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落花浮萍·顛沛流離 第八十章 三跪九叩 文 / 黃紅杏
第八十章三跪九叩
然而,第二天,他卻沒有如約前來。接下來的幾日,她都讓棠兒和箏兒陪著在庭院中等待,期盼已久的皇上聖駕,依舊沒有來臨。
翠萍的冷嘲熱諷是越發的不留情面,事事只不過是應付罷了,花如語起初曾為之動怒,只是日子愈久,她便益發懶得與翠萍多言,大多時候是漠然置之,反倒是清靜了心緒。
「娘娘,酉時已過。」箏兒或者棠兒總會適時地提醒她。只要過了酉時,她便不會再等,每日如是。
已學著不去數日子,學著忘卻承受冷寂的辰光,哪怕是十六日,還是三十二日,於她而言,亦無甚大的區別。
當然,殿內的窗子已經不會再滲進雨水,但是,依然覺著夜闌人靜時的寢殿冷清得讓人寒徹心扉,瑟瑟發抖。
始發覺原來無盡寒冷可以讓人的記憶清晰起來。亦不在乎自己願意不願意記起。
只知在惡夢把她僅餘的一點冷靜和希冀侵蝕之時,她再次感受到了那熟悉的溫暖。若有若無的龍涏香氣淡淡地包圍在她四周,為她帶來一點溫心的安寧。
她睜開迷濛的雙眼,看到他正坐在床沿,腰身伏下,頭靠著她枕邊閉目休憩。
她臉上綻起一抹溫婉的笑顏,輕輕地、盡量不發出聲響地抬起手,小心翼翼地將手掌覆於他恬靜的側面上,猶自不覺,凝視他的眼眸內,滿是柔情。
他卻緩緩地睜開了眼睛,與她四目而視,更將她的手收進了掌心中,送到唇邊輾轉深吻。
她笑意漸漸淺淡:「小穆,我一直在等你來。」
他更攥緊了她的手,眉宇間是濃濃的愧疚:「對不起,我連為你守約,也無法做到。」
她眼光游移不定,不再看著他,苦笑道:「你為何說對不起呢?你知道的,我等你來,並不是要聽你說這一句。」
旻元坐直了身子,背靠在床頭,花如語知意地把上半身依偎在他懷中,他舉起雙臂把她抱緊,下巴輕輕地抵在她的髮絲裡。
「那我告訴你,這些天以來,我都做了什麼事情。」他眼內有一絲深沉,亦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決絕,「我每天寅時便上早朝,我命上朝的大臣每人每日必須啟奏一項急待處置的事務,由我親自定奪。下朝後我便於御書房披閱奏折,所有經由母后和姚士韋的奏折,全數再由我過目一遍。過了午時,我便要前往慈慶宮向母后請安,她最近身體違和,有許多事,只能交由我去決定。請安後方能回頤祥宮休息,但我吩咐了田海福,除了他親自督查小廚房所烹煮的茶水和食物外,我一概不予進食飲用。直至晚上,我再返回御書房披閱奏折,不翻任何一位妃嬪的牌子……」話至此處,他的喉中隱有哽咽,一時沉默了起來。
花如語握住了他緊抱於她胸前的手,柔聲道:「你如此勞累,原不該再來了,可要小心保重龍體……」未等她把話說完,他卻哽聲打斷了她:「我是累了,日復一日,每天所行之事,殫精竭慮,我所努力為之的一切,不過便是為了能找回我自己罷了。」他呢喃似地重複,「找回我自己,一個應為帝王該有的自己。」
花如語聞言,心下是暗暗的驚心,隨即又有一股揪心的痛感積聚於胸臆,不知是為了他一番話,還是為著適才清晰而真實的夢魘,與記憶有關的陰影。
