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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博覽 第133節風波未靖(2) 文 / 嵩山坳

    第133節風波未靖(2)

    載瀅化名甘瀅,在總署衙門美國股中任一名章京,在領五品銜的美國股幫辦大臣寶廷看來,這個面容俊秀,堪稱總署衙門第一的年輕人什麼都好,就只有一條:他每天入值,都比常人要晚一點。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從旁問了幾句,聽他說,自己家住在宣武門外,距離位於大清門外的總署衙門稍遠一些,故而經常遲到。這是不稱其為理由的理由,寶廷有心斥責幾句,又覺得有些小題大做。

    除此之外,甘瀅做事就沒有什麼可以為人指摘的了。他的英語說得非常好,甚至比在同文館經過多年苦學的寶廷還好;而且,說起美國的風土人情,比美國股當值大臣的容閎也不在以下;除了西學之外,儒家典籍他也運用自如,因此不到二十天的時間,就成為了股中響噹噹的紅章京。

    便在此時,惇王在日本遇刺,日本方面鑒於中國提出的要求,自知避無可避,只好托請各國公使出面,代為調停,請求中國方面放寬條件——日本願意接受任何經濟上的損失,也同意將太黑田伴雄、齋籐求三郎、早乙女苗等敬神黨的組織成員悉數交予中國處置,只要求免去逮捕和法辦川村純義這一款內容。同時日本方面承諾,將川村純義撤去一切官職,永遠不再起用作為這一次事件的補償。

    但皇帝堅決不同意,即便是軍機處眾人以為,法辦太黑田等人、撤去川村純義的職務以及足以補償奕誴被刺的冤屈和傷痛,不必再強人所難的時候,皇帝大發雷霆,在慎德殿中大肆咆哮,「你們想得太簡單了,這一次老五遇刺,要是沒有川村純義煽風點火,憑太黑田一介最低賤的奴才,又豈敢當眾挑釁?日本人不就是想保他嗎?朕偏偏不准你們不顧及和奕誴的同僚誼,朕卻要念及和他的兄弟情」

    他用力擺手,大聲喝道,「擬旨,廷寄福建巡撫李鴻章、直隸總督肅順、駐海參崴海軍提督程學啟,讓他們即刻派遣定遠、遼遠、威遠、撫遠四艘鐵甲艦和雷加級的雷屬、雷同;廣字級的廣亨號東渡日本,日本人不是不肯把川村純義交出來嗎?朕就是硬搶,也要搶回來」

    「皇上,刀兵不祥,不可擅動啊?」曾國藩大叫一聲,跪行數步,到了他腿前,「且不提如今之勢,是可以以和平之法解決,又何必一定要以武力震懾?」

    「不行」皇帝使勁搖頭,盛怒之下的他根本聽不進去別人的諫止,「日本人都是屬蠟燭的,不點不亮。不給他們施加點壓力,根本不起作用。奕,你還等什麼?」

    「皇上,事關兩國邦交,臣請皇上三思啊」

    皇帝楞了一下,「好,好」他用力咬著牙,「看起來,你們是鐵了心要和朕頂著幹了?嗯?以為沒有了軍機處,朕就沒有辦法了?楊三?六福?」

    二人伺候差事多年,知道今天的氣氛不比平常,預備下四個龍鬚草的墊子,鋪設停當,然後悄悄退下,秘密叮囑殿外侍立的太監說:「今兒怕有大風波各自小心。」但並不敢遠離,一聽傳喚,二人進到殿中,在門旁跪倒,「奴才在。」

    「去看看,今天是誰當值?」

    這是問御前和內閣是何人當值,楊三不必去看,張口就答,「回皇上話,今兒個是六額駙和禮王、瑞大人、李大人當值。」

    「傳他們來。」讓楊三到園子前的內閣、御前值房去傳旨,他像一隻給人困在籠子中的猛獸一般來回踱著步子,對跪在地上的奕幾個看也不看一眼。

    閻敬銘、曾國藩、趙光跪在那裡,心中不知道是個什麼滋味,但也明白,今天這件事要是處理不好的話,只怕咸豐二年軍機處全班出樞的絕大政潮,又要重新上演了。

    不大的功夫過後,景壽、世鐸、瑞常、李鴻藻前後進到慎德殿中。他們是御前、內閣當值大臣,和軍機處在一起,論親、論賢、論重、論貴,都是極少有的。行禮之後,皇帝讓他們就這樣跪在地上,聲音從頭頂傳來,「惇親王在日本被暴徒行刺的消息,你們也都知道經過了吧?」

