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落花浮萍·顛沛流離 第七十九章 交易 文 / 黃紅杏
第七十九章交易
花如言本是滿懷慌急,急切地看向那年青副將,剛欲再予解釋,卻在與對方四目相投時整個兒怔住了,眼前人並不陌生的面目,在她腦中撞擊著過往的記憶,如是辰光正在倒流,她又返回了那倉皇難安的一天,與惟霖身處於不知底細的富華大宅之內,還是那妥帖周到、不卑不亢的主事人,惟霖尚且須語帶敬重地稱其一聲:「周主事。」
花如言著實是始料未及,下意識低喃道:「周主事……」哪曾想到,如今的周副將,竟便是當日的周主事!
她聲音雖輕,周延陽仍是一字不差聽進了耳中,知她必是當日的荊夫人無疑,遂馬上轉向下屬統領道:「你們如何把她找到的?」
統領道:「屬下等今夜於鎮內找尋公主下落之時,有一少年前來報稱,知公主藏身之地,屬下等便前往一看究竟,到得那少年所說的客棧天字三號房內,果然便看到公主於此處!」
周延陽接觸到花如言無可奈何的目光,語帶責怪道:「你們這些蠢材!她如何會是公主呢?」
統領忙道:「她身上有公主金印,那印與副將當日所述的一模一樣!」
周延陽皺起眉頭不滿地瞪了他一眼,道:「此事本將自有定奪,你先行退下!」待統領離開後,他方快步繞過長桌,半帶遲疑地稱呼花如言道:「荊夫人?」
花如言懸著的心總算稍稍放鬆下來,斂一斂神,向他欠身道:「荊門花氏見過周副將。」
周延陽連忙伸手虛扶她一把,道:「果然是荊夫人。只是……你如何會……」
花如言苦笑道:「此事說來話長。萬幸的是,於此處得遇周副將,否則花氏當真是百口莫辯。」接著將榮德音佈局的事情經過一五一十告知了周延陽。
周延陽歎息了一口氣,搖頭道:「公主竟如此抗拒下嫁將軍,不僅逃離驛館,更設計陷害夫人你。其實,她大可不必如此。」
花如言奇道:「此話怎講?」
周延陽想了想,並沒有馬上回答她,只問道:「荊夫人此番身於青州,依周某所想,可是為了找尋荊官人?」
花如言聽到此問,不由悲從中來,難掩哀切道:「可惜花氏行事不得其法,至今未能得悉惟霖半點音訊。」她平了平心緒,意識到周延陽如此相詢似是另有內情,忙不迭道,「周副將言下之意,可是早知惟霖遭逢劫難?」
周延陽面露怮色,緩緩道:「荊官人遇難之前,主公便已得悉有人意欲取他性命。原已派了人前往救助荊官人,可惜,還是晚了一步……」
花如言心下一驚,急不可耐地追問道:「到底是何人要取惟霖性命?」
周延陽眉頭蹙得更緊,猶豫了片刻,方低聲吐出三個字:「姚士韋。」
花如言眉心一跳,只覺頭皮是微微地發麻,更有森冷如霜的恨意悄無聲息地湧上胸臆間,如有無影無跡卻陰狠凌厲的手一把將她的心房攥緊,將她原本搖擺不定的一個念頭生生地擠了出來,清晰無遺地現於眼前,再不容遲疑。
以為要通過花容月貌的佈局方可向姚士韋查證的事實,竟意外地於此時此刻獲悉,驚駭與怨恨交錯成一股辛酸的滋味,於心頭翻湧如潮。半晌,她方咬著牙冷道:「我本已思疑是他。」
周延陽眼內泛起一絲憐憫,話到嘴邊,卻又咽於喉中,依舊靜默著。
花如言察覺到他的欲言又止,不知為何,隱隱地覺著心緒不寧,只吸了一口氣,問道:「周副將,可是另有話相告花氏?」
周延陽不忍地看了她一眼,垂下頭來,沉痛道:「當日主公曾派人與我一同到荊官人遇害之地,細加搜尋其下落。但是,遍尋未果,我因接到平遠將軍的軍令,便先行返回了陵州,臨行前,曾與那同行的將士約定,尋得荊官人的消息後,如若是平安無事,便馬上發信於我……」話到此處,他輕輕歎了一口氣,只搖頭不語。
花如言雙手緊緊地交握在一起,以期給自己更多一重面對的勇氣。聲音卻止不住顫抖:「可是……沒有收到來信?」
周延陽面帶悲愴,輕輕點了一下頭。
花如言雙眼是溫熱的酸脹難受,絕望在無所防備之下充斥於心,自上路以來聚於心頭以作唯一冀望,支撐自己一直走下去的力量,彷彿在這一刻徹底坍塌,再無以為斷。
她閉了閉視線朦朧的雙目,苦澀的淚水,挽回不了他已然身故的事實,又何苦再任其傾洩?
