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第32節 聖眷已衰 文 / 嵩山坳
第32節聖眷已衰
黃宗漢字壽臣,福建人,道光15年的進士,散館後十餘年間升到雲南巡撫,可謂官符如火。這是三方面的原因:第一得益於他本人確有實才;另外一方面就是得益於他的同鄉,時任工部侍郎的彭蘊章的舉薦,第三方面,則是來自於老師的提拔——穆彰阿是他這一科殿試的總閱卷官,黃宗漢拜到他的門下,也是有名的『穆門十子』之一。
他是心中只知有己,不知有人的那種人,雲南任上對待下屬官員如同廝養家奴一般!
布政使司有一位司官,姓馬,專門負責每一年雲南進貢物品籌備,運送事宜。彼此都是讀書人,又是一省為官,見面的時候便是不稱官稱,也可以用台譜或別號稱呼——這本是不成文的規定,加是禮貌。但是黃宗漢從來不管這些,只是因為馬司官比他科名稍晚幾年,平時又是衣著樸素,每一次見面都用:『老馬』稱之而不名。
馬司官當然不滿,偏又愛喝酒,酒後也便免不了發些牢騷,話傳到撫台大人的耳朵裡,從此便多事了。
道光季年一次,運送普洱茶、冬蟲夏草等貢品進京途中,偶遇大風將貢船打翻,如果要是遇到一個通情達理的上官,這樣的事情也不過是背一個處分而已。偏偏黃宗漢和馬司官不洽,便借題發揮,上了一封奏折,其中說馬司官:『……當值以來每日無酒不歡,其人常醉鄉,本次押送貢物到京,加貢船之上飲酒作樂,於天庾正供之事無半點恭敬之心,與押送兵弁做竟夜之歡,殊非人臣儀體……』
按照清制,巡撫照例要另掛兩銜,一個兵部侍郎銜——用來節制一省武官;第二個便是掛右都副御史銜,用來參劾下屬官員。而正常情況下,每核必准!這倒未必是因為屬下官員一定有錯,主要的原因是為了保持巡撫的威信——若是輕貿駁回,則該巡撫也就只能上表求去了。
這一次的參劾折子到部,部議將該司員革職拿問,還好,道光皇帝是個忠厚人,命人調來司員履歷折看過之後,知道馬司官是山西呂梁人,從小家境貧寒,讀書刻苦,而且事父至孝,便動了惻隱之心,改革職拿問為降兩級使用,卻仍原任任職。
經此一事,黃宗漢雲南任上加是肆無忌憚,每年借三節兩壽大肆收受饋贈,幾年下來宦囊頗豐,進京活動,意圖調到一個加富庶之地任職。
邸報到省,黃宗漢得意非常,收拾行囊輕車簡從上京。
進京之後,照例是要管驛休息,整理一下行裝,先到宮門口請安,然後回館等待明天面君之後再拜會同僚,同年,師長。
第二天一大早,黃宗漢就到了軍機處直廬等待,今天見面時間很短就散值了,由內務府大臣文慶引見,進到殿中,免冠叩頭,然後從從容容的戴上大帽子,跪那裡等候皇帝發問:「朕聽穆彰阿說起過你,也曾經聽你的同年說起過你。」
「是!」
「你的風評很好啊!」皇帝養心殿的正殿御座後端坐,靜靜的看著低頭站立的黃宗漢,他生了一張長臉,碩大的鼻翼,卻兩腮深陷,眼神中一片呆滯,看什麼就死盯一眼看就是那種極難伺候的主兒:「連續兩年大考一等,可見你是肯為朝廷出力,也確實是能夠為朝廷出力的。」
「是!臣受先皇撿拔之恩,無以報效,只能勤勉辦公,不敢有一日懈怠。」黃宗漢的嗓門卻是相當洪亮,他說:「至於能夠為朝廷出力的地方,臣自當鞠躬瘁。」