「小穆,你可知道,當日你要迎我進宮之時,我又是高興,又是害怕。我高興的是,終於可以再見到你,害怕的是,自此我改名換姓,再不是原來的我,我怕,終有一天,我會忘記了我自己是誰。」她幽幽道,既是背對著他,便無須掩飾自己眼內的茫然與痛憾。
他更摟緊了她,沉聲道:「當日你我共困於山洞中,我曾失卻了一陣記憶,只知自己是民間的小穆,你還記得麼?我與你一樣,是注定要忘記自己,重拾另一個自己的人。」
花如語不由向他懷中畏縮了一下,像是要汲取更多一點溫存的感覺:「我自然記得。」對他,更是對自己說道,「所以我們應該一起忘記過往,只好生地做眼下的自己。」
旻元緊繃的神經稍稍地鬆弛下來,淡淡地笑道:「你說得正是。可是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忘記與你在山洞裡度過的每一刻。」他想起了什麼,笑意更濃,戲謔道,「姑娘,如何又是一副苦兮兮的樣子,忘記了貧僧上回所說的笑話了嗎?」
花如語微微怔了怔,一時不解其意,只側了一下頭,笑問道:「小穆,你說什麼?」
旻元笑著垂下頭,貼近她耳畔道:「姑娘還真的忘記了麼?白費了貧僧一番苦心。」
花如語皺了皺眉,腦中在苦苦思量著姐姐當日所提的與旻元有關的一切,不敢沉默太久,旋即便強笑著道:「本姑娘只知道當日有一位和尚名叫小穆,不知原來還有如此怪異的法號,難不成是公子假扮的?」看不到他神色的變化,只聽聞他依舊笑意盎然:「姑娘好眼力。」
她心下不自覺地微微一沉,放開他的手,自他懷中轉過身來,注視著他道:「小穆,這一次我被太后降罪,全因我初進宮闈,不知進退所致,還累及你為我勞神費心……如此罪責,我於心難安。」
旻元抬手撫摩著她的臉頰,道:「好端端地為何責怪起自己來了?」
花如語垂下眼簾,微沉吟了片刻,面含歉然地緩聲道:「只因我知自己犯下的彌天大罪,不可輕恕。」她的眼光不經意地從他臉上掠過,「我所犯之錯,不敢奢望得以赦罪,只求你的原諒。」
旻元微微一笑,道:「此次之事,並不能全怪你。即便是你的錯,我也不會怪罪於你。」
花如語蒼白的面容在他溫暖的掌中漸漸地泛起一絲嬌麗的緋紅來,她的聲音更顯柔婉:「可是無論我犯了什麼錯,你也會原諒我,不怪罪於我?」
旻元嘴角含著一縷如煦如陽的淺笑,他道:「無論發生什麼事,無論你是對還是錯,我都不會怪罪你,不會指責你,不會懲罰你,更不會離棄你。」看到她眼眶是一抹淡淡的粉紅,他的拇指輕柔地摩挲著她的眼角,漸漸地拭出一抹水濕來,他遂含笑續道,「所以,無論發生什麼事,無論你是對還是錯,我都會想方設法哄你發笑,不再讓你難過,受委屈。」
花如語一頭撲進他的懷中,任淚水傾洩:「小穆……」
他擁緊了她顫抖的身子,輕聲在她耳際道:「無論發生什麼事,無論你是對還是錯,我都會站在你身邊。」他闔上雙眼,半帶沉醉地呼吸自她如水青絲上的絲縷香氣,細細地辨著,可是那記憶中的桂花清芬,不期然地喚一聲,「如言……」
花如語聞聲,整個兒一震,淚水自驚惶與失望交錯的雙眸內無聲淌下,唇只輕輕顫抖,良久亦無法成言。
他垂頭凝視懷中的她,再次低喚:「如言……」
她強自收起心頭的落索倉皇,仰起淚痕滿佈的臉龐來哽咽道:「小穆,你可不要忘記了,如今的我,是如語呢,如語,如語,是從今以後,我要做的自己。」