腦間有一瞬的空白,只知耳邊尚有人在說話,卻再聽不進去,渙散的意識間,是她於心底一遍一遍呼喚惟霖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她方漸次醒轉過來,睜開迷濛的眼睛,看到周延陽憂心的臉龐時,方曉得自己適才暈死了過去。
「荊夫人,憂能傷身。你還是……」
花如言淒然一笑,啞聲道:「節哀順變,是麼?」
周延陽唯得連連歎息,無以成言。
她眼前有些微暈眩,只覺天旋地轉,恍若這世間的一切,已在她心中成了虛妄之物,再無可留戀之處。從來不曾想過,原來,當知道他已經不存於世,她會是脆弱如斯。她一直以為,她擁有足夠的堅強,面對任何有關他的消息。
原來她錯了,她的堅守,她的執著,全然是不堪一擊。
然而,花如言,你還是要活下去。她聽到有一個聲音在耳畔若隱若現。
活下去,為惟霖做一些事情。
以復仇的名義,義無反顧地繼續往前走,走到當初想要到達的地方。
花如言,如此,便是你存活於世的支撐。
淚水,確是苦澀的,當它伴著淒冷的絕望一同流淌於腹中,便如將所有的苦,都隱埋於生命當中,再無以釋放之處,接下來所走的路,便會因著忍受苦澀,而少了幾分痛楚。
周延陽沉吟片刻,道:「荊夫人,依周某之見,你還是不要在此地逗留太久,速返回家鄉為上。」
花如言嚥了一下,哽聲道:「花氏另有打算,還是謝過周副將關心。」
周延陽從她神色中看出一絲驚心的決絕來,亦不好再勸,只得道:「我先行派人護送你回去。」
花如言強壓下起伏的思潮,點了點頭,隨口問道:「周副將可是會一直於此處,直到找到公主為止?」
周延陽別含深意地一笑,道:「不瞞夫人說,我本已下令明日撤兵,返回陵州。此次公主出逃,我命人搜查青州,亦不過是掩人耳目罷了。公主能否找到,於將軍、於我而言,並不重要。」
花如言有些微意想不到,想起他適才所說的「公主所為大可不必」,遂問道:「究竟是何緣故?」
周延陽壓低聲浪道:「將軍早已病入膏肓,如今只在軍營中苟延殘喘罷了,為不使朝廷知悉此一內情,他方會派我前來迎接公主。事實上,將軍如此病情,根本不可能迎娶公主。」
花如言心下明瞭,因心緒消沉,只是沉默點頭。
周延陽輕聲道:「夫人若再遇公主,可告知其不必輕舉妄動,待過得這幾日,便無須再論下嫁將軍一事。」
花如言眼光飄忽地掠過他身上的鎧甲戎裝,他仍口口聲聲稱淳於鐸為主公,便依舊是其僕的身份,如今又任榮朝平遠將軍的副將,這箇中的玄機,恐怕是不言而喻。她強打起精神來,道:「花氏明白了。」
周延陽隨即命人把花如言送返客棧。在馬車之上,一路的顛簸搖晃,已然不能使她如死灰般的心緒再起絲毫波瀾。
茫茫然地盯著從前方車簾外透進的一抹淡漠的光息,猶如看到的,是惟霖告別自己的臉龐。那一日,雨水滂沱,她曾勸他不要走。
猶如可以預感到,他走了,便一去不復還。最終所收穫的,當真是如此結果,他留給她的回報,便是如若此世間再沒有他,她得以承受與面對的力量。
車簾隨風揚起一角,「雁過留聲」附近街道的景像映入她滿佈悵惘的眼簾,她木然揚聲叫停馬車,謝過駕車的士兵後,便自行往前走去。
夜路漫漫,她並不懼怕黑暗中凜冽的蕭寒,只想由此使自己僵冷灰敗的意緒冰封些許,不使自己繼續沉淪於無盡的絕望之中,從此萬劫不復。
遠遠看到了「雁過留聲」搖曳昏黃的燈籠,她倒抽了口冷氣,更平下了思緒,加快了腳步往前走。倏然間,她腦中閃過一念,榮德音曾說過的話清晰地迴盪於耳邊:「可曾想過,我被皇上賜婚於平遠將軍,便再無回頭之日。擺於我眼前的路,除卻認命下嫁,便是亡命天涯。我再難回到宮裡去,更遑論再見皇上……」
公主不必下嫁平遠將軍,自是該返回皇宮之中。如此想法甫於心頭升起,花如言便激靈靈地打了個寒戰。
惶惶然地於客棧大門前佇了足,腦中思緒翻騰,是就此離去,還是進內先看個究竟再作決定,又或許公主此時已不在客棧內……只是,即便她此時遠走高飛,公主終仍是會回宮,如若當真向皇上道出曾遇到她一事,如語豈非大難臨頭,性命堪虞?
