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八十九章 文 / 花清晨
第八十九章
耳邊斷斷續續地聽見兩個男人的聲音,有一個是景升的,他又來了?另一個人說她落水染了風寒,什麼她受了驚嚇,落更重要的是還有心病,心中似乎有什麼難以解開的結……
哦,原來是她病了。自習武以來,她有多少年沒有染過風寒了,如今的她,竟然脆弱到這種地步。
頭真的好痛,真的很不想聽那個人在這裡嘮哩嘮叨,她直覺以手要揮走那人的聲音,冰冷的手被包進了一個溫暖的大掌之內。是景升嗎?她直覺反應想要掙開,可是心中又有一種不捨,他的手真的好暖,好暖,不要鬆開,她真的好冷,好累,好想睡……
『悅姨,我可不可以不學鳧水?』
『可以,這有什麼不可以,你不學鳧水,從此我倚笑樓裡便可以省了一大筆飯菜錢。挽香,從今往後所有膳食可以少做一份了,你也不用每日和我念叨今晚做什麼菜。』
這是誰的聲音?為何這麼熟悉?
美仁費力地睜開雙眼,卻瞧見衣著暴露的悅姨正擺弄著她那雙艷紅丹蔻,她的身後正站著一個十歲模樣的小女娃。她為何覺得這小女娃會這般熟悉。
眼前的景象變了,變成了一條河流。
那小女娃正立在河邊,回首望了悅姨很多次,可悅姨始終漠視那小女娃害怕的目光,雲淡風輕地告訴她:「水就像男人一樣,當它團團圍著你的時候,只會讓你全身舒暢。跳吧,把它當男人一樣,跳下去。」
男人?那小女娃一臉迷茫,想著男人就是水,水就是男人,倚笑樓裡男人不可怕,這水也就不可怕,咬了咬牙,便一頭扎進了水裡。
美仁感受到那小女娃的想法,大聲驚呼:不要跳,水不是男人,水會淹死你的。
可是聲音就像是被什麼東西給阻礙了一樣,無論她怎麼喊也喊不出來。落水的不是那小女娃,是她,被水團團包圍的是她,不是那小女娃,不,應該說那小女娃就是她,她就是那小女娃。
水一點都不像男人,至少那個讓她咬牙切齒的傢伙,他的懷抱不是這樣的,水只會讓她覺得恐懼害怕,而他的懷抱卻莫明地給她安定溫暖。
悅姨真的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她死嗎?她真的不要她了嗎?
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直到忽地身體被抱起,衝出那個令人窒息壓抑的水面,她才看清,悅姨擰著身上的濕衣,懶洋洋地說著:『算了,你不想被『男人』擁抱,我也不勉強你。』
說著,悅姨綰起濕發,扭著纖腰正準備走,孰知一轉身便換了另一副猙獰的臉:『我恨怡惜,我恨她毀了我的一切,毀了我這一生,所以我也恨你,我就是要淹死你。』
『是啊,都是你娘,害了我娘,害了我爹,害了我,害了我們怡家所有人。』跟隨著悅姨身後的還有一個粉琢的小女娃。她是怡素,那樣張牙舞爪的是怡素。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美仁驚恐地抱著她瘦小的身子蜷在岸邊,『悅姨,是你騙我的,一定是的,你有不得已的苦衷,對不對?求求你告訴我那一切都不是真的。你不要走,告訴我……』
她追了上去,可是這時不知從哪冒出來一團霧氣,擋住了她的去路,她心急如焚地拚命揮舞著,待雲霧散盡,她卻孤零零地一人站在懸崖邊上。
回首之際,她卻見著另一個自己一劍刺穿了向昕的心窩。
「不要!住手——」她尖叫著衝了過去,想要阻止,卻已來不及,另一個她滿目殷紅就像是著了魔似的,將昕大哥一掌打下山崖,「昕大哥——」
她身體一軟,跪在那岩石上痛哭起來,是她親手將昕大哥打下山崖的,是她殺了昕大哥的。
「昕大哥,昕大哥,昕大哥——」
景升緊握著美仁亂揮的手,之前她燒的很厲害,喝了藥之後,昏睡了很久,這會又出了一身汗,額上的髮絲都汗濕了,還做著惡夢,口中不停地囈語,似在求什麼人,又在掙扎著什麼。
眼下那一聲聲叫喚,似一柄利刃插在他的胸口之上,他擰緊了雙眉,輕喚:「美仁,醒醒。」
抽泣著,美仁抓住一隻胳膊,呢喃叫著:「昕大哥……昕大哥……」
景升將她攬在懷中,輕輕地搖著她,在她耳邊喚著:「乖,醒過來,從那些不愉快地夢裡醒過來。」
嚶嚀了一聲,美仁緊皺著眉頭,終於從痛苦的深淵裡拔了出來,緩緩睜開雙眼,一張臉由模糊轉清晰,是景升。
「景哥哥……」動了動乾澀的喉嚨,她卻發不了音。
「別動,我去倒水給你喝,」景升很快地將水餵給美仁,看著她將杯中的水一飲而盡,輕問:「還要嗎?」
美仁虛弱地搖了搖頭,問:「景哥哥,什麼時辰了……」
「嗯,從昨日晌午之後,你就一直昏迷,燒退了又起,這都亥時了,才又退了燒。」景升輕應,並用干松的軟布拭去她額上的汗水。
不知是她還在燒著,還是見著景升照顧她的舉動讓她有些不知所措,臉頰之上一直都是滾熱滾熱的。
「我方才是不是做惡夢了?」
「嗯。」
她依稀記得她夢見悅姨,夢見怡素,還夢見昕大哥,好像還不停地叫著他們的名字。偏過頭,透過燭光,她見著景升的下巴上隱約冒著好些青青的鬍渣。心中難以言語,她垂下眼簾,自嘲:「你看看我,如今落個水,都可以讓我病上兩日……」