他輕笑了一下,點頭道:「你說的是,你如今是如語。」話至此處,他的眼內露出一絲倦意來,花如語心下微覺彷徨,下意識道:「小穆,我有一事相求。」旻元捏了捏眉心,道:「你說。」花如語從他懷中離開,雙膝併攏地跪坐在他跟前,垂下頭來道:「我聽你剛才提及太后鳳體違和,不知可否讓我到宮中仁煌寺內為太后祈福?」他有點意外,略帶思疑道:「為太后祈福?」花如語深吸了口氣,道:「如此盡我一點心,以期太后鳳體安康,更是為表我贖罪之意,好教太后息了怒,莫使再以此為柄,向你施予壓力。」旻元歎了一口氣,面上泛起了一絲無奈與感喟。花如語接道,「所以,求你向戍守的侍衛下令,明日辰時,暫撤監守,我可得以前往仁煌寺。」旻元握住了她的手,疼心道:「如……如語,難為你了。」
再多的難為,於她花如語而言,又何足道哉。
旻元擺駕後,她一直輾轉未眠,直至天明。淡漠而清冷的日光透過如煙窗紗照進殿中,她端坐在妝台前,看著銅鏡內青絲覆散於肩後的自己,緩緩地抬手將隨意挽於頭頂的平髻一挑,髮絲旋即飄落於兩鬢旁,烏光水亮,益發映襯得她面白勝雪。
她換上縞白素服,吩咐棠兒箏兒道:「棠兒,你隨我同行。箏兒,你外出去私下告知宮人,今日柔妃脫簪待罪之身,將於清宛宮門外,三跪九叩,直至慈慶宮門前,一為於向皇天祈求太后鳳體安康,二為向太后表罪婦之過,三為昭罪婦自此以規禮則儀為先,恪守恭順謙慎之訓。」
當她緩步走出清宛宮門,始覺身上一襲單薄素衣抵不住外間蕭瑟的冷風。她往前走一步,於兩旁未曾散去的侍衛們面前跪下,雙手向前俯於地上,磕了三下頭,方起身,再往前走一步,復跪下,雙手依舊向前俯於地上,磕頭三次。
尚未進宮之前,她曾想過,自此便贏命數一次,她再不是命中帶煞的可憐人,每時每刻為自己的歸宿而憂心忡忡,唯恐此生只落得荊釵布裙這一落魄下場。如何能夠呢?她已經輸了十數年,如何再能輸這一回呢?
進宮後的第一晚,皇上俊目迷離,不動聲色,她何嘗不擔憂,他自此便將自己看穿,從此便墮入萬劫不復之地,她害怕,一直都在害怕。
她畢竟只是如語,並非如言。
無論如何悉心掩飾,也許也難以成為他心目中的如言。
姐姐與他共同的記憶,是她傾盡全力,也無法取替的。她不知道他為何把自己稱為貧僧,不知道他曾說的一個笑話,到底是什麼。
也許,這個謊言,她是鐵了心要偽裝一輩子。只是,她不願意繼續於倉皇無助中堅守謊言,遙遙無期地守候他,是否記起了她。苦心等待的結果,竟又是,他一心所歸的人,並非是她。
花如語腳步逐漸變得蹣跚,髮絲被風吹得凌亂,絲絲繞繞地披於肩上,額頭已漸見紅腫,膚紋裂傷,隱隱地露出血絲來,於慘白無色的面容上,益顯觸目驚心。起初並不要棠兒相扶,當到得北南宮道之時,已是筋疲力盡,前額劇痛,頭暈目眩,跪下磕過頭後,便只軟軟地癱坐於地上,瑟瑟發顫,只能由棠兒攙扶而起,繼續於宮人們各異的眼光中往前行。
唯今之計,弱勢如她,可以盡力為之的,除卻爭得皇太后的赦令,安然立足於宮中,便再無他法。如若此次功成,她誓必於宮內步步為營,只求如顏姝妃所說的,尋得一席安身立命之所,便只有斂下那不堪一擊的威勢,更何況,她從來沒有擁有過威勢。也許,從一開始,已是沒有資格擁有。
花如語雙膝前的素白衣衫已被鮮紅的血漬染透,每走出一步,均如同踏足於針芒之上,疼痛難忍,每下跪一次,更是痛入骨髓一般。她依然咬著牙,莊莊敬敬地三叩首,模糊的視線中,已遠遠地看到了通往慈慶宮的東庭宮道。
