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第45節 餘波未靜(3) 文 / 嵩山坳
第45節餘波未靜
養心殿中,皇帝叫大起,群臣拜倒行禮之後,六福唱喏一聲:「起!」
皇帝居於御座上,眼睛從左至右的望一遍群臣,開口說道,「自本年九月二十六日子時,英夷火炮轟擊沙角炮台,以致兩國戰端發釁以來,兩月時日,荏苒而過,上靠列祖列宗天之靈保佑,下依軍將士用命,終將妖氛掃清,還百姓一片澄藍天宇。」
賽尚阿第一個說道:「這都是皇上運籌帷幄,調派指授得法,奴才等不過受一點雨雪載途辛勞,比之皇上聖心時時垂念之苦,實算不得什麼。」
「朕踐祚之初,就曾有上諭頒示全國,朕蒙先皇不棄,以神器相托之重,行事之間當以『公正』二字奉為圭臬。此番有功之臣,不得無賞。」說著話,他微微點點頭,六福捧起上諭,高聲誦念:「……蒙古正紅旗都統賽尚阿,領兵有方,威震域外,進東閣大學士,封二等威遠侯,並賞振威巴圖魯嘉號,賜紫禁城騎馬;駐天津幫辦軍務大臣曾國藩,領兵得法,使我朝增數萬虎賁之士。於安山湖一戰,指揮得當,全殲來犯之敵,加兵部尚書銜,封一等靖安伯,賞穿黃馬褂,西直門內賜宅邸一所。以上二員,均允准立功省份,建立功祠。」
「……駐天津幫辦軍務大臣奕山,進軍提督銜,賞豪壯巴圖魯嘉號,賞穿黃馬褂,並賞一年俸祿;駐津操演兵大臣長瑞、江忠源,賞賜雙眼花翎,並賞食一年俸祿,吏部各加三級記錄案;駐津辦理軍中文牘主事羅澤南、蔣益澧、李續賓等,各以道員任用,遇缺題奏。」
「……山東巡撫椿壽、山東布政司勞崇光,山東按察司張桂,於上諭中所交代之公務剴切小民,出力匪淺,各賞食一年俸祿,並賜錦緞五匹,登州府治下百姓,為國分勞,應嘉獎。著免去登州府下百姓兩年賦稅。其餘英夷所寇之地,大有破敗之處,皆由本省藩司,具折陳報。欽此!」
「皇上處置分明,條理不差,臣等感戴莫名。」
六福合上上諭,退到一旁,皇帝繼續說道,「此番事了,除了有功之臣要多方褒獎,使肯於為國出力的將士,各有所歸之外,於有過的,朕也決不能寬容!」
賽尚阿聽他話中之意依舊不肯放過浦字營中剩餘的將士,心頭突突直跳,鼓足了勇氣越眾而出,「皇上,奴才有話說。」
「你說吧。」
「是。奴才以為,浦字營兵士初接戰陣,所見又是從未知道的古怪戰法,臨戰之時,煙氣大章,兵士目不能視物,一旦可見,便是敵已到陣前。故而心中……」
「照你所說的話,鮑超所統帶的兵士,難道就沒有這樣的問題了嗎?難道他們就是百戰之軍了嗎?兵士潰逃,只為膽怯畏戰。這樣的人若是不殺,日後再有戰事,士卒有樣學樣,還談什麼保衛家國?」
「這,」賽尚阿為之語塞,仍舊不死心的繼續陳言:「皇上,一次斬決三百餘人於兵營之中,奴才深恐傷了皇上愛民之心啊。」
