,是步兵扛著高聳的雲梯,做好了進攻的準備。一絲冷笑浮起在匐俱領的唇邊,他抹了抹微翹的唇髭,示意身邊的偏將傳下命令。
就在剎那間,這個早晨的寂靜被隆隆戰鼓擊碎,肅州城下的曠野上,突然間人喊馬嘶、大地震顫,慘烈的攻城戰開始了。大周的百架拋石車一齊開動,肅州城前好像下起了密集的「冰雹」,落在城頭城牆上的碎石飛濺。與此同時,百架箭塔在碎石攻勢的掩護之下,齊齊向肅州城發出鋒利的弩箭,一時間城樓之上血肉橫飛,來不及閃避的突厥守軍紛紛倒下。幾輪進攻之後,大周步兵架起雲梯開始衝鋒,人群像黑色的水銀朝肅州城快速流淌。
就在大周步兵衝到離肅州城五十步的距離,只聽得城樓之上號角齊鳴,突厥守軍開始反擊了!遍佈城樓上的拋石機和箭垛一起朝戰場瀉下密如驟雨般的石塊和雕翎,居高臨下、佔盡優勢,黑色的水銀頃刻變成鮮紅的血河,攻城的兵士成批成批倒下,衝在前頭的拋石車和箭塔也被紛紛擊中,喊殺聲中混雜了慘烈的嘶喊,血肉四濺、人仰車翻,眼看攻城一方明顯落了下風,大周這邊金鑼鳴響,收兵了。
匐俱領冷漠地看著戰場上迅速回撤的大周軍隊,這第一輪進攻淺嘗即止也在預料之中,雙方各探虛實,再看看戰場上橫七豎八的大周兵卒的屍體,想必對方的主將、那個叫崔興的傢伙心裡一定很不好受吧。掃視一眼自己這方,雖然有些兵卒被石塊和箭弩所傷,但傷亡微小不足為懼,特別是那些拋上來的石塊,個頭都不怎麼大,按說大周的拋石車是可以拋起重達百斤的巨石的……匐俱領忍不住笑出了聲,崔興連大石塊都找不到,這進攻還怎麼打法?
還沒等匐俱領樂完,對面陣內又是一陣鼓聲,第二輪進攻開始了。和前次進攻方式差不多,仍然拋石車和箭塔打先鋒,所不同的是,這次拋來的石塊和射來的箭弩上塗了油點了火,攻勢如火如荼,城頭上火光四起。突厥這邊也組織起新的反擊,對著衝殺過來的大周軍隊更猛烈地拋石射箭,有幾架雲梯衝到了城邊,剛剛搭在城牆邊,城頭上就澆下石灰,火把隨之拋下,攻方也遭火襲,城上城下全都燒成一片。始終還是守方佔優,眼看又有上千名大周軍兵慘烈地倒斃於肅州城下,大周再度鳴金收兵了。
這一天就在反反覆覆的進攻和退卻中過去了。日暮時分,戰場上重歸平靜,殘陽映著鮮紅的斷肢和焦黑的灰燼,血腥味隨風飄散,空中忽然飛來成群的烏鴉,聒噪聲聲令人絕望。漆黑的夜幕下,精疲力盡的士兵們入睡了,但近在眼前的死亡即使在噩夢中也不放過他們,依然將他們緊緊纏繞。而對於兩軍的統帥崔興和匐俱領來說,這一夜注定無眠。
肅州城內,匐俱領住在特別搭起的大帳裡。帳內燭火通明,這位年輕的突厥首領,反覆思考今天的戰況,對崔興的戰術感到有些困惑。從表面上看,攻方損失數千人和若幹架拋石車,在進攻方面毫無進展;守方損失更少,城池秋毫無犯。當然,肅州這樣的城池本來就不是一兩天可以攻克的,圍城而攻花上數月的時間也不足為奇,但問題是,崔興根本就沒有這麼多的時間啊,這第一天的進攻,表面慘烈,實際上虛晃一槍,一副打算持久戰的模樣,匐俱領總感覺心裡不安,似乎其中有詐。
從小就跟著父親研究漢人的兵書戰策,匐俱領自信精通漢人的謀術,這回用計在一天之內攻下肅州,就是他的得意之作。匐俱領覺得,漢人詭計多端,今天的戰況只能說明崔興別有他圖,而匐俱領現在最擔心的一點,就是崔興佯攻肅州,卻把主力部隊迂迴去攻克肅州以西的瓜州。突厥在瓜州的兵力大部分都被調去圍攻沙州,瓜州幾乎是座空城,全憑肅州在前面擋著,萬一被崔興算計到了這一點,突厥就被動了!
