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燕雲 第五十八章 文 / 斬空
第五十八章
粘罕與婁室並馬而行,婁室將前日會戰及連日攻城之戰況說與粘罕聽,馬擴跟在後面,亦聽了個大概,原來當日一戰,遼國一方參戰者只是渤海軍八百人,加上寧江州的駐軍,總共亦不過二千,而女真兵二千五百人,兵數還多過了對方。然而這批渤海軍乃是從東京道饒州調來的勁旅,開戰之初便主動向女真左翼發起猛攻,女真不支連連後退。耶律謝十率領這支渤海軍擊退了左翼女真之後,便乘勝轉而向中軍攻擊。
此時是阿骨打親自率領中軍反擊,阿骨打本人衝鋒在前,箭透重甲,射殺耶律謝十,女真兵士氣大盛,重又佔據上風,寧江州守軍素來敬畏女真人,見勢不妙拔腿便逃向城中,渤海軍到底是客軍,反應慢些,又因為主將戰死,軍心大亂,結果被初戰不利的女真人盡數殲滅,大部戰死,只有數十人中傷被俘,可算十分慘烈。
寧江州防禦使大藥師奴接報大驚,當即遣人向黃龍府告急,一面閉門死守。當女真進至城下,填埋城壕攻城時,大藥師奴指揮守軍以弓箭、檑石反擊,又派敢死士從東門出擊,雖然被女真人殲滅,但城亦不下。
幾人邊說邊走,不片時到了女真大營中,粘罕與希尹指揮族人紮營歇息,卻去見阿骨打。過了一時,有人來尋馬擴,道是粘罕請他到大帳去。
馬擴立時便想到,大帳不就是女真太師阿骨打的所在?想起臨行前高強對阿骨打的評價甚高,以為是少有的豪雄之士,想不到這麼快就將見到,一時心裡竟有些崩崩跳起來。
那營地不大,馬擴隨著傳令人走了一時,已經見到大帳外立著白旄大纛。乃是遼國敕封治下各部節度使(即太師)之時所贈。那帳前一群女真人圍著,俱是貂皮鼠帽,一望即知乃是族中貴人。
粘罕便在其中,回頭望見馬擴來到,便起身招呼,那幾個女真貴人亦站起身來,馬擴,只見地上鋪著沙子。畫出許多圖形來,幾個貴人隨意伸腳抹去,心中疑惑:「莫非是女真人於平曠中商議機密時所用之法?」
到了切近,便見眾人之中,一條女真大漢昂然而立,面容肅穆不怒而威,雖然與身旁眾人俱都站在地上,卻自然有一種眾星捧月之態。馬擴心知這必是阿骨打無疑了。素聞他能得眾心,威望極高,看來果然名不虛傳,須知女真人相處簡易,本族人往往不分尊卑大小。阿骨打能令眾人心服,必是自身有過人之處。
不待粘罕引薦,馬擴搶前道:「此必是女真太師了,某家南朝私商馬擴。見過太師。恭祝太師一戰成功,打破寧江州。」他女真話聽是勉強,說還不大來得,加上女真語詞彙量原本就不夠豐富,說這幾句話已經是絞盡腦汁了。
阿骨打聞言,微笑致意,忽道:「馬大官人,你道我幾日能破此城?」
馬擴一怔。隨即道:「某觀此城牆垣低小,所以數日不下者,想是城中守具甚重,太師不欲折損族人,故而緩圍以挫其銳氣爾。今日粘罕孛堇援兵既到,城中氣沮矣,可一戰而下。」
阿骨打笑了兩聲,向粘罕道:「你道此漢人甚有謀略。果然不錯。此議卻與我等暗合也。」
粘罕笑了笑,卻向希尹使了個眼色。二人忽地拜倒,向阿骨打道:「前日一戰得勝,眾心大慰,方今當立我女真之國,以壯聲勢,收眾人之心,望郎主便即帝位!」
馬擴暗吃一驚,他來自中原,眼前這場景雖然不曾見過,但史書中自來是大書特書的,大凡改朝換代,新帝王產生時,都會有這麼一個場景,中原史書中對此有一個專業術語,稱為「勸進」。看看粘罕和希尹二人滿臉的誠懇之色,而阿骨打左右的那些女真孛堇們,卻大多面色茫然,不知所措,馬擴心中歎道:「畢竟女真開化未久,不知為政之謀略,似此勸進大功,竟不知先取,反而被粘罕這遠路之人捷足先登。只此一事,便足見粘罕與旁人大不相同,相公囑咐我務必留意此人,果然不差。」
