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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171 廷議中的變數 文 / 白翼龍

    171廷議中的變數

    其實李至最恨高文舉的,並非是他仗著上面有人綁架兒子勒索錢財的事,最主要的還是那天高文舉衝他兒子罵的那句讓你爹洗乾淨屁股等著坐牢的話,李至好歹也做了這麼多年官了,自打入官場以來,即使大家互相之間不對付,恨的不共戴天,面子上終究也得顧忌著幾分,所謂君子交惡不出惡語者是也。可誰能想到,眼見的已經位極人臣了,居然被這麼一個小輩,當著上千人的場合如此污辱。是可忍,孰不可忍?!這也是李至特意將高文舉有辱斯文,不配入朝為官單獨列為一條罪狀的主要原因。而這時候這個所謂的名聲和言行舉止,又是作用官員一個極為重要的考察條件,漫說一個新科進士,就是在朝官員,往往也會因為不經意間的言行之失而受到彈劾,搞不好就烏紗不保。有了這個大殺器在手,李至自認,高文舉就算再能狡辯,也無法逃脫身敗名裂的下場。而且他的最強後招也正是埋伏在這個讓人不得不辯的議題之中。

    聽到高文舉讓他講述兒子的綁架案,李至咬牙切齒的將兒子好端端在九歸客棧與人飲宴,被幾個身份不明、來歷神秘的傢伙使了迷藥麻翻,然後悄悄綁走的經過向大家娓娓道來。說到兒子在那被綁架的幾天中的遭遇,李至兩眼淚光閃閃,將一個年近花甲的老人那片濃濃的舐犢之情演繹的淋漓盡致,他用顫抖的聲音向大家講述了兒子歸來時見到家人那驚恐不定的眼光和表情,配合上他那極為傳神的肢體語言,深深的感染了在場所有的人。

    末了,李至微帶哭腔的說道:「這些十惡不赦的賊子,竟然不知在我那苦命的孩兒身上做了何等令人髮指的勾當,使得小兒歸來之時,竟然不敢對那幾日的際遇有絲毫回憶,老夫偶一問及,那孩子頓時便猶如見鬼了一般,渾身亂顫,口中胡話不住……好好的一個孩子,就這麼給嚇破了膽!試問,天下為人父母者,有誰見此情景尚能無動於衷?!」

    上自趙恆,下到百官內侍武士,幾百人心中同時升起一個疑惑,到底李惟熙被怎麼了?有在刑部任職的官員就開始了琢磨,看來這些賊人確實也有過人之處啊,若是把他們這法兒學到手,還怕那被訊問之人不開口?

    而趙恆心裡卻多了另一番計較,他感覺這事八成就是高文舉這傢伙幹的,除了他,還有誰能想到超出人們想像的法子來。便多存了一份好奇的心思,打算此事了結之後尋個機會把話套出來。

    就在大家出奇一致的為李惟熙的遭遇感慨時,一個很不和諧的聲音響了起來,正是被控與綁匪有勾結的高文舉:「李大人,令郎的遭遇的確稱得上驚天地,泣鬼神。可下官絲毫沒聽出來,這其中與下官又有何干係?」

    李至面色一板:「哼!那些賊人向老夫勒索十萬兩的贖銀,老夫無奈,只得照辦。你道那銀子送往何處?正是你那高昇客棧!你還敢說此事與你無關?!」

    高文舉一臉驚訝,伸出右手,叉開五指在李至面前晃了晃,露出個關切的表情:「李大人,你沒事吧?」

    這分明就是把老頭當成神經病看待了,在場所有人都被他這滑稽的行徑逗的不輕,又有許多人忍不住笑出了聲,氣的李至吹鬍子瞪眼,狠狠一巴掌拍向那只可恨的手,可他本是文官,又年邁體弱,哪裡能夠得著高文舉的速度,非但沒打著人,還把自己閃了個不輕,表情越發陰狠了,暗道,今日就算拼了老命,也要把你這小賊拿下,否則難消老夫今日所受之辱!