    「是。奴才等都知道了。」世鐸代表眾人回答,「東瀛蕞爾小國,不修法禮,在我中華上國親王之尊代天出訪之際,竟然為暴民所傷,這種做法,實在令奴才等心疼惇王傷情之外,平增憤慨。」

    「奕,你聽見了嗎?連世鐸都有幾分宗室親親之念,你身為人弟,居然如此冷酷?」

    奕無比委屈,悲聲亢言,「皇上,臣弟與惇王都是先皇血脈,他被刺受傷,臣弟感同身受,又豈有不憤慨之理?只是,惇王一身是輕,中日兩國邦交事大啊皇上」

    閻敬銘也趁機進言,「皇上,王爺說的是,日本人既然願意以經濟賠償之法……」

    「讓日本人收起他們的臭錢我大清有的是銀子,不稀罕他們的——這些錢,讓日本人留著,等將來為那些在海軍炮火轟炸下炸死的國民買棺材吧朕要的是我大清的臉面,臉面你們懂嗎?」

    眾人無言以對,皇帝為此事發這樣大的脾氣,可見是任誰人的話也聽不進去了。只是不知道,有旨意儘管交軍機處就是了,要內閣幾個人進來幹什麼?世鐸在眾人中是最年輕的,頭腦也比較好使,大約猜到皇上和軍機處一定是鬧意氣了。這樣的時候,多說一句話都不知道會給自己日後引來多大的麻煩,故而只是眨著眼睛聽著,一句話也不說。他不說話,景壽天生沉默寡言,更是如悶葫蘆一般。

    瑞常為人熱衷,也不是很在乎這等事情,看他們不開口,管自碰頭說道,「皇上,奴才受國恩深重,愧無所答報,今日見皇上為東瀛小國所欺,心中羞憤欲狂請皇上降旨,奴才甘願親領一軍,東渡日本,讓他們也好見到,我大清官員的血性如何」

    奕心裡這個罵混賬的瑞芝生(芝生是瑞常的字,號西樵),你知道皇上要幹什麼?就忙不迭的跳出來自呈忠悃?他回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向上碰頭,「皇上,西樵大人所言正是為人臣者謀國之忠。只不過臣弟以為,於日本動用武力,非一時片刻可達,兵員運輸、糧秣預備、餉銀撥付,在在都需要時間,不如由臣弟下去之後……」

    「老六,你以為朕是三歲孩子嗎?由得你這樣耍弄於股掌之上?」

    奕嚇了一跳,這樣的罪名落到實處,就是死罪「皇上,臣弟怎麼敢?」

    「你少來這一套你當朕不明白嗎?你還不是想行以緩兵計,把這件事情拖下去,等到最後不了了之?告訴你,順便也告訴爾等,對旁的事情,朕還不妨裝作不知道,順遂了你們的心思,唯有對日本動兵一事,半點折扣也不要想打瑞常?」

    瑞常這才知道自己剛才的奏對有多麼荒唐,要是皇上順勢准奏,自己……,他嚇得面無人色,倉促間答應一聲,「奴才在。」

    「即刻退下擬旨,命兵部行文福建、直隸二省及海參崴軍港所屬,即刻派遣定遠、遼遠、威遠、撫遠四艘鐵甲艦和雷加級的雷屬、雷同;廣字級的廣亨號東渡日本,限在五月一日之前,把川村純義交出來;否則的話,就徑直向日本本土開炮」