只見阿骨打亦是一怔,眼光向周圍掃視,將眾人地反應盡數收入,隨即便笑了起來:「只勝了一仗,這寧江州還未攻下,遽然稱帝,豈不叫人說我淺薄?」他這麼一說,一眾女真人亦都跟著笑了起來。
粘罕和希尹又勸了兩句,見阿骨打不納,也只得罷了,只是二人這一勸進,不但將首倡帝業的功績搶在手中,又以此表明了撒改-粘罕這國相一系女真人對於阿骨打舉兵的支持,將其先前沒有參與寧江州首戰之事輕輕揭過,甚是便當。而阿骨打身邊這些直系各軍雖有首戰從龍之功,卻未必能大過這首倡勸進的功勞,這便是戰陣血戰搏殺之功,不及一言了。
隨即阿骨打傳令,命各路孛堇分路而進,聽中軍吹角聲一齊攻城。諸將領命便去,阿骨打卻向馬擴道:「馬大官人,可願與我一同觀戰?」馬擴大喜,自然應允。
站在高阜之上,眼前的寧江州城看的格外清晰,見女真分道圍攻,城中鼓聲連作,卻見城上旌旗不起,馬擴已知此城士氣低落,當不得女真人的這一次攻勢了。隨即便聽阿骨打身邊有人吹起號角,其聲低沉雄渾,眾女真兵聞號即大聲歡呼,怪聲連連,一擁而上,踏過已經被填平的城壕,架起長梯來向城上猛攻。
不消片刻,只聽一陣歡呼,女真人已經有人先登,隨即便見城中幾處火起,城門亦被打開,到此已經不用再看,連女真地阿里喜們都衝進城去,作他們該作的事了。
阿骨打一面觀戰,不時與馬擴說上兩句,言辭間對於馬擴竟是甚為喜愛。馬擴一一小心作答。待見城中火頭漸漸熄滅,女真各軍分道出城,來向阿骨打獻上虜獲,亦有大聲歌唱以表勝利喜悅者,阿骨打一一撫慰,絲毫不見戰勝而驕之色。
到了婁室時,他抓著一名契丹人腦後的散發丟到阿骨打面前,大聲道:「郎主。那日我兒活女攻上城頭,便是被這廝暗箭傷了,幾乎沒了性命,今幸而被我活捉!」
那人掙扎起來,大罵幾聲,婁室惱將起來,抽刀就要斷他首級,那人冷不防一頭撞在婁室胸口。婁室仰天便倒。眾女真人大呼小叫中,那人背著手跑了兩步,橫身跳上一匹空鞍馬,雙腿一夾馬腹,那馬長嘶一聲。拔足便奔。
婁室大失面子,起身要追,阿骨打卻大笑止住,喚馬擴道:「聞說馬大官人能射。可能為我射殺此人?亦叫我見一見漢人武藝。」
馬擴聽了,更不推辭,左手抽弓,右手拔出兩隻箭來,翻身跳上坐騎,斜刺裡追上數十步,待離那人只有二十多步時,兩箭連珠而出。一箭中胸,一箭貫顙,那人叫也叫不出,從馬上摔下來,即時便死了。
眾女真人見了這個場面,看馬擴的眼光立時大有不同,這馬上騎射絕非一朝一夕之功,縱是女真本族的戰士。自小習騎射的。奔馬馳射亦不見得有一半能中,只是女真所用之箭甚長。幾達二尺,又不近至十餘步不發,因此雖然馬上弓力只有七斗,亦能洞穿甲冑,再加上箭頭常有劇毒,中者即使穿著重甲亦不能免,因而塞外諸族多畏其勇,女真人自己亦以此為榮。馬擴一個南朝人,射術卻足以與女真地精銳相比,怎不令他們肅然起敬?
實則大宋人口近億,勝兵百萬,軍中又以弓箭為第一要術,馬擴身為武舉,又是有真才實學的,有這箭術何足為奇?只是大宋較為發達,除了馬擴這樣專門習武之人,大多數人卻是不識干戈地,這些女真人卻哪裡知道。
阿骨打見狀亦是大笑,待馬擴驟馬回來,卻道:「馬大官人,射的煞好,我心上煞是快活!我女真人有善射之人,喚作也力麻力,今我便贈你此名,今後我家便以此相稱,你那南名喚來煞是拗口。」馬擴一笑謝過了,心裡卻有點發麻,這是他平生第一次殺人,如何不心中異樣?