想到這裡,匐俱領喊來幾員偏將,大家圍在地圖前,又研究了一遍週遭的地形。從肅州到瓜州之間,除了崇山峻嶺就是戈壁荒漠,成形的路就不超過三條,匐俱領早已佈置了重兵鎮守,崔興的大部隊要想通過必然會被發現。如果不走現成的道路,那就要翻越祁連山脈或者穿越死亡戈壁,前者對大部隊的調動來說太過艱難,而後者在夏季裡就是送死,不會有人這樣犯傻的。討論來討論去,大家都覺得崔興沒有可能實現悄然迂迴的戰術,因此匐俱領還是決定做好持久戰的準備,同時加多人手在肅州到瓜州的必經之道上日夜巡邏,最後,他還吩咐多派幾路探子出去,趁著夜色潛入大周營地,看看能不能有什麼特別的發現。
今夜的作戰謀劃到此為止,眾人散去。匐俱領獨自登上城樓,這次他面向西方遠望瓜州,沿線的烽火台都已換上了突厥人,一旦瓜州有變故,這漢人們使用了千年的烽火台,就會向匐俱領傳來求援的信息。月光皎潔,點綴得夜色斑斕,烽火台掩映在黢黑深邃的山巒疊嶂中,是看不見的。不知道為什麼,匐俱領的心中總有隱隱的不安,對那些刁滑詭詐的漢人,他實在不敢掉以輕心……
第二天的戰況並沒有太大變化。崔興的每次進攻都是看上去規模蠻大,但一遇上正兒八經的反擊就立刻回撤,因此儘管戰鬥在局部挺激烈,但實際上的傷亡人數十分有限。匐俱領面沉似水地站在城樓上,一整天幾乎都沒說什麼話,戰局也不需要他做出什麼特別的命令。等到快日落時,這攻守戰打到雙方將領都是一臉冷漠,本來他們對戰場上死若干人就沒什麼感覺,現在更好像在例行公事,完全沒有一點兒作戰的激情。
這夜的肅州帥帳中,卻不復白天的平靜。匐俱領猶如一隻困獸般地滿屋子亂轉,旁邊站著幾員突厥偏將,全是滿臉困惑的神情。匐俱領總算兜完圈子,雙目灼灼地瞪著眾人道:「不對,崔興這麼打絕對有問題!」周圍的將領面面相覷,又都低下頭去,沒有人敢說話。匐俱領知道,這表示他們都同意自己的看法,但又說不出什麼有價值的對策來。
匐俱領習慣地抹一抹翹起的唇髭,眼中精光四射。突厥將領擅長的是衝鋒陷陣,讓他們出謀劃策確實強人所難了,不,匐俱領不需要這些草包們的幫助,他要靠自己的力量來粉碎崔興的陰謀,打垮大周!他不由自主地再度來到作戰地圖前,又仔細地研究起周邊的地形。突厥將領們對西北地域還是很熟悉的,大家還是一致堅持,崔興找不到合適的道路繞過肅州去突襲瓜州,況且突厥的巡邏兵已經達到步步為營,即使小股敢死隊能穿越,大規模的部隊調動絕對不可能瞞天過海。
既然如此,那崔興到底在玩什麼花招呢?