    「還有。」不等瑞常領旨,他又加上一句,「此去日本,若是海路上遇到任何日本海軍軍艦試圖阻攔的話,就立刻開炮,不必有半點容留之處」

    「哎,喳」瑞常稀里糊塗的爬起身,轉身跑了出去。

    皇帝兀自腳步不停,在殿前轉了幾圈,心中暗恨軍機處的幾個人,你們以為沒有了軍機處,政令就不出宮門了?想要挾朕,門兒都沒有「曾國藩?」

    「臣在。」

    「你現在立刻到兵部去,總領此番對日作戰的詳細事物。有任何人、物需索,即刻奏報。」

    曾國藩知道,此事已經不可改變,只得碰頭領旨。

    「還有趙光,你等一會兒到刑部去,把日本人答應遞解來的如太黑田伴雄等人做好收押準備。等到來之後,即刻開始審理,朕會讓總署衙門那邊派翻譯過來,從旁料理差事;至於那個川村純義,暫時缺席審判,等海軍從日本歸來,一併處置」

    「是」

    「最後,老六,你回總署衙門,把此事知會日本駐華公使館的代辦大村益次郎,告訴他,從即日起,中日兩國斷絕一切關係,限他三天之內,帶著所有駐京公使的工作人員,離開北京,滾出中國。」

    「皇上,那我大清駐日本公使呢?」

    「也即刻讓他們回國來。」皇帝靈機一動,又追加說道,「還有,通知駐華西洋各國使領場館,中日兩國兵戎相見,就在不遠,此事雖然與他國無關,但朕也不想聽到任何國家不論是抱著善意抑或惡意的調停——我大清不需要」

    「皇上,臣弟請皇上再三思忖。對日本動兵,固然是可以彰顯我大清威勢之舉,但從今日至五月一日,不過十餘日的時間,若是連一個商榷、預備的時間也不給對方的話,臣弟恐天下人於皇上有不教而之議啊?」

    「你真的以為那些西洋國家會為了日本人而對朕,對我大清有什麼不滿嗎?」皇帝經過這一會兒的折衝,神情放得比剛才緩和很多,「你還是不明白,是不是?這也不能怪你,你從入仕以來,擔著總署衙門的差事,所聞所見,都是一些經過了多年宦海磨練的政客幾經修飾後的文字、語言。但你可能很難想像,他們在面對當自己的利益受到傷害的時候,所採取的策略。」

    「朕這樣說,你可能不大明白,朕再解釋得簡單一點。便如同英法兩國吧。前者是為鴉片,後者是為土地;都是和他們自己的國家切身相關的;而這一次對日本呢?其中固然也有很多在日本的商人可能會受到中日開戰的影響,但從根本上而言,都是亞洲兩國國家之間的事情,和這些西洋國家的沒有關係的——利他主意,還不存在這個世界上呢」

    「誒?」

    「沒什麼。」他笑著搖搖頭,讓幾個人先站起來,「轉回頭再說這一次和日本的武力交涉,朕可以和你保證。這些西洋國家隊我大清的舉動,甚至是連吭都不敢吭一聲的。你相信不相信?」

    奕如何敢說不相信?那不成了和皇帝抬槓了嗎?苦笑點頭,「皇上聖明如天,開臣茅塞,臣弟不勝欽服。」

    甘瀅在總署衙門見到邸抄,大吃一驚一時間覺得手腳都沒有個安放處了。他不是敢於質疑父皇的決策,只不過就這樣對日本動兵,硬要將川村純義抓來處死,難道不會太過失之暴烈嗎?到時候,西洋各國會如何看待大清朝?