當下眾阿里喜打掃戰場,將寧江州城中資財糧秣等物悉數裝了,壯年男女皆用繩索捆綁,至於老幼則多棄之不顧,城中哭聲遠遠傳來,馬擴心上大是不忍,又想起剛剛自己也親手射殺了一名契丹人,臉色越發難看起來。
阿骨打見他臉色,微微一哂,道:「也力麻力,你可是見我兵殺戮老幼,心中不忍?你可知我為何起兵反遼麼?」
馬擴道:「曾聽粘罕孛堇說起,道是契丹誅求無厭,女真苦之,因而起兵。」
阿骨打哼了一聲,道:「我女真人自遼太祖時便與之戰,力有不敵,方才臣服,若我力強時,亦當向彼誅求,此乃常例爾,何足起兵?只是近年天災頻仍,我女真人原本多貧寒,益發不得生計,百姓多為強盜。前年捉獲盜賊多名,悉是我族中之人,歡都等商議,欲加重盜賊之法,以懲戒之。然而我卻想,自昔年景好時,族人鼓腹而歌,何嘗為盜?若以此殺人,不思如何生養我民,族人無路可走時,亦惟有為盜一途,重罰亦於事無補也。是以我勸王兄楊割,令諸為盜及欠債者,三年不征其償付,過三年再說。」他看看馬擴,道:「也力麻力,你可知我為何定下這三年之約?」
馬擴腦筋一轉,片刻間已經想了幾條理由:「一則令族人歸心,樂為所用;二則女真族人本少,聚眾不易,此舉免了自相殺戮,可養息元氣;三則同心向遼,以奪取契丹資財糧秣,給養族人。」
阿骨打聞言,忽地笑了起來,只是笑聲中殊無歡悅之意:「也力麻力,你們南朝人,便是有韜略,竟有這許多文章。我卻不曾思及這許多,只是想,有人,就有財;把人殺了,不但被盜去的財物討不回來,將來也沒人去獲取財物了!」他指著猶在冒著縷縷黑煙的寧江州城,大聲道:「現今,我便已經有了一州之財了!」
馬擴對於女真人的制度亦有一些瞭解,知道女真人平日皆有統屬,平居則漁獵,戰時便以部族出征,小者為謀克,大者為猛安,戰士除了保有自己戰鬥所獲地戰利品,其餘都須得交給本管地部落大人,由他們統一分配。因此阿骨打說他已經有了這一州之財,倒也沒有說錯了。只是繞了這一個大圈子,又和丟棄老幼有什麼關係?
婁室在旁,見阿骨打沉默下來,馬擴卻猶意有不解,便道:「也力麻力,此事我只以為事出必然,男女壯者可為奴婢,那是與財物牛馬相等的,自然須得留下;而老弱者無用,留著空耗糧秣罷了,方今連年大災,等閒求一飽亦不可得,哪裡能留下老弱來?」
馬擴心中一抽,頓時想起當初花榮所說的遼東情事來,那王伯龍一夥因為乏糧,甚至將虜獲地老幼綁縛起來帶著隨行,餓了便殺一些煮食,到了這般田地,人與禽獸又有何異?舉目望去,只見天黑漆漆地陰下來,有十來個女真騎士大笑著飛奔而過,手中舉著長矛,把幾個嬰兒的襁褓的矛尖上拋來拋去,以為取樂,若是一個不小心,不是用力過大,矛尖刺穿了襁褓,便是接不住,嬰兒摔在地上,縱是摔不死時,被馬蹄一踏,冷風一吹,頂多哭叫兩聲,亦即不得活了。
馬擴的心中,真猶如油煎火燒一般:自己所在的,還是人間嗎?而若是大宋不知自強,眼前地這些染滿鮮血的襁褓,極有可能就會包裹著大宋的嬰兒啊!
回到營地中,有阿骨打之弟吳乞買獻上防禦使大藥師奴,之前婁室關於活捉他地話,果然成了現實。馬擴本以為女真人這一戰殺發了性,大藥師奴率眾抵禦甚力,必然不免,哪知阿骨打卻用好言撫慰他,待其感懷涕泣時,便命人給了他一匹馬,放他回去。
吳乞買見長兄放走了自己的大俘虜,連贖金也不要,大為不滿,向阿骨打喋喋不休。阿骨打無奈,只得道:「吳乞買,我自知此人是你所擒,只是我問你一件事,你可知契丹有多少人,多少兵?」
吳乞買是個粗人,雖曾隨遼主狩獵,卻哪裡識得數目?還是阿骨打自問自答:「我看一百萬總是有地,我女真人縱然再能征慣戰,又能殺卻多少?倘若一擒到俘虜便殺了,或是索取贖金,契丹自知不免,勢必人人死戰,那時我兵傷亡必重。今將此人放歸,使契丹人見了,都知被俘亦可不死,日後若是戰況不利時,便會甘願歸降於我。我今日放了此人,便是得了日後的無數契丹人,何樂而不為?」
吳乞買這才領悟,稱頌阿骨打睿智不已,餘眾亦皆心服。馬擴心中卻道:這阿骨打規謀弘遠,其志甚大,果然是個梟雄之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