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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燕雲 第五十九章 文 / 斬空

    第五十九章

    此戰之後,阿骨打放走的俘虜並不止大藥師奴一人。從所擒獲的渤海人中,他揀了兩個較為貪財怕死之人,給以金銀賞賜,命他倆裝作是從戰陣中逃歸之人,回到渤海人當中去,曉諭眾人說「女真渤海本是一家,如今阿骨打起兵討伐有罪之契丹,不敢傷及無辜」。在馬擴看來,這多半是因為前日寧江州外一戰,渤海軍的驍勇善戰給阿骨打留下了深刻印象,能以智取者何必力敵?

    「只從這件事上,亦可看出高相公思慮深遠,早早便在渤海故地、今遼國東京道栽下了釘子,阿骨打如今方始著手招諭渤海,恐以落了後手了。」馬擴暗叫僥倖,隨即便記起高強的囑咐來,因為郭藥師起兵的時日未定,端看女真與契丹初戰勝負如何。如今女真得勝,按照高強事先的吩咐,郭藥師應當趁此機會立即起兵,南下攻佔蘇州和復州,將這兩個最接近大宋登萊的州軍佔據,以便與中原溝通。

    是以女真初戰得勝的消息對高強這邊亦是極為重要,應當盡早送出為上,無奈馬擴孤身在此,為避嫌疑也不曾帶了信鴿隨身,想要送出消息難比登天。不過回心一想,他卻又安然,想那兩個渤海人被阿骨打縱歸招諭渤海人,這女真起兵得勝的消息用不了多久便會傳遍遼東各地,憑郭藥師一眾如今在遼東的威勢和數年經營,哪裡還收不到風?到那時不待自己這裡,想來郭藥師和花榮那裡亦當有所行動了。

    掃平了寧江州,阿骨打率軍歸還本部,一路上眾女真人計點虜獲,人人都是興高采烈。馬擴見狀,私下問了粘罕,才知女真並無徭役賦稅之說。壯者皆為戰士,平時漁獵,戰則自備兵仗馬匹糧秣等出征,因此戰鬥中個人的戰利品通常都會歸個人所有,除非是有所爭議者,才由部落大人孛堇等裁斷。至於府庫等積聚財物,則是直接歸部落的孛堇,或是領兵出戰的猛安、謀克所有。此戰前後殺敵不下四千人。沿途虜獲奴婢更是過兩萬,而參戰女真正兵亦不過三千多,每人單奴婢便可分得五六名,對於一向貧寒的女真來說,這已經是一筆天大的財富了,更何況寧江州一州的積聚?

    眾女真兵喜形於色,有地已經得意忘形,在馬上打開酒袋來痛飲。更有的便在途中騷擾起所押解的男女奴婢來,那些奴婢自然哭叫掙扎,眾女真兵大笑為樂,絲毫不以為意,偶爾有的年輕女真出手虐打奴婢。還會有老成者出來制止。這卻不是什麼仁道,乃是將這些奴婢都視為自己的財物,如同牲畜牛馬一般,怎肯自己打壞了?

    師還途中。又去達魯古城治下實裡館女真部落耀武揚威一番。據婁室說,阿骨打起兵之時,亦曾向這個部落徵調兵力參戰,但實裡館女真系遼籍甚久,不敢輕易作反,又不願意和同族自相殘殺,因此採取中立立場。現在阿骨打獲勝,自然不會對他們客氣了。只是虛聲恫嚇一番,實裡館部便乖乖俯首稱臣,並獻出資財若干,阿骨打這時便現出其豁達大度的一面來,將實裡館女真亦編成猛安,仍舊由其大人孛堇為首領,只須以後赴戰時出兵就是。