偶爾會有乘著宮轎的妃嬪於她身邊經過,驚異及輕蔑的眼光自那高貴的錦棉轎簾內投射於她身上,她只面無表情地垂下頭去,平靜如初地行那三跪九叩大禮。
臉龐貼近於冰冷地面的一刻,她腦中閃過昔日迎她進宮的翟雀肩輿,進宮後華光耀目的連綿宮殿,以及清宛宮大門前一眾畢恭畢敬的宮人,那是無上的奢靡榮華,是她背負著彌天大謊,欺君之罪,步進華麗卻深不見底的陷阱的開端。
花如語顫巍巍地站起,任由棠兒扶著行走,慈慶宮已於眼前,而她的視線是愈發的朦朧不清,血肉模糊的額上,血水如小蛇般蜿蜒流出,沿至她眼角,如血淚般淌下,匯成了淒艷而哀絕的無聲切意。
已近慈慶宮大門,門庭前值守的宮人看到滿面血水的她,面上均是一驚。她踉蹌著向前幾步,「撲通」一聲跌倒在慈慶宮的石階前,仰頭嘶聲懇求道:「諸位公公請替樊氏通傳……樊氏求見太后……」
宮人正面露難色之時,卻聽一旁傳來高呼:「皇上駕到!」
花如語聞聲,一陣恍惚,在宮人們齊聲敬稱「參見皇上」聲中愕然地轉過頭看去,果然看到旻元自華蓋車輦上而下,那襲沐於燦爛晨陽中的明黃朝服,閃得她更生卑賤之感,不敢直視。
他不及下令眾人平身,匆匆來到她跟前,一把扶起她急聲道:「你只跟朕說到仁煌寺去,為何如今會是三跪九叩?!」觸目是她血流不止的前額,眉頭緊蹙,目光更顯深沉,「你根本不必如此!」
花如語淒然一笑,顫聲道:「求皇上,帶罪婦進入慈慶宮內……向太后請罪……」
旻元倒抽了口冷氣,用力把她扶起,對一旁戰戰兢兢的棠兒道:「好生扶著柔妃,隨朕進慈慶宮!」
花如語眼前一陣陣發黑,卻只覺心下的重負稍稍地舒放開來,她定了定神,方步履蹣跚地隨在旻元身後拾級而上,步進宮門。
此一次,皇太后似是早知旻元及花如語的到來,正斜斜地坐於慈德殿珠簾寶帷後的鳳座之上,影影綽綽間,依稀看到她一手支頤,鳳首半垂,似在小憩。
旻元深下了氣,正要行禮,便聽皇太后微帶慵倦的聲音幽幽響起:「皇帝又要忘記哀家的話了,何又來那套虛禮?」旻元注視著前方流光閃爍的珠簾,道:「母后說的是,兒臣便不拘這禮數,只於心中禮敬母后。」
花如語身子虛軟地立於殿中,待旻元話畢後,方緩緩跪下,雙手支地,弱聲道:「罪婦樊氏,參見太后……」
皇太后睜開了明澄的雙目,透過珠簾看向地上的花如語,竟禁不住笑了一聲,道:「柔妃來了?哀家方才聽奴才們說,你要從清宛宮三跪九叩來到慈慶宮,哀家還當他們胡謅,一大早的,逗哀家開心來呢。不曾想,竟是真的?」
花如語垂下頭,閉了閉眼睛,哽咽道:「樊氏待罪之身,只願以至頂之禮,膜拜皇天,敬拜太后,願為太后祈得安泰康和,更以此……懲己之罪責……太后……樊氏知罪!」
皇太后抬起鳳首,好整以暇地坐直了身子,含笑道:「柔妃好一番用心良苦。只不過,你如此大禮,更把哀家視如皇天同拜,哀家生怕不僅不能祈來福祉,只會更折了哀家福壽呢。」
花如語淚水潸潸而下,心頭緊揪,一時梗住了。旻元開口道:「在兒臣和柔妃心目中,母后鳳威比天,乃是毋庸置疑之事。向皇天祈願,敬求福祉,亦只有母后鳳儀天下,方可澤受。柔妃的心意,便在於此。」
皇太后髮髻上鎏金掐絲點翠轉珠鳳凰步搖隨著她的動作閃動著熠熠光華,明眸生輝,朱唇淺笑,柔聲道:「哀家自知皇帝此言,該為肺腑之言。想來,必是皇天不負有心人,方不枉費柔妃此番苦心。」她側頭向萬姑姑遞了一下眼色,萬姑姑會意上前,禮扶著她自鳳座站起,「柔妃,隨哀家進內堂來。皇帝,不若先行回去,哀家與柔妃,恐怕還要言說良久。」