    這些話不能對股中的幫辦大臣說,不能和六叔說,只好和老師說了。趁著中午用飯的時候,載瀅找了個理由,到了容閎的房中,不巧寶廷也在,正在和容閎說話,「老師。」他當年在同文館學習的時候,容閎做過同文館中的提調,所以有這樣的稱呼,「依您在西洋留學多年所見,此事最終當如何?」

    「皇上既然有旨意,你我只要做好分內的差事就是了。旁的何必你我勞神?」

    「老師這話倒是不錯,但我總以為,僅僅憑海軍艦船,能達到讓日本人拱手交人的地步嗎?」寶廷心中真是很覺得此事沒有那麼簡單,「若是長久僵持下去,各國出面調停,屆時騎虎難下,事情可就難辦了。」

    「我倒不以為日本有和我中華僵持下去的資本,只不過……」容閎有心想說,外交途徑並未就此斷絕,皇帝就迫不及待的動用武力,日後容易給人留下大清不顧國際公法,唯武力是尚的感覺;要是那樣的話,這二十餘年辛辛苦苦經營,好不容易扭轉過來的中國是野蠻過度的印象,就要全部付諸流水了。

    寶廷和他相視沉默了半晌,霍然而起,「不行此事得爭」

    「竹坡,你想怎麼爭?」

    「當年為桂省金田縣一事,皇上曾經當眾以世宗皇帝朝的朱文端公獨識大體,補君父之過,此誠乃真道學之言讚譽祈文肅公。見賢思齊,我輩本色,如今眼見朝局如此,正是要我等亢言直聲我要上折子,請皇上收回成命」

    「竹坡,邸抄發出,此事已經明傳天下,便不提皇上根本不會理你,就是聖心於你的話有所慼慼,又豈能朝令夕改?若是那樣的話,我大清豈不淪為天下笑柄?」

    「那照老師所說,就不聞不問了?」寶廷神情激昂,大聲說道,「等兵艦到了日本,火炮齊發,萬民塗炭——難道日本人就不是人了?」

    「你和我吼什麼?此事和我有什麼相關?」容閎是好氣好笑的神情。

    便在此時,甘瀅一步跨了進來,「見過兩位大人。」

    「是你啊,你來做什麼?有事?」

    「卑職有事。想和容大人私下裡說。」

    寶廷瞪了他一眼,對他這樣不通人情很是不高興,嘴裡嘀咕了幾句,向容閎拱拱手,逕自揚長而去。

    中方不惜一戰也一定要把川村純義弄到手中的邸抄發出,舉國一片嘩然。拍手稱快者有之,心頭疑慮者有之;但不論個人所持者是如何心聲,有兩件事是所謀一致的。第一是軍機處全都是庸碌無能的蠢材;第二是朝中有僉壬之輩。

    軍機處若非無能,面臨皇上為奕誴被刺這樣一個震動肺腸的消息之後,卻遲遲拿不出對事故的解決辦法?弄到最後,只能由皇上越過軍機處,直接降旨給內閣,要派兵艦東去?若不是朝中有小人,皇上從來是公私分明的性情,又怎麼會下達這樣一個在所有人看都過於小題大做的決斷?這樣的話是在心裡說說,表面上還是得奉旨辦差。

    載瀅心中對父親這樣一意孤行很不以為然,又不敢以新進之身貿然進辭,因此每天早上固定到園子中給阿瑪請安,都故意不提此事,私下裡和容閎說話。「若是日本畏懼我大清炮艦神威,不等五月一日,就同意將川村純義拱手奉上,到時候炮艦派出去了,不提海上通信不便造成的岐誤,只是這樣勞師遠征,卻無果而返,豈不是要給別國笑話?」

    「唔,這確實是個麻煩。日本人自知海軍實力遠不及我大清,就這樣與我方開展,力有不逮。我看,他們仍然是堅持到最後,不得已順應所求的局面還要更大一些。」

    「所以我想,請老師上一份奏折,實在不行的話,給王爺或者寶大人陳詞一番,也好將這一重隱憂拿到皇阿瑪身前去。」

    「既然你見識及此,你自己為什麼不說?」容閎好笑的看著他,「你每天進園子請早安,弄得入值都遲到;既然和皇上朝夕相對,什麼話不能出口的?」

    甘瀅苦笑無語。他不是不敢說,也不是不能說,這樣的話說出來,不怕皇帝不同意,就怕他准如所請,到時候,自己的位置就很尷尬了——皇上身邊到處都是內侍,一旦聽從自己的建議的話傳揚到外面,就更容易使得那些眼見自己多年來受父皇恩寵不衰的自己成為眾矢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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