    五天之後,女真大隊回轉來流水旁的故地。當即在部落中掀起一陣歡喜的狂潮。而阿骨打將此戰地虜獲和實裡館女真所獻的資財悉數拿出來分給眾人,益發令各部歸心。趁此時機。阿骨打將女真原有的猛安謀克編製成為較緊密的軍事組織,定制三百戶為一謀克,十謀克為一猛安,並任命此戰中有功及素有威望者分別統領;又用此戰虜獲的金銀打造金牌和銀牌,交給新封的猛安和謀克們作為信物,從此女真傳令用的信牌算是不用再刷金漆了。

    馬擴在此亦與蘇定重見,雖只相隔數日,然而二人說起別來情由,卻都明白,就從這一戰發端,塞北萬里疆域上便要掀起一場極大的風雨來,至於何時平息,以何種方式平息,卻沒人能說地清楚了。

    蘇定在北地數年,這裡已經建起了鴿站,當即用密碼將馬擴所見的寧江州一戰戰情書寫下來,飛鴿傳與蓋州的花榮知曉,至於如何攻取蘇州和蓋州,則花榮早有籌略。

    之後一連三日,女真全部都處於喜悅之中,路人遇見俱都滿面歡笑,許多人更喝的醉醺醺,營地中酒氣沖天。只是人若喝醉了,旁邊同族便用繩索捆縛,待其醒來方解,道是女真醉酒常鬧事殺人,雖親父母亦不辨,惟有捆綁而已。到了三日頭上,忽然有人來請馬擴,說是有契丹人來獻款納降,郎主請他去觀禮。

    馬擴心中暗驚,估不到女真兵勢如此之銳,而契丹亦如此不堪一擊,一戰之下,不過小敗,居然就有人來獻款納降了?他正要隨來人前去,忽地心中一動:「即便是契丹有人來獻款,為何要我這個外人在場?此亦不是什麼敵國大禮,何用外人觀瞻?」

    他身繫高強的使命,凡事亦多想了一層,越想越覺得不對,這阿骨打莫非是有意將他這南朝人作個幌子,來要挾對方地使者麼?雖然未必如此,然而不可不防。

    馬擴即入內更衣,出來時已經換了女真的皮裘外衣,用一頂皮帽裹著頭,再加上臉上抹著厚厚的油脂防凍,猛一看上去倒有幾分像女真人。那使者不知其意,見狀卻笑,稱讚他甚有女真之風,馬擴亦笑而不答。

    女真居處甚為簡易,即便阿骨打這裡是方圓數千里生女真部落中最強一部,其公共建築也只有一個大窩棚,周圍密密植著柳樹,頂上苫草蓋著,下面燒著大火炕,眾女真孛堇團團圍坐,阿骨打坐在當中,對面一個使者單膝跪倒。正在那裡說話。

    一見馬擴進來,卻換了裝束,阿骨打先是愣怔,微微點了點頭,隨手示意馬擴在近門處坐下。卻聽那使者以契丹話說道:「……我部大王夔離不自來仰慕太師豪雄一世,今聞太師舉兵擊遼,師必克捷,因遣小人來獻白馬一對。以為賀禮。」

    阿骨打不動聲色,一旁粘罕卻道:「你家大王夔離不,我當年亦曾見來,自是英雄人物,曾勒兵追擊馬賊至我境上。今既來納款,甚是美意,只是你家大王自己為何不來?」

    那使者顯然是巧舌之人,正要解釋時。粘罕揮手將其打斷,喝道:「鐵驪部與我毗鄰,若不從我,便附契丹。近日聞你家大王頗受遼主寵信,以封作大帳鐵鷂子詳穩。正是位高權重,豈有一聞我家起兵,便即來投之理?你今次來,必是有詐!」

    馬擴聽見粘罕這般說。猛的省起:「臨行時高相公數塞北人物,曾說過那奚人鐵驪部王子蕭干與他相熟,如今這前來獻款地亦是鐵驪部大王,二者莫非有甚干係?粘罕又說此人曾勒兵追擊馬賊至女真之境,這益發說的象了。只是為何稱作夔離不?」一時不得要領。