旻元看了花如語一眼,道:「不要緊,兒臣在此等候便是。」
皇太后淡然一笑,逕自轉身往內堂走去,懶懶道:「便隨皇帝高興罷。」
花如語忍著額頭和膝蓋上錐心的痛楚,每步維艱地走進了慈德殿內堂,只見皇太后已倚坐於綵鳳戲珠團刻檀木長椅上,端著香茶細細品啜。萬姑姑及兩名宮女斂聲屏氣地侍立於一旁,堂內安靜得只隱隱地聽聞皇太后拂動杯蓋的輕響。
花如語垂下眼簾,忍痛屈膝正要跪下,皇太后便揚一揚描繪細緻的黛眉道:「不必了,莫使你腳上的血,弄污哀家的地方。」
花如語只得恭順地站直了身子,道:「樊氏願聽太后教誨。」
皇太后饒有興味地端詳著她,隨手把茶杯遞給了萬姑姑,道:「你大費周張,不惜自傷身體,恐怕不是為了要聽哀家的教誨罷?你想得到什麼,不妨對哀家直言。」
花如語誠惶誠恐地垂下頭,如芒刺在背,道:「樊氏……並不敢奢望得到什麼……只唯求,求太后……」心下一橫,方接道,「求太后饒恕樊氏之罪。」
皇太后不由低笑出聲,向門前的宮人揚了一下手,才道:「不過是想哀家赦你禁足令罷了,虧得你此一著三跪九叩,真讓哀家意想不到,又要替你心疼。何苦來哉?」
花如語抬手擦去沾在臉頰旁的淚水,唯見袖上是淡淡的血紅:「樊氏過往不知誠守恭儉禮賢,對太后此次教訓,銘記於心,永不怠忘。一路三跪九叩,尚不足以表罪婦思過之心。」
皇太后鳳顏上的笑意漸褪,留於清盈目內的是一抹懾人的冰霜。萬姑姑自門前接過宮人送來的物事,恭謹地呈於皇太后椅前的香幾前。
花如語略略地抬眼看去,只見几上放著一碗藥湯,碗旁另有一個小碗,內裡是同樣的藥湯。令她心下暗奇的是,藥碗旁竟有一隻困於小巧銀絲籠的白兔,它正伸著毛茸茸的嘴巴向籠外探著,煞是可愛。
皇太后自幾上提起銀絲籠,逗趣地看著籠中的小白兔,嘖嘖了兩聲,道:「你說得正是,僅僅是三跪九叩,如何能抵償你的罪責?」她伸出一根如春蔥般的玉指輕輕撫著白兔的耳朵,「今日的這隻兔子,哀家很喜歡,留著。」萬姑姑連聲應是,知意地接過了銀絲籠。
花如語不知其意,只覺不安之感越濃,遂屏聲息氣,等待著皇太后示下。
皇太后拂了一下湖水色壽山福海暗花廣袖,悠然道:「哀家身體不適已有多時,太醫為哀家用藥,亦是選著效用顯著的方子。終究是近幾日的較為適合哀家,只是,每次都要用兔子試藥,可真是費事。」她冷笑著看向花如語,「柔妃,今日,便由你為哀家試藥,可好?」
花如語嚥了一下,道:「樊氏願為太后效勞。」
萬姑姑端了小碗的藥湯遞於她,花如語接過小碗,分明自對方眼神中發現了一絲惻隱。她更覺惴然,捧著碗的手輕輕顫抖,低頭看著那深黑如墨汁的藥湯,閉上眼睛,正要一飲而盡,又聽皇太后道:「此藥中加了蕘花,乃毒草,卻可治哀家的傷寒溫瘧症。哀家總是生怕每次用量有異,方會以白兔試藥。可幸,這些天來,只不過是有一隻兔子因量過而亡,那天煎藥的御醫,亦已被哀家處死。想來,必不會再有差池才是。柔妃,有勞你為哀家一試了。」
花如語聞言,腦中頓時如只剩一片空白,雙手抖顫得越發厲害,只可見到藥中湯汁是驚心的蕩漾,如她此時如浮萍般不由己的命懸一線。已然到了這一步麼?她不過是保全自身,卻要付出性命的代價麼?