正在百思不得其解之時,一名偏將來報,有兩個昨夜潛入敵方營地的探子回來了。匐俱領大喜過望,忙讓帶進來。未幾,兩名身穿大周軍隊服色的探子進帳,他們都是在邊境長大的漢人,卻被匐俱領花大力氣收買下來,突厥攻破肅州城時,就是用了這些漢人奸細預先潛入城中,才演出了一場裡應外合、出乎意料的好戲,否則肅州又怎麼能一日易手呢?
誰知幾句話問過,匐俱領嚇出一身冷汗!原來這兩個探子在大周的營地,只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就是號稱十萬人的大軍營,其中有不少營帳內都沒有士兵,是空的。另外,營地後面的補給和輜重區域戒備森嚴,探子沒能靠近,但他們圍著外部繞個圈後,還是估算出這個區域並不大,由此可以斷定,崔興部隊所帶的糧草和其他輜重也不多。
「果然有詐啊!」匐俱領搖頭感歎,他心中的陰影變得愈加清晰,糧草、輜重的數量以及營地中的空帳篷,所有這些加起來只能得出一個結論:崔興所謂的十萬大軍乃是虛報!他所擁有的實際兵力也許連十萬的一半都不到。那麼,這個事實的背後又意味著什麼呢?匐俱領想到兩種可能,一個對突厥是好消息,另一個則是大麻煩。
對突厥有利的可能是,崔興雖然號稱十萬大軍討伐突厥,但在募集軍隊時遇到了困難,實際組織起的軍隊數量不足五萬。為了壯大聲勢、不讓敵方知道我方弱勢,崔興仍然搭起空的營帳,以此來迷惑突厥。崔興這兩天的進攻都是淺嘗輒止,正表明他對自己的實力信心不足,也許還在多方調募,所以只是做出個姿態,並不真急著攻城。
可惜匐俱領的直覺告訴他,情況並不這麼樂觀。他心中反而隱隱地認為,那大麻煩的可能性更大。也就是說,崔興率兵從涼州出發時,就把兵力分成了明暗兩支。一支在崔興的帶領下,大張旗鼓往肅州進發,以吸引注意力。而另一支則暗中繞道前往瓜州,意圖在不知不覺中突襲瓜州,攻擊突厥防禦的薄弱環節。正因為崔興的這支部隊是從涼州出發繞道的,就完全可以不經過肅州周邊,匐俱領的人馬當然也就發現不了了。
這麼想來,匐俱領的額頭開始直冒冷汗。假如真是後一種情況,算時間瓜州遭到攻擊近在眼前了,自己該怎麼應對?如果立即派兵過去支援,可萬一崔興確實是在等待更多的兵馬到來,而自己卻讓主力離開肅州,一旦崔興開始猛攻的話,豈不是肅州危殆?但如果不去支援瓜州的話,瓜州若是失守,沙州和肅州的突厥軍隊就被切斷,也是作戰大忌。一時間,匐俱領真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越想腦袋越大,恨不得立即殺幾個人發洩。匐俱領今天算是知道,和漢人玩腦子實在累死人也!
匐俱領兀自在肅州左右為難,同一個夜晚,伊州刺史也正徹夜難眠。面對從天而降的欽差大人武重規,就連為官多年、居功赫赫的伊州刺史孔禹彭大人,在剛收到稟報時也不覺有些惶恐。欽差大人拿著御賜金牌叫開城門後,就直奔刺史府而來。從床上被喊起來的孔大人剛來得及整好衣冠,氣喘吁吁地跑到正堂門口,武重規已經一步跨了進來。
武重規二話不說,高舉聖旨大喝:「伊州刺史接旨!」,孔禹彭慌忙跪倒在地。聖旨宣完,孔大人愣在地上,差點連叩頭謝旨都忘記了。武重規也不管他,大搖大擺地往主座上一坐,滿臉寒霜地質問:「孔大人,聖旨你都聽見了吧?怎麼樣,你有何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