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72章 帝逝 文 / 注海
從宮裡出來,萬仁深呼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氣,大踏步向家而去。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狗窩,權好利好不如自家的飯好。
萬仁行至正陽門附近時,突然聽到背後有人叫道:「萬大人,稍等。」
萬仁回頭一看,只見一個小童快步跑來,看他的打扮,像是某個茶樓的小茶倌。[搜索最新更新盡在|com|bsp;「什麼事?」
「一個道爺讓我把這個交給您。」那小茶倌將一張折紙交到萬仁的手上。
萬仁打開一看,裡面有十幾個字:房山聖崗墓塔,申時前一人獨來,否則收屍。萬仁心中一緊,急向四周掃視,卻不見一可疑之人,只好向那小茶倌問道:「是誰把這個交給你的?」
「一個道爺,四五十歲模樣。」小茶倌說著,突又想起什麼,從小兜裡拿出一枚銅錢,道:「哦,對了,他還給了小的這個。」
萬仁細看了一眼那枚銅錢,很是眼熟,其四周被磨成了利刃狀,是用來殺人的金錢鏢。萬仁忙從衣兜裡掏出十個銅錢,道:「我給你十個銅錢,你把這個給我。」
「人家都說萬大人是大善人,小的不能佔您的便宜,一個換一個就行。」
萬仁笑笑,把十枚銅錢塞進對方的手裡,拿過那枚金錢鏢就走。
房山聖崗墓塔,位於北京城西南,離城不算太遠,永樂朝的黑衣丞相姚廣孝就葬於此塔中。萬仁出了正陽門,正見劉七拉著輛馬車在等生意,於是就向他借了匹馬,打馬而去,不多時就到了。
眼前為八角形九級密簷式磚塔,坐北朝南,通高三十幾米。整座塔坐落在一級四方形的平台上。最下面是八角形基座,基座上立有兩層八角形須彌座。須彌座式塔座束腰浮雕壽字和菊花、蓮花和西番蓮花的造型圖案,其上為三層外頃的蓮花瓣。
中間是塔身,四正面雕仿木隱作隔扇假門,其它四面則雕有仿木欞假窗。正面門楣之上嵌方石一塊,其上楷書:「太子少師贈榮國恭靖公姚廣孝之塔」。
塔身往上是九層疊澀簷,各角均懸銅鈴,風吹作響,聲音悠揚。塔剎鐵製,裝似葫蘆,為蓮花形剎座的仰蓮托著球形剎身,剎桿串起的相輪、圓光、仰月和寶珠,可見墓主人昔日是何等榮光。
然此時夕陽晚照,四周荒草叢生,一派蕭條。任你生前呼風喚雨,死後皆付殘崗悲風。
「四十年來,經風雨,不改名節。
歷滄桑,長歌當哭,壯志如鐵。
十載寒窗仰聖賢,
萬里豪情同日月。
懷眾生、何懼商旅苦?慈悲切。
魏武操,程公節。
中山淚,翼王血。
輪迴處,傷心千古離別。
欲挽銀河洗國恥,
掃除紅魔補天裂。
朝聖王,不負當年誓、男兒血!」
草叢中,一手持拂塵之道士緩緩而來,口中吟道。萬仁細看其臉面,發現其並不太自然,想來是經過了易容。
「我來了,人呢?」萬仁可沒有心情跟這等不敢以真面目未人的陰險小人吟詩作對,直接問道。
「貧道沒想到你真的會來。」那道士淡淡一笑,用拂塵掃淨墓塔前的一塊石板,坐下才道:「既然來了,何不小坐一會?」
「你想怎樣,劃下個道來。」萬仁還是立在馬邊,兩耳警惕地聽著四周的響動,一有不妥,他就要快馬加鞭。
反正被綁的人是國舅,又不是他的兄弟姐妹,沒必要捨命相救。萬仁是本著能救則救,不能救則撤的精神來此地的。
「當今朝廷寡情薄義,你何苦為其效力?不如另投明主,日後共成大事,可盡享榮華富貴。」那道士道。
「榮華似浮雲,富貴了晨煙。你我道不同不相為謀,既然你沒把人帶來,那也沒什麼可談的,告辭。」
「既然你視榮華富貴為浮雲,要那人何用?」那道士又道。
「駕!」萬仁頭也不回,上馬就走。
「那人現在慈恩寺,貧道用不著他了,送你個人情吧。」那道士哈哈一笑,又道:「你最好快點過去,不然就是去收屍。」
「駕!」萬仁快馬加鞭,絕塵而去。
這時,草叢中又出來一個人,不滿地對那道士道:「這小子幾次三番壞我們的大事,道長為何放他走?」
「那小子還有用,先不殺。咱們此次入京,大事已定,須速回興王府覆命。」
「在下覺得還是不回去為妙,興王已經對我們起了疑心,此去恐怕凶多吉少。」那人道。
「陸賢弟請放心,興王一日未能登位,就一日少不得咱們,他暫時不會對咱們怎麼樣。」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萬一其惱羞成怒,拿在下的家人開刀,那就慘了。」
「哈哈,陸賢弟啊陸賢弟,你思慮不周全啊。如果你不回去,興王肯定拿你的家人開刀;如果你回去了,興王考慮到你還有用,暫時還不會動手。且興王懼內,貧道說服王妃替你美言,保命不難。」
「道長所言極是,王妃與道長交情深,道長有求,其必相助。」那人會意地一笑,又不禁惋惜道:「要不是二十年前那次泰山地震,易儲之事未成,道長早就榮登當朝國舅了,可惜啊。」