花如言一時憂心忡忡,滿心為難。正自彷徨間,轉念想到,她如何就不能孤注一擲?如何便不能與公主作一交易,令其答應不將此事外洩?
她輕輕咬了一下牙,沉下氣來,緩步走進「雁過留聲」,來到天字三號房前,隱約聽到內裡傳出薛子欽的聲音:「臣求您……前去把如言救出……」
花如言正要推門入內,花容月貌正好從一旁的廂房裡走出來,一看到她便高興地大叫道:「如言姐姐回來啦!」
花如言未及開口回應,薛子欽許是從房內聽到了花容月貌的聲音,房門倏地打開了,花如言轉頭看去,果見門前的是一臉迫不及待的薛子欽,而公主榮德音則坐在房內,此時正滿目意想不到的驚詫。
花如言在看到榮德音的一剎那,惴然的心神反倒鎮定下來,只面沉如水,不動聲色。
薛子欽慌急不已地從頭到腳端詳花如言,擔憂道:「是他們放你回來的?你身上可好?」
榮德音挑一挑柳眉,目含思疑地注視著一語不發的花如言。
花如言沉靜的臉龐上露出一抹微笑來,輕聲道:「如言卑賤如此,哪裡就能夠替了公主尊位呢?周副將明察秋毫,便將如言放回。你們不必為我擔心。」邊說著,邊走進房中,來到榮德音跟前,從懷中取出金印,雙手遞呈至其前,道,「物歸原主。」
榮德音冷冷地抬目看著她,面上隱隱地發青,似是在強忍著功虧一簣的挫敗與怒意。片刻,方一把從花如言手中奪過金印,發狠般地緊緊攥於手心。
花如言回過頭,對薛子欽和花容月貌三人道:「我想與德姑娘說幾體己話。」薛子欽難掩憂慮地看了榮德音一眼,不得不與花容月貌一起退出了門外,並為她們關上了房門。
花如言垂下頭,在榮德音戒備的目光下於桌前落座,輕輕地舒了一口氣,方道:「公主,此一番,著實是民婦愚笨,還望公主莫要怪罪。」
榮德音冷哼一聲,道:「你愚笨?你要真的愚笨,便不能兵將手下脫身!你要真的愚笨,便不能使薛大哥對你死心塌地!」
花如言側過頭,轉目看到桌上那微弱幾欲熄滅的燈火,拔了髮髻上的無飾銀簪細細挑著燈引,緩聲道:「民婦為了向公主贖罪,不惜犯險哀求周副將只當於青州搜查無果,不再追尋公主下落,公主又可曾明白民婦的苦心?」
榮德音狐疑地審視著花如言自若如初的臉龐,道:「你求周副將?」
燈火復再熾燃,房內比剛才明亮了些許,消褪了眼內的茫然。花如言從容地將銀簪插回略嫌鬆散的垂髻上,道:「要不然,他們如何會放我歸來?早便以冒認公主之罪,押我前來『雁過留聲』尋找真正公主的下落了。」她眼光清冷地掠過榮德音,「公主,您原只是想以此除去民婦,是麼?」
榮德音面上泛起一絲慌亂,強自鎮定道:「我並無意取你性命,只是想……只是想薛大哥放棄你……」
花如言早已明瞭她對薛子欽的心思,輕輕歎了一口氣,道:「公主何苦如此?」
榮德音眼角氤氳著一抹淡淡的粉紅,哽聲道:「你如何能曉得,被迫嫁予自己不喜之人為妻的滋味?你如何能明白,親耳聽聞自己喜愛之人,聲聲要將自己趕走的苦楚?」
