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四十六章 文 / 花清晨
第四十六章
用完午膳,美仁便慢悠悠地晃到水竹苑,她要沉住氣,不能每次都對著那癆病鬼又吵又鬧,總是適得其反,結果不但得不到半丁點好處,還很傷神。
是的,很傷神,她現在頭疼次數越來越多,想著昕大哥也沒什麼用。
水竹苑之所以取名水竹苑,也正是應了這名字。要想步入園中的屋子,必經兩旁的茂竹夾道。一路走來,竹葉輕輕拂面,萬般溫柔,盡顯寧靜與幽雅,透過那成方成陣的竹林,猶如身置萬傾碧波的竹海。
水竹苑主屋已然立於眼前,遠遠的,便瞧見那癆病鬼身著一襲月牙白的長衫立於一株蒼翠挺拔的老竹前,對著那片竹林,不知發什麼呆。
這一次,美仁打算心平氣和地與他解決彎刀之事。
未走近跟前,便聽他對著那片竹林道:「你可知為何我不種其他花草樹木,偏偏選擇了種竹子?」
是在跟她說話嗎?
美仁皺著眉頭,緩緩走近,又聽他道:「四季常青,輕盈細巧,雖有百般柔情,卻從不譁眾取寵,更不盛氣凌人,虛心勁節,樸實而無華。原本應心無雜念,甘於孤寂,不求聞達於莽林,不慕熱鬧於山嶺,只可惜如今一切都變了……」
他究竟在說什麼?這一片竹林不依然蒼翠挺拔嗎,哪裡變了?
衝著他,她朗聲高喚:「景哥哥!」
緩緩地轉過身,他輕應:「嗯,你來了……」
他這一轉身,剎那間,讓美仁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從第一次見到他,若排除因他是明家人的偏見,倒覺得他是個很奇特的男子,眉宇之間的英氣,顧盼之間的傲氣及舉止之間的大氣,都給人留下極為深刻的映像。俊朗剛毅的五官刻畫的卻是那種溫文儒雅的氣質,病弱之氣形容他更為貼切,熟悉了之後,卻發現那樣的外表不過是一種假相。他有著冷靜沉著的頭腦,一雙太過精明而深沉的眼眸,還有一副壯碩結實的好身材,好一個力與柔兼具的矛盾體,讓人捉摸不透。
方纔他眉宇之間卻透出了太多的憂傷,是她曾未見的,之前即將脫口而出的話語梗在嘴邊,變成了輕輕的一聲低語:「景哥哥,彎刀可以還給我了嗎?」
走近美仁,景升抬手捏起一片粘在她發間的竹葉,勾了勾唇,道:「午膳可吃好了?」
這一聲問候,讓美仁的臉頰又微微泛熱。
忍,她忍,為了彎刀,她無論如何都會忍。
她點了點頭,咧開了嘴,扯了個笑臉,道:「嗯,多謝景哥哥的美意。」
景升淡淡地笑著,道:「你知不知道,此刻你臉上的笑容很虛假,很違心。」
什麼?很虛假很違心?對,為了彎刀,她是虛以委蛇。
一瞬間,討好獻媚的笑容差點就僵在了臉上,垂首整理了情緒,再度抬首,她笑得更加燦爛,故作不明所以地問著:「景哥哥,不明白你在說什麼?我只不過……」
美仁的話尚未說完,景升已欺近身前,以手單扣住她的下頜。
那目光就像見著一個完美的玉器之上突然出現了瑕疵與裂痕,滿是失望。他的手指順著她的眉,滑向她的耳根,彷彿在摩挲什麼東西。