「這樣很好。」皇帝今天的表情文慶看來有點奇怪,似乎是生什麼人的氣似的,清秀的一張臉蛋扳得緊緊的,大異平時和臣子見面時談笑風生的樣子:「只是,黃宗漢,一個人能力再強,總也是獨木難支,便是小民也有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的俗語,是不是?」
黃宗漢還沒有見過皇帝,只是從何京中大佬或者同年的信中有過很少的認識,聞言不知道這話是什麼意思,只得含糊以對:「是!」
「便如同是你吧,從雲南到了江蘇,雖然同是巡撫,彼此打交道的官員卻完全不一樣。雲南那邊你相處多年,同僚之間彼此都有一個幫襯;江蘇這邊呢?和同僚的關係應該如何相處呢?你是兩榜進士,正途出身,聖賢之書想必也讀得不少,這種君子處世之道,想來也不用朕這裡和你宣講吧?」
說到一半的時候,黃宗漢後背上就已經冒出了汗水,趕忙碰頭答說,「總是臣於為人處世之道確有失節之處,請皇上責罰。」
「為人處世有失節之處,只要同僚、下屬能夠忍耐,本人不會因此耽誤公事往來,朕又何必責罰?」皇帝的語氣很冷談,倒像是說什麼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一樣:「朕初登大寶的時候便說過,朕之為人是公正。有功的,朕不吝於爵祿之賞;有過的,也不會顧及到他是何人的門生,同年,同鄉。該殺的殺,該懲的懲!絕沒有半分情面可講!」
「是!臣自當謹記皇上教誨,不敢有一日或忘。」
「就這樣,你跪安吧。」
從養心殿中出來,黃宗漢怎麼也沒有想到,和皇帝的第一次見面就是聖眷已衰的開始!一時間連說話的興致都沒有了,回到軍機直廬,雖然還是臉色如常——倒不是他不緊張,而是常年宦海,早養成一副矯情鎮物的功夫,故而很難臉上看出什麼異常。還裝出一副笑臉和別人應酬幾句。
說是這樣說,只是對答之際語句凌亂,顛三倒四,大異他平時言辭便給之風。朝中這些人哪一個不是鬼精鬼精的?一看就知道面聖的時候沒有什麼好話,跟紅頂白從來都是這些人的拿手好戲。於是,連蘇拉看向他的眼色也不是那麼良善了。黃宗漢心中又是委屈又是堵心,多的卻是惶恐。和眾人草草拱手一別,轉身出宮。
回到大柵欄附近的金魚胡同的黃府,見過妻子下人管家,妻子溫語相詢:「回來了?面君了嗎?」
「你管我有沒有面君?」黃宗漢一句話衝出喉嚨,心中立刻後悔起來,這又何必?想說幾句撫慰的話,又不知道從何說起,黯然一歎,舉步進了自己的臥房。
塌上躺了一會兒,有心去找人問個究竟,又覺得無人可問。他的脾氣壞是出了名的,朝中除了極有限的幾個人之外,甚至連一個能夠談得上來的知己都沒有。這時候再想起白天面聖時皇上說到的話,心裡真不知道是個什麼滋味。
從雲南趕到北京這天子腳下,也覺得疲倦難耐,又趕上皇上一番說話是這樣的皮裡陽秋,曖昧莫名,也讓人心生鬱結,塌上翻來覆去的折騰了一會兒,仰頭看看,外面天色稍暗,當下坐起,吩咐:「準備晚飯。」
「是!」聽差趕忙準備晚飯不提。正要用餐,外面有人來報:「大人,許老爺到館驛拜訪。」
「許老爺?」黃宗漢伸手拿過手本一看,趕忙站了起來:「快請到二堂,等我衣相見!」
宮中的消息傳得飛快,許乃釗也知道了黃宗漢面聖時發生的事情,他也知道自己這位同年的脾氣不好,雲南就鬧得沸反盈天,屬下的藩臬兩司不知道受了他多少腌臢氣,據說這一次聽說他要調離雲南,竟有人喜極而泣的。只是,這樣的消息皇上是怎麼知道的呢?