「你糊塗!」皇帝用力一拍御案,嚇得眾臣忙不迭的跪了下去,「朝廷養軍已歷三年,千日中,兵餉、後勤、補給無一或缺——曾國藩,江忠源,你們兩個是天津練兵久的,朕問你們,這三年之中,可有一次,是朝廷於軍所需,有所駁回的嗎?」
「回皇上話,從未有過。軍所需軍姿、糧餉等物,不待遷延時日,每到月初,都由戶部派人按時解到。臣不敢欺瞞皇上,平常軍中所屬長管為之傷神之事,臣軍之中從未感覺到。」
「賽尚阿,你聽見了嗎?三年之間,只是光武營一軍,就花去了朝廷不下600萬兩的銀子,銀子花出去,卻落得一群接戰之下,四散潰逃之兵。你認為,朕殺了這樣的人,會傷了朕的愛民之德嗎?」
「這,奴才糊塗,奴才糊塗。請皇上處置。」
「不過嘛,這三百餘人中,也並非數皆是可殺之輩,並如同曾國藩報上來的,有一個叫胡小毛的兵士,於敗退之際,聽聞有袍澤呼救之聲,該員回身搭救,雖後其事不成,自己反倒也為英夷擊傷——但僅憑他這番守望相助,臨危不懼,救助同伴的行為,朕以為,便可以免其一死!」
三百人都要殺,只有一個胡小毛因為一念之仁而為皇帝開金口免死,無不讓人升起禍福無常的古諺來:「至於其他人,朕本來也想法外施仁,但為日後兵制大行其道計,也不能不狠下心腸了。軍機處,擬旨:光武軍鎮標第二營剩餘兵士三百零九名,於戰事膠著之際,不戰而逃,棄友軍於不顧,幾乎使朕全殲英夷於安山湖之戰略付諸東流,天理、國法、人情皆無可恕之道。著兵部尚書,軍機大臣柏葰繼旨到西山銳建營,將營中所屬兵士逐一驗明正身,今日午時,即刻行刑!」
柏葰眼圈一紅,君前不敢失儀,連忙跪倒碰頭,「奴才領旨。」
「還有,所有被軍前處斬的兵士,雖是犯了軍法,不得不凌厲處置,朕也終究不忍,命戶部,按照個人的籍貫,所屬,命其家中所省份,派專人送上一百兩撫恤銀子,以慰其傷痛之情。」
「皇上處置得當,公私分明,臣等不勝感服之至。」
「朕這樣做,不是為了邀名,而是要告訴天下所有從軍吃糧的兵士,若以為朕會顧及『法不責眾』的古訓,而放過那些戰陣之中輕易放棄,不思進取的兵士,就是打算了算盤!不要說今天只有光武營軍鎮標第二營的三百餘名倖存將士,就是軍此番戰鬥中全數潰逃,放任英夷從容逸去,朕亦當毫不留情的將這些人全數綁至軍前,逐一開刀!」
皇帝說著,也真是動了怒氣,朝冠上鑲嵌的東珠來回搖動,一張白皙清秀的臉蛋漲得通紅,「還什麼霆字營、浦字營、清字營?你們問問自己,所統帶的是國家軍力,還是私人部曲?嗯?」
林文察、朱洪章、李元度嚇得魂飛天外!從山東回京的一路上,聽蔣益澧、曾國藩說,皇帝為軍中私下裡以統帶長官的名字自謂,大為不悅——仔細想想也是的,國家每年花大把的糧餉練就軍,居然個個冠以長官之名號,豈不是當年年羹堯所統帥的大軍只知大將軍,不知皇帝的朝章故事本朝重又上演了嗎?