她雙目嚼滿了驚懼的淚水,哀切地看向皇太后,哽咽不已。
事已至此,如若她把藥湯灑了,可會如皇太后口中的兔子及御醫一樣,性命如螻蟻,死不足惜?
她在皇太后冷森不帶一絲感情的目光下,慢慢捧起小碗,湊近自己的唇,一點一點地倒進自己的口腔中,猶覺滿嘴苦澀,難受之至,幾欲嘔吐。
當最後一滴湯汁喝下,她五臟六腑似在自己的意識中翻騰起來,她不自禁地擲下了碗,捧腹乾嘔起來,直憋得喘不過氣來,連聲咳嗽。
她顧不上膝上的疼痛,整個兒跪伏在地上,揪著衣襟重重喘息。不知過了多久,她腹中的不適慢慢舒緩開來,腦中方清醒過來——她還沒有喪命,她還活著。
皇太后眉開眼笑,道:「看來今日的藥必是無異了。柔妃,難為你了。」
花如語竭力壓下心頭的恐慌,面上難掩倉皇之色,道:「樊氏……願為太后……效勞。」
皇太后掩唇而笑,點頭道:「哀家相信你。」又對萬姑姑道,「傳哀家懿旨,即日便赦出柔妃。」
花如語自內堂退出時,方感覺自己的腳步已然虛浮無力,每走一步,似是費盡了全身的力氣。
來到慈德殿中,看到旻元滿目擔憂地向自己走近,心頭只覺有無窮無盡的酸楚,洶湧而至。
「如語,你如何?身上還好嗎?」他急切而焦慮,顧不及什麼帝妃之間的規儀,一手扶穩了搖搖欲墜的她。
花如語聽到他這一聲叫喚,蒼白的臉龐上綻出一縷苦笑,哽聲道:「如語無礙。」語畢,再也按捺不住,倒在他懷中失聲痛哭。
他痛憐地擁緊她,才發現,這般牽繫的心念,是苦的,不留餘地地,侵襲於他愁腸百結的心田,使他於她悲愴失措的哭聲中,更清晰地感受到無能為力的淒絕與痛哀。
她淚如雨注,灑濕了他的衣襟,也傾洩出她隱藏於心底的哀絕。原來,從一開始,便注定了這樣一條路,等她孑然往前走,再沒有盡頭。
唯一慶幸的,在此時此刻,在他眼中,她終於是如語,而不是如言.
宮燈初燃之際,是一天中最為寂寥的時候。因為滿心期待的人,會於此刻知道,良人是否記起了自己,或是已遺忘了自己,正前往旁人的宮殿。
這樣孤清的日子,自進宮以後,便無休無止。
她百無聊賴地斜靠在牡丹團雕的紅木長榻上,看著垂眉斂目的瓊湘邁著小步向自己走近。
「娘娘,今日之事,千真萬確,柔妃確係三跪九叩,前往慈慶宮,為太后試藥……」瓊湘有些微遲疑,終究還是道出,「得赦令,不再受禁足之限。」
她輕歎一口氣,低頭看自己新塗的月季紅丹蔻,幽幽道:「所以,皇上明正言順地翻了她的牌子,而無須於子夜之時,方到清宛宮去。」
瓊湘不安道:「娘娘,奴婢滿心以為,柔妃依了奴婢之言後,會令皇上厭棄,不曾想……」
她妙目清亮如新月,譏誚一笑,道:「怪不得你,柔妃心思之深,又豈是你可以預料的?罷了,一切還言之尚早,作不得定論。畢竟,這宮中最不可測,還是皇上的心。」她不由輕笑,淺淺婉麗的梨渦綴於白皙如玉的臉龐上,在昏黃蒙昧的燈光下,自成一道明媚的冷艷,「她該很快就會明瞭,宮中的路,遠比她今日這一路三跪九叩,要來得難走。」.