景升道:「別想太多了,好好休息吧。很晚了,我去找侍書和奉劍來伺候你。」
「不要!」堅決的語氣從美仁的口中吐出,卻是顯得那樣的無力,「景哥哥,還在惱我?」
景升緊抿著唇,未應。
「呵呵,你以為我願意嗎?除了景璇,這園子裡其他熟面孔的都知道我是明經堂的私生女,你是他的次子,若是我有了身孕,別人問起,你要怎麼說?你要告訴別人,其實你不是明經堂的兒子?還是你想孩子和我一樣,又是一個私生子?」美仁費了好大的力氣,一口氣說了這麼多,伏在景升胸前不停地喘息。
景升依舊是緊抿著唇,臉上的神情微微鬆動,將她輕輕放平躺在床上,道:「你還病著,有什麼話,等你身體好些了,再說吧。」
美仁不顧身體虛弱,強支起身子,方想再開口,便又軟軟地伏在景升懷中,這一次她沒有放手,而是選擇雙臂環抱著他,急切地問道:「景哥哥,你會娶妻嗎?」
「嗯?」
「告訴我,你會娶妻嗎?」
景升皺了皺眉,目光深鎖著美仁,為何她不明白,他以為在蕭山上幫她穿衣服時說的很清楚了,所以沉默以應。
「不要!如今我什麼都沒了,身邊也只有你一個親人了,你不要離開我,如果連你也離開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不要你娶別人!」說著,兩行清淚順著她蒼白的臉頰滑下,她緊抱著景升不放手,又接著哽咽道:「我知道,以前一直對你存有芥蒂,可那都是你的錯。雖然我不知道我會從何時對你改觀,但我會以我的生命起誓,從今往後,我的心裡只會有你一人……」
剎那間,景升怔住了,回過神他以指點住她的唇,道:「噓,你太累了,早些休息吧,有什麼話,明日再說。」
美仁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緊抓著他的手又道:「景哥哥,你答應我,今生今世你都不會娶別人,你答應我,無論今生今世我變成怎樣,你都會守在我身邊。你答應我!」
「……」
長夜漫漫難入眠。
望著窗外淺淺的月色下搖曳的樹影,景升又望了望身旁緊抱他不放,卻因病疲累早已沉沉睡雲的美仁,回首之前她的哀求,最終他還是應了。
之前一直不應她不是他不願,而是怕做不到,以目前的情形,他的人不再屬於他自己,而是屬於當今聖上,他不能給予她太多的承諾,他不知是否真的如諾言一樣可以守在她身邊一輩子。
但無論怎樣,無論她心中還裝著誰也好,當他是可以為她驅除體內邪功的任何男人之一也好,亦或是無依無靠了才想到他也好,他還是應了她。
就像今夜會留在這裡,也是應了她。
深吐了一口氣,他摸了摸她的額頭,確定沒有再燒了,才放心地擁著她,閉上了眼。
次日,當美仁醒來的時候,景升已經不在了,她的先是鬆了一口氣,之後又是一陣失落。昨夜的事,她記得很清楚,她想她是瘋了,病糊塗了,才會那樣要求他。
將臉埋在被子裡,依然還可以感受到他留下的氣息。
不一會,侍書與奉劍進了屋,伺候著她梳洗,她卻想沐浴,因為昨夜一夜流了太多汗,身上粘濕濕的,很不舒服。一切打理好之後,換了乾淨的衣裳,用完早膳之後,她又鑽進了被子裡。
似乎這一場病將她的氣力全都帶走了,接連著幾日,她一直都躺在床上,偶爾會在屋內轉轉。景升白日裡很忙,直到晚上才能抽出空來看她。她會纏著他,要他陪她,他只能歎著氣,待到她睡熟了之後,才會離開,繼續著自己的公事。景璇就像是忽然間消失了,再沒有來煩過她。
奉劍總會有意無意地告訴她,景升自來了江南就變得異常忙碌,經常會處理公事到很晚,有時甚至會徹夜不眠,他房內的燈一亮就是一夜,下人們偶爾經過時,都會瞧見窗上映著他伏案的剪影。忽然,某一日收到一封信之後,便丟下手中的所有事,急匆匆忙地離開了,這一離開便是兩日,再回來的時候,便是將她帶回了陶然居。這幾日,他為了她的病更是勞心勞力。奉劍說,那日她落水,從未見過將喜怒之色輕易現於臉上的二公子將她救起之後,一副像是要殺人的模樣,嚇壞了所有人。景璇當場就被他奉命給關了起來,直到她醒過來的那日,才給放出來,但二公子命令,不許景璇進這裡打擾她休息。
是夜,月光與燭光交織。
銅鏡內,美仁盯著那張削瘦的臉,憶起這幾日來每晚都守在她身邊之人,似乎比起她的也好不到哪去。侍書說他來的時候,她睡著了。不知眼下,他在做什麼?
拿起狐裘披風披在身上,她便出了屋門,好久沒有出屋門了,這會兒真是身體乏力腳步虛浮,走路輕飄飄的,像踩在棉花上。入夜的寒風刺骨,凍得她直哆嗦,摸索著往他的屋子方向步去。
果真,如侍書奉劍所說,他屋子的燈還亮著。
門未關嚴,美仁輕輕地推開屋門。
裡屋,他正埋首於案前,奮筆疾書。
忽地,腦中有了一個捉弄他的念頭,她放輕腳步,悄悄地繞至他身上,雙手剛蒙上了他的眼睛,孰知身體一輕,她便被他抱坐在了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