景升的這一舉動,讓美仁完全怔住了,完全沒有意識到這樣的舉動有何不妥,接下來想說的話全數堵在嘴中,抬眸愣愣地看著臉上表情很複雜的他。
她不敢動,倒不是因為怕了他,只是他過於狡猾,不想如之前丟了南海珍珠一樣,又拿不回彎刀,更重要的是她想聽聽他倒底要說什麼。
景升嘲弄地笑著,幽幽地開口:「很精緻很完美的一張面容,讓人很難相信這麼美的面容之上竟是帶了一張面具,這張面具已經與肌膚完美地貼合在了一起,千變萬化,以假亂真,似乎再也無法分離了,只可惜,是這雙明眸出賣了這張面具,那目光過於老沉,太世故,太鎮定,太圓滑……真的讓人忍不住想撕開這張面具,看看那面具之後的真面目究竟是怎樣的……」
雙手緊緊地交握在了一起,美仁整個人一顫,身子不禁向後微晃了晃,被景升及時地拉住。
景升的話語完全擊中了她的內心深處。
為何?她一直以為自己隱藏得很好,為何他就這麼容易看穿了她?她怎麼可能讓悅姨多年來的心血全付諸流水了,白費了……
鬆開了手,景升又道:「你是來討回彎刀的,是吧?」
回過神,美仁收回之前失態的神情,直了直身子,輕點了點頭,聲音前所未有的楚楚可憐,垂著頭低語:「嗯,昨夜的事過去了,我也不想再提,珍珠我可以不討了,但請景哥哥將彎刀還給我,那柄彎刀是我娘的遺物,是她留給我唯一的東西……」
薄唇微抿,蹙著眉,景升凝視著她許久。
說了半天,她那張面具終究還是不曾摘下。
在心中無奈地苦笑著,他方啟口:「陪我去一個地方,去了定當雙手奉還,走。」不由分說,他拉著美仁的手腕往外走去。
明景升可以說是美仁命中的剋星,美仁在心中念著,她遲早要被她這個哥哥給逼死。
對人軟硬兼施,卻是軟硬都不吃。
好吧,忍,她再忍。
就如他所說的,她貼了一張完美的面具,那麼完美的面具永遠是堅韌不可摧的。
他拉著她去的地方,是明家的別苑竹芙園,其實兩處相隔並不是很遠,不過美仁倒是第一次來到這裡。經常聽下人提及,他會常常到這別苑裡來,當時與他算是水火不相容,為了避免碰面,這別苑她未曾探過,不過眼下,表面上看來風平浪靜,其實她認為還是水火不容。
雖叫竹芙園,卻沒見著預期像水竹苑內那成片的竹林。
進入園內,眼前一片豁然開朗,一池碧水躍入眼簾,朵朵清蓮浮於水面,翠綠的垂柳靜靜地佇立池畔,涼風拂過,千絲萬縷的枝條輕輕蕩漾開來。
遠遠地,便望見曲迴的長廊連著彎彎曲曲的竹橋,一直通向湖中心一座竹建亭台,這園內最獨特的也就是建在這一池碧水之上的亭台。
曲廊的另一頭連著的是一座竹屋,看似應是這園子的主屋了。
這別苑幽靜宜人,倒是很適合修身養性,不知癆病鬼帶她來這裡有何要事。
這時,正巧見著一名婦人從主屋中出來,見著他二人,連忙迎上前有禮地欠了欠身,恭道:「二公子,您來了。」
這婦人,前幾日在祠堂美仁見過,當時景升受罰,祠堂內的幾位明家人當中便有她,叫如媽。
景升問:「嗯,如媽,二叔今日可好?」
「呵呵,還是與以前一樣。」如媽恭敬地回道。
二叔?
奇了,來了明家這麼久,她卻從未聽明家的下人提過一次這位「二叔」?難道是那位坐在輪椅之上,滿面鬍渣,頭髮亂糟糟,目光癡呆只知道亂流口水的中年男子?