轉眼已近歲末,短短的一月中,旻元連續得悉了兩個尤覺痛快的消息。一是平遠將軍蔣叢的暴斃而亡;二是姚士韋唯一的女兒急病身故。
蔣叢歿逝後,便由其副將周延陽掌兵權,率兵前往邊陲出戰夷人,皇太后對此甚為滿意,道該次可謂一舉兩得,除卻蔣叢心腹大患,平息內戰,更可一併解決夷人來犯無合適將帥出征的難題。然而,他卻感覺到當中另有不妥當之處,周延陽行軍多年,用兵如神,驍勇善戰不輸蔣叢,若只論能力,接任蔣營將軍一職可謂當之無愧,只是,蔣叢逝後的翌日,周延陽便上書朝廷自請將功贖罪,此一舉,於旻元看來,未免過於著跡,亦太過急躁。
然而,皇太后已早他一步降下懿旨准了周延陽所奏,他雖心懷憂慮,卻只得靜觀其變,以策萬全。
而姚士韋之女於其父一意要將其送進宮前香消玉殞,真可謂順應了他的心意。消息傳來的時候,他心情尤其的愉悅舒暢,馬上為姚士韋下旨,憐其喪女之痛,特准其告假一月不必早朝,更送上撫恤金銀若干。待田海福傳旨回來後報稟姚士韋「面呈豬肝色」時,他笑得合不攏嘴,連聲稱好。
足足一個月辰光,不必再觀瞻姚士韋那一張霸氣凌人的國字臉,可有更廣闊的餘地可自行決定一些事,奪回某些本就是他的大權,所謂如魚得水也不過如此罷。由此更可知,如若可將姓姚的徹底清理出朝政核心,該是何等大快人心之事。
他只命自己,今後務必不遺餘力,只求得一個屬於自己的結果。
蔣叢逝後,榮德音的送嫁儀仗原路而回。已婚配的公主以未嫁之身返回宮中,皇太后雖對此事不置可否,但亦微露不悅之色,旻元自是看在眼中,不動聲色。事情峰迴路轉如斯,著實出乎意料,只是德音雖不必委屈下嫁蔣叢,但因此而重返宮中,恐怕未必是好事。只能待其返至宮內後,再見機而為。
頤襄殿內安靜無聲,只偶聞旻元翻閱奏折的細微聲響,一旁侍立的宮人屏氣斂息,已然是一貫的規矩。自他開始不著痕跡地把握朝政以來,便喜於頤襄殿內披閱奏折,因著方便如言送來羹湯,每日酉時更鼓響過,如言總會準時於頤襄殿外求見,然後陪同他喝下香醇滋潤的濃濃熱湯,使他身心暖透一整夜,不再難抵那長夜思索的疲憊。
直至申時三刻之時,田海福進內通傳道:「皇上,瑤章公主鸞駕已返回宮中,瑤章公主此時於殿外求見。」
旻元自奏折中抬起頭來,一壁擱下御筆,一壁道:「宣。」
少頃,榮德音隨田海福走進了殿中,旻元自青金紫檀木盤龍團雕龍椅上站起,緩緩步下玉階,不待榮德音行禮便開口道:「德音一路周折,恐怕是勞累非常罷?何須一回宮便來見朕?該先行好生休息才是。」
榮德音垂下眼簾,直直地在旻元跟前跪下,語含慚愧道:「德音前來,只為向皇兄請罪,德音任性妄為,於青州出逃逆旨抗婚,罪該萬死,求皇兄賜罪。」
旻元面上微微一沉,伸手扶起她道:「起來再說。」看著榮德音帶著一絲倔強的清麗臉龐,他短歎了一下,又道,「你該是知道,朕並不怪你。但你可知,倘若此次蔣叢並未暴斃而亡,將會怪罪於你的,便不僅是朕一人。」
榮德音朱唇微微地翹起,道:「德音明白。德音今後定必規行矩步,不再使自身陷於兩難之境,免皇兄為德音為難。」
旻元神色略有和緩,點頭道:「時候不早了,你先回宮歇息罷。明日一早,朕再與你一同前往向母后請安。」
榮德音抬目,眼光落在旻元的臉上,稍稍停了一下,似是作了短暫的思量,方道:「皇兄,德音有一要事相告。」
旻元察覺到她神色竟是一派鄭重,不由心下暗奇,道:「你且道來。」
榮德音頓了頓,目光益顯凝重,一字一眼道:「德音在青州期間,曾偶遇一名與柔妃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子,名叫花如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