    那使者見粘罕作色,卻不如何懼怕,大聲用契丹話說了幾句,語速甚快。用詞亦較為冷僻,馬擴的契丹話水準只是和女真話一個層次,這便聽不大懂了,依稀曉得這使者是在為那夔離不辯護。

    二人你來我往說了一時,阿骨打忽然將手一揮,粘罕即時閉口。只聽阿骨打向使者道:「遠人來投,又贈我白馬,自當謝過。只是若要議款。為時尚早。若你家果然有意時,我自當於鴨子河旁觀之。」

    那使者一聽「鴨子河」三個字。臉色頓變,不復昔時從容,反而帳中女真人皆有些嘲諷之色。談判至此已經進行不下去,那使者勉強行禮,便被送出。

    待使者去後,吳乞買大笑道:「這廝,還道我不知遼兵已至鴨子河畔,那夔離不亦在其中,在此弄甚言語,煞是可笑!」眾女真人俱都大笑不止,聲音震得頂上覆蓋的苫草簌簌發抖。阿骨打亦笑了一會,招手示意馬擴近前,道:「也力麻力,你怕在使者面前露了相,叫人知道你南朝人與我女真有來往,那契丹多半會責難你南朝背,因此換了裝束,是也不是?」

    馬擴被人叫破心事,卻佯作不知,只說是入境隨俗而已。阿骨打笑而不言,粘罕便道:「也力麻力,是我提議叫你前來,俾你知這使者來此之事,你可知那夔離不,當日與你家高相公亦是相熟?」

    馬擴暗凜,果然是此人!忙問道:「果有此事?我只聽相公從容說及,在塞北曾識得一個奚人王子,喚作蕭干的,卻不曾聽過什麼夔離不。」

    粘罕笑道:「蕭干是漢名,他自有契丹名,便是喚作夔離不,自來北地大人皆有漢名與本族名,漢名乃是典籍所書爾,我等各族皆以本名相稱,無怪你不識得。此人前年奉遼主之命,為鐵驪部之王,復作了鐵鷂子軍詳穩,聽聞甚受寵信。只他那鐵驪部更在我部之北,如今我這裡一旦舉兵,他入遼之路便絕,如何不來向我獻款?只是卻未必真心罷了。」

    馬擴方知其意:「郎主與諸位郎君喚我來,敢是因這蕭干與我家相公有舊,欲知其詳乎?」再回想一下適才地對話,好似遼國又已派兵前來,雙方開戰在即,這蕭干亦在軍中,因此女真人要確認一下,蕭干與高強的關係。

    果然粘罕點頭道:「也力麻力,你甚知我,我亦不相瞞,你家相公連年將貨物南北販運,間關萬里,中間豈無遼國大人為之遮掩?那蕭干地與我接,本人又在南京作詳穩,南北之道盡皆可通,兼又與你家相公素識,我意此人或便是中人。當日與你家相公既然有約,又承相贈許多兵甲,自不好輕易壞了誓約,故而要尋你相問端詳。」

    馬擴已知又將大戰了,卻笑說高強與蕭干只是泛泛之交,這南北貨運並不與他相干。

    阿骨打見說,點了點頭,忽地站起身來,手中一根木杖一揮,喝道:「契丹聞知寧江州陷城。今已遣兵來攻我,聞說已至鴨子河矣!」

    眾女真人聞言,紛紛站起身來,指天劃地,以手捶胸,都要求即刻出擊迎戰遼兵。阿骨打便道:「遼國兵多,若遷延時日,大兵蝟集。便不易對敵。如今遼人輕慢於我,只命來流河路都統蕭嗣先率八千軍來攻我,若能迎頭擊破此軍,則餘眾喪膽矣!我等即刻出發應敵,餘眾悉隨我馬鞭所向進兵!」