左右想不來這麼許多,退值之後直接來到府上,遞過手本之後,聽差將他請入二堂花廳。又過了一會兒,換了一身便裝,精神很是飽滿的黃宗漢迎了出來:「信臣兄?多年不見,一向可好?」
「信臣來得魯莽,壽臣兄當面恕過。」
「哪裡,哪裡!信臣兄太客氣了。來,坐,我們坐下談。」說完又吩咐聽差:「去,到天寶居買幾樣醬菜,把從雲南帶來的鮮筍炒上一盤,哦,再去把別人送我的酒拿來,今天晚上我要和信臣兄不醉無歸。」
「啊,還是不要了。內人……」
「寶眷那裡讓他去送個信。也免得嫂夫人惦念。」
許乃釗也是隨性之人,當下不再艱拒,兩個人相向而坐,說了些過往的情懷,無非都是一些官場趣聞,各地逸事之類,總之都是言不及義。等到酒宴擺下,黃宗漢肅手邀客入席,因為是家宴,也不須陪客,兩個人推杯換盞喝了起來。
幾杯酒下去,黃宗漢才敞露心扉,端起一杯酒:「信臣兄,多年來雖有書信往來,不致疏於問候,直到今天卻方知道人情冷暖!信臣兄大恩,壽臣永誌不忘!」
「不要這樣,這不是男子漢氣概!」許乃釗自然是安慰幾句,放下酒杯,他說:「想來,黃兄還是為面君時的蹭蹬縈懷?以我看,大可不必!」
黃宗漢就像是沙漠中見到綠洲的旅人一般眼睛一亮:「還請信臣兄教我。」
「前些時日,軍機大臣陳孚恩的事情,黃兄可知道了?」
「這,知道。」
「皇上君登基,年少果敢,正是要有一番作為的時候。」許乃釗突然把話題扯開:「兩江總督陸建瀛上的關於鹽漕弊政的折子入了皇上法眼,除了進京述職,而且以爵祿賞賜之外,主要的嘛,就是看中了他肯於為皇上效力的決心和膽略!而陳孚恩不識於此,居然交通言官買參誣告,後落了個免去本兼各職,致仕還鄉,而且還是限期離京的處分,想來,還是穆相君前大大的為他美言的結果呢。」
黃宗漢知道他的說話不可能只是糾結陳孚恩的事情上,當先附和點頭:「嗯,是。」
「黃兄,你今年貴庚?」
「我今年39歲。」
「正是可以一展宏圖的時候!」許乃釗輕輕地拍了下桌子,放下筷子繼續說道:「皇帝近以來,於兩江總督的折子非常重視,特別是漕幫之事,是讓皇上頭疼,這,想必你也知道吧?」
「嗯,知之不詳。」
「是這樣的……」把近以來朝堂中發生的事情和他講述一遍,後說道:「只要黃兄能夠皇上面前拿出切實可行的辦法,不要說天心可回,便是皇上口中的爵祿之賞,想來也是唾手可得!」
黃宗漢為他的一席話說得身上一陣發熱,掩飾的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只是,許兄,漕幫改革之事,我知之甚少,而且,現人還沒有到江蘇,又讓我怎麼拿出章程來?」
「現當然是不急。等你到了江蘇任上,只要能夠切實為君父分憂,皇上自然知曉。」許乃釗夾了口菜送進嘴巴,含糊不清的說道:「至於今天之事,黃兄自然不必放心中。皇上也說了,只要同僚下屬能夠忍耐,又不會耽誤到公事往來,小節處,皇上是不會管的。你又何必為這一點點小事悻悻?」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黃宗漢愁懷去,大聲說道:「既然如此,我明日……怕是來不及了,幾日內就陛辭離京,到江蘇做一番大大的事業來!」
「這就是了嘛!」許乃釗不虛此行,心中也甚為得意,舉起酒杯和他一飲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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