「好,我自己進去看看。」說著,景升便往主屋步去。
其實她很好奇,景升帶她來這裡,莫不是就是要見這位二叔?忍不住地跟著,往通向主屋的竹階上邁去,立在竹門外,在聞到那清新淡雅的竹香中混雜著一股濃重的藥味,她止了步。
那藥味,讓她很不舒服。
見美仁立在竹門外一動不動,如媽對著她又是一躬,禮道:「少公子不隨二公子進屋嗎?」
「呃,不了,我還是在外面等景哥哥好了,我想他與明二叔應該有些話要單獨說說吧。」聽景升叫那癡癡的中年男子一聲二叔,她叫一聲明二叔也不失禮。
如媽微微怔然,很快的又道:「好的,那少公子請便,老奴還有好些雜事,先退下了。」又是恭敬地行了禮。
美仁輕點了點頭,又邁下了竹階。
踏上竹橋,她踩著舒緩的步調,聽著那竹橋咯吱咯吱響聲,慢慢地走向那亭台。
竹的屋子,竹的曲廊,竹的彎橋,竹的亭台,竹的圓桌,竹的圓凳……滿眼都是竹。
紅的蓮,白的蓮,粉的蓮,一朵蓮,兩朵蓮,三朵蓮……滿眼都是蓮。
竹香混著蓮香。
竹芙園,有竹有芙,名符其實。
眺望池畔,眼前的美景卻讓美仁不禁皺了皺眉,這裡的景色很美,但一想到那位癡癡的「二叔」,冷淡的如媽,景升的神態……這裡的氣息,那混著濃重藥味的氣息……她不是很喜歡,反倒失了先前那種宜然之感。
最怪異的是,她總覺得這裡並非如表面上看來這麼平靜,給人一種莫明的壓抑,就像是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被人給監視了一樣,猛地回過身,身後除了美景,依舊是美景。
正想著,便聽見景升優雅輕柔的說笑聲音傳來。
她回過頭,望著他推著一個竹製的輪椅,輪椅之上,正坐著那位癡癡的「二叔」。如媽搬了一把靠椅放在美仁的對面,景升抱起那位「二叔」往著竹亭步來,將那位「二叔」輕輕放置在竹椅上坐好。
這一次,這位二叔再無上次的邋遢之相,他換了一身清爽乾淨的灰色布衣,頭髮齊齊梳在腦後,束在頭頂,原先那滿臉的鬍渣也被刮得乾乾淨淨,也不再流口水,若不是那眼神依舊如上次見到一般,還是那樣的癡癡呆呆,倒不失為一個俊朗的中年大叔。
在美仁對面的竹凳之上坐了下來,景升便緩緩開口,道:「他是葉二叔,名喚聲泉,那日在祠堂之內你也見過的,與我爹、魚三叔同為師兄弟。嗯,大約是在十多年前吧,從馬上摔下,跌成了這副模樣。」
原來不是明,姓葉。
美仁睇望了葉聲泉一眼,看他那癡呆的模樣,想必與他招呼,也是多餘,只有輕應了景升一聲:「哦,原來是葉二叔。」
「陪我下一盤棋吧。」景升說罷,便讓如媽端來了棋盤。
美仁怔怔地望著眼前的黑白子,眈了景升一眼,挑了挑眉,道:「你怎麼就知道我一定會下棋?」
「只有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才能對得起你這像美人三個字。請!」景升淡淡地笑著,將白子遞向美仁。
美仁翻了翻白眼,嘴中嘟喃著,雖有不甘,但為了彎刀,她忍了。
執起一子,擺入棋盤之上。
美仁執白,景升執黑,所謂棋逢對手,兩人漸入佳境,正當激戰正酣,這時,如媽端了一壺茶及三個茶盅過來,打斷了二人的興致。
「二公子,您要的櫻桃茶。」如媽將茶壺與茶盅放在一旁,又退於葉聲泉的身旁守著。
「櫻桃茶?」美仁不禁好奇地望著那茶盅,她品過那麼多茶,這櫻桃茶到是第一次聽聞。
淺淺笑著,景升斟了一杯櫻桃茶,遞給如媽,如媽接過茶盅,慢慢地餵給葉聲泉,滿滿的一杯茶,葉聲泉喝的一滴不剩。
這使美仁不禁好奇,這茶當真如此好喝。
景升又斟了一杯,遞至美仁的面前。
美仁見著那血紅的茶水,愕然,不解地深皺起眉頭,許久未曾飲下。
並未勸美仁飲茶,景升最後為自己斟上一杯,輕啜一口,朗朗有聲:「如今正是櫻桃上市時節,櫻桃可入酒,可作茶,無論是酒或茶,都摻雜了櫻桃之味,」頓了頓,他又睇望了一眼還在發愣的美仁,眸中神情複雜,又接著道:「甜中帶酸,酸中含澀,猶如男女之情,此茶亦稱情人茶。」
景升的話在美仁的心底泛起了漣漪,讓她不禁想到她與昕大哥之間那種微妙的情份,忍不住地端起眼前那血紅的櫻桃茶,緩緩傾入口中。
茶剛入口,美仁不禁微微皺起了眉頭,好酸好澀。
握著手中還餘下的半盞茶,他問道:「可品出了甜?」
嫣然一笑,美仁以笑回應。
的確,此茶初入口中,僅有酸澀之味,待入腹中,正當棄啜,又有一種甘甜之味,甜中帶酸,酸中含澀。正如他所說,這正是她剛剛嘗到的男女之情的滋味。
好一個情人茶。
好一個絕妙的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