    說罷,也不待眾人答應,阿骨打大步出帳,翻身上了馬背。將馬鞭高高舉在頭頂,口中驀地狂呼一聲「呼呵!」那馬一聲暴叫,四蹄翻飛便奔了出去。

    馬擴好在是在近門處,見眾女真人瘋了也似地向外衝,他還沒明白怎麼回事。閃身到了門外,卻見一眾女真孛堇紛紛跳上馬背,口中狂呼大叫,號角四面響起。亂紛紛地便跟著阿骨打衝了出去。

    「這就出兵了?」馬擴這才反應過來,慌忙趕回自己營帳,副馬亦不及牽,只騎著坐騎,也跟著大隊向前而去。他是親耳聽見阿骨打號令的,已是這般倉促,其餘女真人多半都沒明白怎麼回事,更是不堪。三五成群地散在路上,有地人便在馬背上騰出手來披帶盔甲。只是雖然出兵倉促,女真的士氣卻極為高昂,眾人口中都喊著一句話:「看馬鞭!看郎主的馬鞭!」

    長長的隊伍,就以這一柄馬鞭為指向,一天之內長驅百里,到了鴨子河畔。入夜時分,眾女真人正在休養馬匹。阿骨打卻又跳上了馬背。手中舉著火把,在諸軍間遊走。口中大聲喊著:「適才,我已經要入睡了!但是木枕卻三次拒絕我的頭!希尹,你告訴我這是什麼!」

    希尹也舉著火把站出來,高高瘦瘦極為醒目,大聲回答道:「郎主,此乃神明警示,我們不當在此歇息,應當繼續進兵!」

    阿骨打大吼一聲:「你們聽到了,這是神明地警示!我們繼續進兵!」說罷又上馬,高舉火把向鴨子河方向衝去。眾女真聽了,益發勇氣百倍,也紛紛點起火把來奮勇向前,口中的話卻變成了「看著火把!看著郎主的火把!」

    黎明時分,阿骨打率先趕到鴨子河畔,身邊只有粘罕等寥寥十餘騎,餘眾悉數散落在後。馬擴仗著坐騎是蘇定所贈地好馬,又只披著掩心甲,輕裝前進,因此居然也在這十餘騎當中。阿骨打向河上看了一眼,回顧看見馬擴也在身後,不由得笑道:「也力麻力,神明警示果然不欺我,你看那是什麼?」

    馬擴看時,只見河上薄霧中有人影晃動,再仔細一看,卻是一夥遼兵正在那裡鑿冰。他喘了兩口氣,點頭道:「果然來地好,若是晚幾個時辰,遼兵將冰道鑿開了,咱們便過不得河,只能眼看著遼人集結大兵了!」

    阿骨打大笑,還未說話,粘罕、吳乞買,以及阿骨打幾個兒子紛紛請戰,阿骨打便命自己的次子斡離不當先,率十餘騎踏著冰面衝了過去。那伙遼兵猝不及防,只兩個回合便逃散開去。

    待天色全亮,阿骨打率軍渡河,點檢士卒,不過一千五百甲士而已。然而有了神明徵兆在先,成功渡河之後,所有地女真戰士俱都勇氣百倍,全然不顧一比五以上的兵力差,直衝遼國駐軍地所在——出河店而去。

    這一戰殺得天昏地暗,女真人勇猛異常,悍不畏死,而遼兵氣為之奪,只是仗著人多苦苦支撐。正戰到分際,忽有大風從西北而起,卷塵揚沙,正對著遼兵迎面刮來。遼兵本已支持不住,現在更是連眼睛都睜不開了,如何迎敵?當即大敗而逃,女真乘勝一路追殺百里,陣斬遼軍來流路都押官崔公義、大帳控鶴軍指揮邢穎等大將數十員,遼國全軍八千人,僅有都統蕭嗣先等十七人得以逃歸。

    當花榮接到馬擴關於這出河店一戰的情報時,信尾一行大字格外醒目:「至此,女真兵已過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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