不知是窗外偷進了幾縷涼風,將燈火拂動成一瞬的暫熄,還是花如言自心的翳痛使她眼前蒙昧不清,只覺忽地一陣黯晦,冷森森地籠罩於眼眸之間。她垂頭強自斂下洶湧於胸臆內的錐心悲愴,平和著語調道:「倘若民婦不能明白公主之心,如今便不會於公主跟前,領受公主的置疑與計較。民婦大可不必返回此處,任由公主惶惶不可終日,繼續躲避平遠將軍的搜查,而不得獲知已然無須擔憂下嫁自己不喜之人。」
榮德音聞言心下一陣驚疑,道:「你言下之意是……」
花如言抬起頭來,篤定道:「民婦深知公主之心,剛才於驛館中向周副將求得一消息,平遠將軍本無意迎娶公主,您大可不必再費心逃避。」
榮德音不可置信地瞪向她,狐疑道:「當真如此麼?」
花如言點了點頭,坦蕩蕩地回視榮德音將信將疑的雙目:「公主若想知此言真偽,大可待過數日,自會有分曉。」
榮德音緊蹙秀眉,沉吟片刻,道:「你口口聲聲言及為我相求周副將,我想,你總不會是以德報怨罷?可是另有所求?」
花如言輕笑一聲,道:「公主果然聰慧過人。民婦苦心孤詣,便是為著求公主格外開恩,及早將民婦其人拋諸腦後。」
榮德音頓覺恍然,冷笑道:「原來你如此大費周張,不過是為了讓我回宮後,不將遇到你一事,告知皇上。」
花如言站起身來,盈盈拜倒在榮德音腳下,懇切道:「民婦唯求公主此次得償所願,更求公主成全民婦,民婦自必感恩戴德,生死銜恩。」
榮德音凝神思量須臾,方道:「若是平遠將軍一事果真如你所言,我自會有主張。」
自榮德音離開自己的廂房後,花如言已然不知自己原來還有尚存的感覺,輕茫地留於心底,在黑暗的包圍中,絲縷沉澱成淒冷的哀絕。她只無力地枯坐於地上,木然地面向空蕩蕩的座椅,猶如那兒有她一直以來的希冀與堅持。卻慢慢地從她眼前一點接一點地消散。
惟霖,如言一定會繼續走下去,為你到達你當初想要到達的地方,為你面對你當初務必要面對的人。
唯其這般告知自己,她空洞的心房,始能多一分支撐。
接下來的數天,榮德音是明顯的寢食難安,看向花如言的眼光總是帶著質疑和敵意,花如言一概淡然處之,靜心而待罷了。
直到第五天,陵州傳出驚人的消息,平遠將軍蔣叢日前於營中練兵之時,暴斃身亡!陵州一如既往地被兵防封鎖,但與朝廷對峙的前鋒兵將已然全數撤回,兵符暫落入副將周延陽手中,卻傳聞其有意結束戰事,已於平遠將軍逝後翌日便上奏朝廷,願替平遠將軍將功贖罪,帶兵出征邊陲來犯夷人,並立誓只可勝不可敗,若是辱命敗軍,則於邊陲自刎以謝皇恩云云。
花如言得知此消息後心下暗忖,如此一來,周延陽便名正言順地將平遠將軍的十萬精兵兵權掌握於手中了。細加揣測間,忽而又猜度到淳於鐸早便處心積慮要一步一步圖謀榮朝,蔣叢無故身患重疾,恐怕該是周延陽奉了淳於鐸之命所為。
無疑,榮德音是其中一位因蔣叢身故而放下心頭大石的人。薛子欽當即向她提出送她返回驛館,此次,她不再推拒,只是存了另一重心思,只待與薛子欽私下細說。
臨行之際,花如言送她走出「雁過留聲」,彼時薛子欽以二步之遙隨在她們身後,並無法聽清她們二人的微聲耳語:
「公主切莫忘記答應花氏之事。」
「這個自然。」
目送薛子欽與榮德音遠去的背影,花如言長長地鬆了口氣。眉頭卻在下一刻深鎖難舒,只因距離下一重需要面對的難關,便更近了.