    高文舉卻作出個輕鬆的表情道:「李大人沒事就好。不過下官真的很奇怪,李大人只憑著自己這一面之辭,便一口咬定下官與那綁匪有勾結,實在是讓人懷疑李大人的思維能力。且不論那綁匪和綁架案的真實性和可靠性,就算確有其事,下官敢問一聲,李大人可曾有事先通知我高昇客棧,要去高昇交贖銀給綁匪?」

    李至沒好氣的瞪著他道:「那能說嗎?若是消息走漏,使那些賊人害了我兒性命,卻當如何?」

    高文舉雙手輕輕一擊:「著哇!既然李大人為了保護令郎性命,不曾走漏了消息,那我高昇又如何能知道店中住了兩個匪徒?我高昇開的是客棧,招待的是五湖四海的趕路人,只要人家出的起錢,我們就願意為人家提供服務,在我們高昇,客人是不分三六九等的,只要客人有正經的路引官憑,我們自然要笑臉相迎了,哪裡有將客人拒之門外的道理?至於說分辨賊人之事,下官覺得這應當是各有司衙門的事情。若是我高昇連這活也包攬了,就算我們願意做,各有司衙門的官差們恐怕也會怪我們搶飯碗的,說不定連謀反的罪過都扣上來了,還怎麼開下去客棧?」

    文武百官莫不粲然,許多已當官多年的官員都在想,這個高鵬,真是初生牛犢不畏虎哇,竟然敢當著陛下的面如此信口開河,這般說辭,簡直有如市井小民街頭之語,看來,傳言那番極粗鄙之語便是出自此子之口也多半不假了。當然還有更多官員覺得人家這才叫少年人的氣魄,對比自己入朝多年來的兢兢業業,謹小慎微,感覺到自己似乎官越大,膽越小了一樣,再想想,簡直覺得沒臉見人了。

    李至怒道:「那賊人好端端的不去住別家,為何非要住你高昇客棧?又在眾目睽睽之下弄出個玄虛來消失的無影無蹤,若非與你高昇互相勾結,如何能去的這般輕鬆?」

    高文舉一臉愕然,就在大伙都覺得或許李至這回打中了他要害的時候,卻聽高文舉又輕聲歎息道:「我說李大人吶,下官真不明白你是怎麼瞞過了陛下和滿朝文武,做到如此高位要職的,你這番推理,簡直讓人不屑與你爭論。念你一把年紀,又是父子情深,難免影響了心智……依下官之見,這一條實在沒有爭論的必要,咱們還是跳過吧。」

    剛才那段話是譏諷,好歹還有些遮掩,這番話可就是擺明了在罵老頭憑著關係才能做到這位子了。這一番加槍帶棒的話語把李至氣的直吭吭,不斷的告誡自己,這小賊嘴裡有毒,萬萬不可中他奸計與他計較,否則自己肯定要吃虧,好不容易平復了心神,努力作出一副平靜的樣子道:「你不敢狡辯了吧?既然已然認罪,老夫也不和你計較這番不敬之語,且看下一條吧。」

    高文舉很無奈:「看來不與李大人說個清楚明白,還真是容易讓人誤會……不對,是容易讓李大人您老誤會。想必旁人也不見得能達到李大人這番境界。也罷,下官就來分辨幾句,否則,李大人這個大帽子扣下來,我高鵬個人榮辱是小,關乎到我高昇客棧的名聲,那可不是開玩笑,日後要是傳出去我高昇與匪人勾結的流言,這生意還做不做啦,幾百號人還等著這個吃飯呢。」

    李至氣呼呼的怒斥道:「胡攪蠻纏,看你能死撐到何時?!」

    高文舉道:「依著李大人的思維模式,下官倒要問一句了,那綁匪好端端的,旁人不綁,為何要去綁令郎呢?為何不去別家勒索贖銀,卻偏偏要向李大人開口呢?照著李大人的推理模式,這豈不證明,李大人與那些綁匪之間互有干係?哦,下官明白了,想來是李大人看我高昇不順眼,有意用此法來拖高昇下水。高!實在是高!」

    李至終於忍不住了,怒道:「你信口雌黃,血口噴人!老夫豈會行此齷齪之事?虎毒尚不食子,老夫又如何會為了區區一個客棧置小兒性命於不顧?!眼前鐵證如山,你這小兒居然還敢顛倒黑白,混淆是非?!」