思及年羹堯被禍之快、之慘,李元度幾個魂夢不安。回京的一路上,全無得勝歸來的那種驕傲與興奮,反倒像死了老子娘一般的愁眉不展,並一再告誡營中兵士,再不准他們以清字營、忠字營自謂,轉而稱呼為鎮標第幾營。
但兵士大多是未讀過書的貧苦百姓,這樣的稱呼既繞嘴又麻煩,表面上奉命唯謹,到了下面,兵士們根本不理長官的憂讒畏譏之心,各自照舊稱相謂。
這樣的事情管不勝管,李元度找老師和大帥問計,蔣益澧也很覺得為難,「若是軍中這樣的情致給朝中御史知道了,本來大人以書生領兵就是分外遭嫉的,本就危如累卵的局面上再落子不慎的話,就真成了必輸之局了。」
「那,以仲岳兄之見呢?」
「如今也只有以退為進。上表朝廷,自陳多年練兵以來,大人身心俱疲,兼有老太爺患病鄉。大人行奉養之策,請求皇上恩准還鄉——先避一避風頭再說。日後,憑大人入朝以來,皇上的恩眷,要想起復,料知也未必的難事。」
至於李元度幾個,蔣益澧看來,只要曾國藩暫時離了軍營,皇帝念及他們的軍功,料想不會有事。
曾國藩此刻也沒有多辦法可以打這個『劫』,只好點頭答應。誰知道還不等自己的條陳奏上去,皇帝就為此事發作了開來:「朕真是不明白,兵士草莽無知,軍中各營領兵的將佐,難道也都是不知禮之所將的嗎?任由這樣的稱謂流傳其間,不但不以為非,反倒沾沾自喜?真是可恥!」
曾國藩碰頭有如搗蒜,咚咚作響,「皇上息怒,皇上息怒!這都是臣於練兵之際,管束無方,兼以部屬統帶,……」
「該是你的事情,便是有人為你擔責,你也跑不掉!騙得了天下人,還能騙得過朕躬嗎?」皇帝半真半假的說道,「你的過錯,於見識不明,且為鄉梓之情蒙蔽住心頭一汪清澈。」
他本來有心趁這個機會多多訓誡他一番,話到嘴邊又止住了。曾國藩是他極賞識的大臣,這數年來飽受清流譏評,這裡,自己總要為他留幾分顏面才是的。
想到這裡,他歎了口氣,「等你回府去,寫一封服罪的折子上來,朕批一下,留中不發也就是了。」
「是。皇上不以臣大非之處為處置,臣感戴天恩。」
皇帝遊目四望,看著下面的群臣,慢吞吞的說道,「以後不論是誰來領兵,都要記住,你們所統帶的,是朝廷的兵士,而不是任何一個人的私人部曲!若是再給朕知道,有誰敢於任由兵士從旁鼓噪吹捧,自以為得計,而不做任何管束的話,朕不管他是一營之長,抑或是軍中統帥,都沒有半點情面可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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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葰繼旨而行,乘轎出了西直門,一路向西,近巳時,才到了位於西山腳下的銳建營。這裡除了銳建營所駐防之外,尚有從山東一戰中載譽歸來的光武軍的三個營,其中除了被打得幾乎垮掉了的浦字營之外,還有李元度的清字營和程學啟的忠字營,混雜其間,暫時安置。
聽到中軍通傳,有兵部尚書柏大人繼旨而至,銳建營統領阿勒精阿忙整理戎裝,從中迎了出來,「奴才正白旗滿洲副都統,銳建營統帶阿勒精阿,恭請皇上聖安。」
「聖躬安。」柏葰答了一句,上前扶起阿勒精阿:「阿大人,此番要多多勞動大人及營中弟兄了。總要把差事辦得妥妥當當,不能出任何的亂子才是的。」
三百餘名浦字營的兵士身犯軍法,等候皇上一言而決,這件事並不是秘密,不但這些人成天如同媚娘的孩子一般惶惶不可終日,就是阿勒精阿,也分外覺得難過。從理字上來說,這些人自然該死;但論及個人,又覺得過於狠辣了。他能夠做的,也只有可能的一視同仁,不讓這一營兵士受什麼欺辱。,
今兒個聽柏葰一說,阿勒精阿用力揩了一把頷下的鬍子,「濤公,皇上還是不肯恕過嗎?」
「只恕過了一個人,叫胡小毛的。」柏葰搖搖頭說,「其他的三百零九人,今天午時,即刻行刑。」