漸近隆冬時分,花如語尤覺著宮牆之內無處不充斥著蕭條落索的氣息。清宛宮庭院內一直由宮人悉心栽植的花草樹木,自她被禁足後,便再無人打理,偶爾站於空寂的迴廊中看去,滿目枯枝敗葉,花殘凋零,被疾風打落於一地的花瓣黃葉,埋沒於污垢塵土中,淒清如萎靡不振的破敗面容,再難重拾昔日的明媚。
自皇太后下了禁足令後,清宛宮內的門庭外終日有侍衛戍守,宮內無論是主子還是奴才,均不能踏出宮門一步。從慈慶宮被押返清宛宮的那一天開始,花如語連著數天均惶惶不可終日,她難以置信這樣無助的境地便是自己不惜一切進入皇城的結果。
連綿不絕的大雨,沖洗著當日在她眼中巍峨而莊嚴的碧瓦紅牆,記憶中那一抹於燦陽下流轉著奪目光華的金黃明耀,再不復於眼前。潺潺的流水會在陰涼而孤獨的夜晚順著窗欞的隙縫,緩緩滲進室內,淌於一地,第一晚發現這樣的景況時,她坐在床榻上,抱著被褥朝殿外尖聲呼叫宮人,棠兒和箏兒急急進得殿中,為她把水擦去,她又是氣惱又是無奈,道:「你們快去傳內務府的人,讓他們務必為本宮把這窗子修整好!」她並非沒有注意棠兒和箏兒為難的神色,心頭一陣揪緊,不再說話,只是低下頭把自己的臉埋於被中,深深地於窒息中呼吸。
雨沒有停歇,外表嶄新而內裡殘破的窗子依舊是經不起滂沱大雨的考驗,汩汩地往殿中滲進水來,此時宮內的炭火已全無,殿內是一片徹骨的峭寒,被褥亦是潮濕地帶著腐朽的水氣,包圍著衣衫漸次單薄的她。
「棠兒!」她藉著窗外一絲淡漠的光影看到地上水波蕩漾,緩緩地彌滿至她床下,急得大叫,「箏兒!你們快進來!」
然而偌大的殿中只得她自己的聲音在空洞地迴響,早被翠萍支使開去的棠兒箏兒終究是沒有應聲而來。她獨自一人枯坐在床榻上,眼睜睜地看著帶著蕭瑟寒氣的雨水於殿內流淌開來,不由地想起程婕妤曾說過,清宛宮乃為前朝廢妃幽禁之所,止不住渾身一顫,激靈靈地打了個寒戰。一股孤絕淒酸之意,自此悄無聲息地佔據了胸臆,似欲把她最後一分存於心頭的希望無情扼殺——她每日都在記著,這是禁足的第幾天,皇上,已有半月不曾過問自己了。
而孤身一人面對冷冰冰的空蕩宮室,如今已是第十六日了,她不敢想以後,不敢去作讓自己寒心的預料,可能,還有許多個灰暗淒冷的十六日在等待自己。
她蹲坐在唯一可以保全暖意的床上,閉上雙目不欲再看地上一片狼藉的水窪,眼內卻有溫熱的盈眶感覺,直逼得自己鼻端泛酸,她咬著下唇,忍下喉中灰敗無能的嗚咽聲,總算生生地把淚意忍了回去,只落得滿腹的苦澀。
身上一件月白色的對襟薄棉寬身長衣,御不卻寂寂深宮內的苦寒。禁足令後,她的一切用度等級待遇一落千丈,翠萍曾語帶冷嘲告訴她,奉姝妃娘娘和昭妃娘娘之命,她此時只得享御女級制待遇。冬衣、炭火、食用等物全數削減甚至被宮人層層剋扣,待到得她之處時,已是所剩無幾,或是殘羹冷炙,或是單薄舊衣,上好的銀炭已不能再用,分到的普通黑炭,亦只是區區幾簍,點燃後暖意不足,反倒弄得宮內一片煙氣火繚。
有一次,她小聲問棠兒,御女為幾品妃嬪,棠兒說,為正六品。她更覺揪心,御女尚可行走自由,正二品柔妃的她,如今竟連正六品的御女亦不如!