    高文舉輕輕將手向下虛按了一下:「李大人,請消消氣,有理不在聲高嘛。若是聲音大了就有理,那又何必廷辯,大家站在街頭扯著嗓子比比誰喊的遠不就結了?!」

    眾人一陣大笑,就連趙恆身邊站著的兩個宮娥也拚命捂著嘴,渾身顫抖的篩糠一般。笑聲中,一臉無奈的趙恆說了一句:「文舉!有事說事,有理說理。李大人是前輩,不可如此造次!」

    高文舉連忙向趙恆施了個禮:「陛下訓斥的是,是學生無禮了!」

    他有這條件,可以在皇帝面前自稱學生,倒也不算違制之舉,不過兩人這一番對答,聽在百官耳裡可就有如明天霹靂了。聽聽,皇帝叫他的時候,喊的都是表字,這說明兩人之間關係非同一般呀,若硬要說是天子門生方才有些殊榮,恐怕連說話的人自己都不相信。要知道,這可是朝堂之上呀,陛下一舉一動、一言一行,莫不是在向文武百官有所昭示。現在看這君臣兩人的表情,大家心裡還不明鏡兒似的,這位是得了聖眷啊,這回李大人可真是踢到鐵板上了。

    李至在這一瞬間,自然也意識到了箇中情況,一下子,一股寒意如同三伏天被澆了一桶冰水一樣,渾身都有些不自在了。腦海中閃過無數個念頭,突然腦中靈光一閃,殿試時的場景清晰的出現在了眼前,頓時恍然大悟,這小子背後的確有人,可那不是李沆,是陛下呀!這回……可真的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了。

    他在這發愣呢,高文舉卻一點沒有放過他的意思,一臉恭敬的向他道歉:「下官方才無禮之處,還請李大人恕罪。」也不理他到底恕不恕罪,接著就開始了辯解:「李大人方才僅以綁匪在鄙店落腳,便斷言小店與綁匪互有勾結,請恕下官無法接受。」

    李至這時候心裡苦的像咬破了個苦膽一般,他處心積慮的設計這些東西,無非就是想藉著打擊高文舉的機會把隱藏在他背後的李沆給揪出來。沒想到,李沆沒揪出來,倒揪出一條真龍天子來。別人都無所謂,哪怕是李沆位居宰相他也敢鬥上一鬥,可這位,實在是招惹不得呀。自己今天這一切,可全都是靠人家才有的。現在自己想藉著陛下的勢來打擊高鵬小兒,似乎已成泡影。如此一來,無論高鵬與李沆之間有無關聯,自己都只能就望洋興歎無可奈何了呀。

    李至也是個久經官場的老油子,事到如今,既然已經知道了事不可為,無論怎麼個鬥法,最終自己都佔不了便宜,哪裡還肯再往下陷,再說這高鵬小兒的嘴可比毒蛇要毒多了,這還沒進行到一半呢,自己就被氣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了,再辯下去,會不會和兒子一樣被氣吐血都不知道,兒子那是少年體壯,將養上一陣也就無礙了,自己這把老骨頭,要再失了紅,恐怕拖不了幾天就得歸西。拿老命來打一場贏不了的官司,全然沒有必要了。

    李至一想到這裡,也不願意再讓高文舉繼續扯著這個話題再對自己冷嘲熱諷了,一轉身,向著趙恆施了個在大禮道:「陛下!微臣亦覺得此番參劾高鵬頗有不妥之處,微臣懇請撤回參奏!」

    靜!死一般的寂靜!李至認輸了!雖然大伙猜測了許多種可能性,但尚未辯論到最重要的證據之前,李至居然撤訴了!這個變化可太讓人意外了。

    而趙恆心裡想的卻是另外一件事,李先生終於認清眼前的形勢了,連堅持了三年的稱呼如今都變了,再不稱朕做官家而改陛下了,也不自稱老臣而改微臣了,看來這敲打敲打還是很有必要的。要是他真的就此悔悟、洗心革面,朕要不要再給他一次機會呢?畢竟是隨了朕這麼多年的老人了啊……

    這一變故,最意外的卻是高文舉,他其實準備了一肚子犀利的言辭打算好好在朝堂上來教訓教訓這個狐假虎威的老傢伙的,誰想到,自己方才發揮的太投入,表演的過分給力,以致到感動了在場所有人,搞的皇帝都現身表了態,意外的是,讓這老狐狸察覺了皇帝的態度,居然做出了如此決絕的舉措來挽回損失。還有最後要藉著那有辱斯文的事情發難,將老頭父子這些年的種種不法之事揭露出來呢,怎麼就這麼收場了?這也太讓人失望了吧?