「三百餘名同袍一朝赴死,只餘下一個胡小毛,真不知道叫人情何以堪?」阿勒精阿掉了句文,把心緒拉了回來,「大人放心,卑職一定把差事辦得妥妥當當。來人!傳軍法司!」
軍法司傳到,即刻吩咐下去,軍法司姓吳,聞言一咧嘴:「大人,軍中沒有這許多的劊子手,三百多人,逐一開刀的話,不知道要耽擱到什麼時候了!」
「那怎麼辦?」
「卑職倒有一計。」吳司官說,「軍中配備有火槍,不如就以火槍行刑,既快又準。弟兄們都是用慣了的,保證又快又準。」
阿勒精阿轉頭問柏葰,「大人,您以為可行嗎?」
「皇上聖旨中倒沒有說一定要這些人屍首兩分,不如就改為用火槍吧?總要給將士們留一個囫圇屍首。」
有了柏葰的一句話,阿勒精阿放下心來,「那好,老吳,你去準備三百零九名平日裡槍法好的弟兄,讓他們手底下乾淨利落一點!」
消息傳來,哭聲震天!浦字營除曾國荃山東養傷,傷好之後即刻遞解回原籍,永不敘用之外,其餘三百一十人由一個叫賴克金的參將統領,魚貫從各自帳中走了出來,身上的號衣漿洗得青中泛白,雖是待罪之身,卻不減兵伍豪氣。
眼見這軍中袍澤面臨的悲慘命運,周圍兵士開始鼓噪起來,柏葰用力一拍醒目,從案後站了起來:「現宣佈聖旨和光武軍鎮標第二營案由。法場犯規者,一律由銳建營當場擒拿!」
這一下把周圍人嚇得不敢說話了,一片寂靜中,圍滿了軍營的銳建營與其他二營光武軍兵士的目視下,賴克金輕打馬蹄袖,跪了香案前,聽柏葰宣讀旨意:「……朕治天下以至公,待臣下以至誠,不意兵士豪傑中,竟尚有如光武軍鎮標第二營者,心地卑污,臨陣脫逃!思之情殊可恨!亦朕之誠不能感恪眾人耳,易勝愧憤。前有餘步雲失陷鎮海,先皇斷然處置之事天下周知,而光武軍不知殷鑒,悍然自觸軍法刑律。彼既毫不以朕躬及民生為念,朕亦何惜三尺王綱?旨下之日,即著將光武軍鎮標第二營之下綁赴刑場,立決正法,由柏葰監視行刑。」
一聽到這裡,周圍一片嘩然,從旁邊圍觀並維持秩序的人叢中,有一個人強行分開隊伍跑了出來,到賴克金身邊,同他跪了並排:「大人,饒命啊!請大人上書皇上,卑職鎮標第三營參將楊士成願意以身家性命作保!只求大人給皇上說說,繞過二營弟兄們的性命吧?」
柏葰不認識此人,聞言點了點頭,「楊士成,既然你也是軍中參將,想來你也知道,軍法無情這四個字吧?二營兵士臨危退卻,放棄陣地,棄友軍於不顧,幾乎使皇上全殲來犯之敵之聖望化作泡影。本官問你,憑這幾條罪名,又如何能夠恕過?」
楊士成一愣,呆呆的說不出話來,他忽然站起身來,向周圍呼喝:「弟兄們,銳建營的弟兄們,我等同為軍中袍澤,難道你們就眼睜睜的看著……」
柏葰勃然大怒,厲聲喝道,「來人!把這個妄圖鼓動兵士的混賬給我拿下了!」
身後的中軍一擁而上,把楊士成按翻地,胡亂的堵住他的嘴巴,拖到了一邊。柏葰兀自恨恨的說道:「此間事了,本官再找你算賬!」
經過這樣一番鬧劇,柏葰穩了穩心神,繼續念到:「查:光武軍鎮標第二營之下兵士,山東人士胡小毛,於潰敗之際,不顧己身,勇於救助被創袍澤。一念之仁,上感於天。朕以仁孝治天下,取其仁義之氣,免其死罪。欽此!」
宣讀完旨意,柏葰停了片刻,「胡小毛?」
人叢中騷動了片刻,一個身材中等,滿臉稚氣的年輕人站了起來:「卑職……胡小毛,。」
「皇上於你有恩旨,還不領旨謝恩嗎?」
胡小毛就是戰場上搭救戰友,卻同時給英軍的子彈擊中的那個小兵,他受的傷不是很重,休息了幾天,已經不礙事了,聞言趕忙趴下去,砰砰的碰頭:「謝主隆恩!」
「起來吧,退到一旁。」
胡小毛起身欲行,走出隊伍之後,回身看看地上跪滿的弟兄,他年輕人激情上湧,猛的回身又跪了下去:「大人,卑職不敢獨自……求生,願意與兄弟們一同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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