百思交集,錐心的挫敗及痛心尖銳而激烈地撞擊著她的心房,耳畔只聽聞窗外「沙沙」的瀟瀟風雨聲,室內愈顯冷冰,她無力地倒在床上,半趴在枕上,側著頭目光怔忡地望向不見光明的殿中一角。
不知過了多久,神思漸漸渾沉,上身本是陰寒冷森的涼,卻在迷迷糊糊間,感覺到一份溫熱,夾著既熟悉又陌生的氣息,輕輕地籠於自己身上。
依稀感覺到,一隻溫軟厚實的手在自己臉龐上撫過,拭去了垂於她眼角的淚水。
薄薄的水痕留於臉頰上,是隱隱微涼。而她,也於這一刻徹底醒轉過來。
半睜開略顯浮腫的眼眸,昏黃的燈光映進她朦朧的眼角餘光中,她的睫毛輕輕地顫抖著,猶如她此時惶恐不安的心扉。
下意識伸出手去,指尖是誠惶誠恐的試探,劃過冰涼的床沿,緩緩地往前方觸及。頃刻間,她的整個手掌被一股溫軟的暖熱所包圍,溫心的愛憐,自那出其不意的掬攥中絲縷無遺地傳進無依的心田,
她整個兒清醒過來,極力睜大了疲倦的雙眼,向床沿一方望去,那背著搖曳燈火的身影,於暗光內清晰地撞進她的視線內,心頭不由一陣絕境逢生般的欣喜若狂,是他,是他,真的是他!
她自床上坐起身,淚水奪眶而出,與此同時,他伸手一把將她擁進了懷中,強而有力的雙臂抱緊了她,溫潤的唇輕柔地吻下她的前額,含糊道:「不用怕,我在這兒。」
她依在他懷中低低飲泣,雙手緊緊地圈住了他的腰身,生怕此時此刻會是幻夢一場,他會於不知不覺間便遠去無蹤:「我以為再不能見到你了……我以為……」
他垂下頭,吻去她臉上的淚水,柔聲道:「這段日子,你受苦了。我就是擔心你會胡思亂想,所以來看一下你。」他的手憐惜地撫摩著她散亂的髮絲,「不用擔心,很快就會過去了。」
她自他懷中仰首,透過朦朧的淚眼凝視著他清俊的臉龐,他緊鎖的濃眉內似是蘊著幾重憂慮與痛心,卻遮擋不住星眸內的情摯脈脈,他目含珍愛地回視於她,抬手點一點她的鼻尖,道:「當日在山洞裡生死攸關,你都沒有害怕,反倒如今這樣就害怕了?」一句話說得她心驚膽戰,正於腦中急思對應之策,便又聽他輕輕道,「我知道的,是不是因為我不在你身邊陪伴,所以慌了神?」他低笑一聲,臉埋進她的秀髮裡,「我也如此,這些天來,總在擔心你,就怕你過得不好。是我不對,在不恰當的時候迎你進宮,害你受苦……對不起。」
花如語垂下了眼簾,掩住了眸中的不安,哽聲道:「小穆,我心甘情願進宮,就是想與你一起。無論是哪一種境況,我都願意面對。」眼淚再次淌下,「難道你以為,我只能享那榮華富貴,不能承受冷寂的苦麼?」
旻元低低道:「我只想你不必再承受冷寂之苦。」他抬起頭來放開她,為她把全新的被子披在身上,她有些微意外,原來在她半夢半醒之時,他已命人為她把受潮的被褥更換,此時是遍身的暖意,腳跟處還有一團火燙的熱氣醞釀不散,試探著伸前一點,方發現是一個銅製的湯婆子。
他轉過頭去吩咐殿門前的田海福道:「柔妃的冬衣和銀炭都交給棠兒她們。」想了想,又道,「現在雨已經停了,便讓內務府的人明日再過來修整窗子,莫要驚擾了柔妃。」田海福連聲應是。
花如語凝神看著旻元滿溢溫情的側臉,眼中漾起一抹暖熱,輕輕地吸了一下鼻子,他回過頭來,痛憐地看著她,輕聲道:「可是受涼了?快快躺下罷。」她含淚微笑著搖了搖頭:「並沒有,不妨事。」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我只想多看你一會兒。」他唇邊也揚起了一抹笑意,沖淡了面上的憂心,「我明日再來看你,你現在先休息。」她方依言躺下,眼光卻一直停留在他的臉龐上,靜靜地看著他,直至他於她唇上留下一吻,然後轉身向殿外走去,直至他挺拔軒昂的背影漸次消失於她的視線中,她抱緊了隱約帶著他氣息的被子,安然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