    可他雖然早有準備,卻是真的沒想到場上居然起了如此巨大的變化,一時間竟然不知要如何是好了,而且人家在向皇帝請旨,也輪不到他插言,只好趁此機會,苦苦思索破敵之策。

    這時候,趙恆發話了:「李卿要撤回參奏,眾位卿家可有異議?」

    這擺明了是要放李至一馬了。按照慣例,在廷辯結果未最終裁決之前,遇到原告撤回參奏時,只要沒人反對,這事就算這麼稀里糊塗的過去了,大家就當沒事發生一樣,只是日後這參劾之人終生不得再次以相同罪名參劾同一人了,算是給個教訓吧,因為一般這種情況發生時,都說明原告已經看不到贏的希望了,而被告又是個被動參與者,在這方面沒有發言權,除了這麼個好處之外,也沒別的可以給人家補償。

    這樣一來,看起來好像是沒有輸贏,其實還是高文舉佔了便宜了。群臣這時候誰願意沒事找事去捅那個馬蜂窩,明知道現在再這麼爭下去,輸的那個肯定是李至。而這老頭又是陛下面前的紅人,又是原告,就算參劾之事輸了,對他也沒什麼壞的影響。要是自己出言反對,硬逼著兩位牛人這麼爭執下去,最後人家也不見得會有什麼事,可事後一旦秋後算帳,自己就要吃不了兜著走了。於是乎,這一次和開始那一次一樣,幾百號官員全部選擇了沉默。

    李至心裡沮喪至極,旁人不清楚,他自己心裡可是很明白的,自己這次不但輸給了高鵬,而且也將這麼多年一直如日中天的聖眷一把揮霍掉了。方才自己以極低的姿態向陛下認了錯,而陛下也接受了自己的認罪,可並沒有像他希望的那樣既往不咎,而是給了他一個近乎於苛刻的懲罰,從陛下將原本稱呼自己的李先生不動聲色的換成了李卿就應該明白了。

    李至很明白,這些年,陛下對自己放任有加,其實主要都是因為自己之前為陛下背了許多黑鍋贏來的。而自己也藉著這個機會搞了許多見不得人的勾當,每每陛下有所察覺之時,都會一笑置之,過後依舊。比如幾個月前那鬧的滿城風雨的出賣進士名額一事,最後還不是不痛不癢的將自己手下的幾名官員調離了京師就算完事。可如今不同了,經過今天這事之後,自己將不再享有陛下那獨有的護持了,若是日後自己再捅出什麼簍子來,恐怕就要和其他官員一樣要受到懲處了。這個現狀讓已經習慣了有恃無恐的李至如喪考妣,再沒了方纔的氣勢。

    趙恆見沒人出聲,心頭也是一陣惋惜,不過總算趁此機會去掉了一個心腹之患,多少還算是有些收穫的,只要李至不再仗著自己胡作非為,那麼放他一馬,讓他體面的落個告老還鄉還是可以接受了。那麼,給高文舉一個天大的面子,從此讓他不受別人騷擾也不妨借此機會拋給他,只要他這裡承了朕的情,日後再打交道也算有些底氣。

    高文舉在這發愣的當口,就聽到趙恆已經宣佈了此事到此結束,日後任何人不得再以相同的罪名來參劾自己,心中卻沒有絲毫得了便宜的興奮,反而有些失落。

    當一個小黃門用尖尖的聲音宣佈有事出班早奏,無事捲簾退朝的時候,高文舉終於做出了決定,向前邁出半步,長施一禮道:「臣有本啟奏!」

    崇政殿,再次陷入了可怕的寂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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