「沒甚麼可惜的,你看當朝那個張國舅,弘治帝獨寵張皇后,張國舅還被人弄得灰頭土臉。如今朝廷是文官們當家,皇帝都不太頂事,外戚更不吃香了。」這位正一道長姓邵名元節,是興王母邵氏之弟。按理說,興王還要稱他為王舅。但其幼年出家為道士,興王也就不按世俗之禮待他。不過,感情還是有的,興王最信任的人就是他,很多見不得光的事都委任其代辦。
遙想成化皇帝在位之時,萬貴妃寵冠六宮,因其曾逼死太子的生母紀氏,怕太子繼位後報復,就進言廢掉太子另立興王,本來成化帝都准了,可偏偏就在這個當口,泰山地震了。成化帝以為是上天示警,也就不敢再為此廢立之事。
過了不久,成化帝崩,太子繼位,也就是當今的弘治帝。當年與皇位失之交臂,興王一直耿耿於懷,不過害怕皇帝報復,表面上安分守己,背地地積極行動,要把「失去」的皇位搶回來。當然,這些事是見不得光的,他當然不會親自出面去辦。而其就封之後又不能離開封地,所以,這些事都交由一些親信去辦。
雖說弘治帝是個勤政愛民的好皇帝,不過有一部分人就不認為他好,這一部分人就包括宮裡的太監。
在成化朝,太監很吃香的。成化帝口吃,說話不太利索,跟大臣交談常常出醜,所以不太願意上朝理政,很多事情都通過身邊的太監傳達旨意,太監們漸漸受寵,地位扶搖直上。宮中各監就不必說了,那些派出鎮南京,鎮十三行省,各邊鎮及各市舶司的太監們也是風光無比,儼然就是封疆大史。
可是好景不長,弘治繼位後,文官集團權勢大張,宦官們權勢日減,這些老老實實地呆在宮中當奴才的大小太監們憶往昔崢嶸歲月,難免心生不滿。所以興王這邊只是派了幾個人入宮遊說,就拉來了一大批同夥。
而興王的計劃,就是派親信太監先弄死當朝太子,讓皇帝絕後,再毒死皇帝,然後沿引「兄終弟及」的成法,風光入主皇宮。但是,負責執行的邵元節和陸松等人卻不這樣辦,他們深知:一旦興王奪位成功,他們就離死不遠了,因為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為了鞏固皇權,親舅舅也是照殺不誤的。所以,邵陸二人暗中另立計劃,一個更大的計劃,為了執行這個計劃,必須等。
「在下明白了,道長留那個小子的性命,是想讓那小子先跟文官們鬥,等朝廷上鬥得兩敗俱傷,以後新皇帝就能輕易地控制政局了。道長果然深謀遠慮,在下佩服。」
「哈哈,陸賢弟終於開竅了,可喜可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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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仁一路思索著那個道士所說的是真是假,此去會不會是一個陷阱,一時難以決定是否去慈恩寺救人。當他打馬趕到正陽門,見劉六劉七等人在那裡聚集,突然心生一計。
「小仁子,這麼快就回來了。」萬仁來還馬,劉七熱情地打起了招呼。
「各位,請一邊說話。」萬仁說著,把大伙帶到城牆根無人處。
「小仁子,什麼事?」
「各位,眼下有一個陞官發財的好機會,不過要冒險,不知各位肯不肯幹?」萬仁道。
「什麼事直管說,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辭。」劉七搶先道。
「對,小仁子的事就是咱們的事。咱們幾個賤命一條,什麼事不敢幹?」劉六道。
「事情是這樣的」萬仁小聲地把事情跟眾人說了一遍,後道:「我不想趟這一灘渾水,救人的時候我躲在暗處不出面。事成之後你們去領功,不要說是我提供的線報。如果官府問起,你們就編個說辭,不要說是我帶你們去的。」
「小仁子,救出國舅可是大功啊,你為什麼不出面?」劉七不解地問道。
「我一出面,難免有人亂嚼舌頭。再說了,我現在又不想當官,要功勞來幹什麼?」萬仁苦笑道,其實他敢一出面,皇帝和文官那邊就懷疑是他讓人把國舅給綁了,事後拿來邀功。為了避免嫌疑,這功勞不要也罷。
「哦,原來是這樣,那好,咱們幾個先編好一個說辭,以後誰問起來,我們都不會提起小仁子。」劉六道。
眾人又商議了一會,議定之後就匆匆進城,向慈恩寺方向而去。慈恩寺本名慶壽寺,建於金朝,因建有雙金塔,亦名雙塔寺。永樂時,黑衣丞相姚廣孝就是慶壽寺主持,以後此寺經多次修繕,規模日見宏大,香客如潮,是為京城第一寺。
要在一座大寺中找到一個被綁架的人,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萬仁的計劃是先讓劉氏兄弟等人混進寺中去暗中查找,他坐在馬車內側應。這一次能找到最好,找不到亦不會打草驚蛇。
「不好了,失火了。」
「走水了。」
「快跑。」
一行人行至半路,卻見路上有很多灰頭土臉的路人和僧侶四散亂奔,喊叫聲不絕於耳。他們抬頭一看,只見慈恩寺那邊濃煙滾滾,火光沖天。
不好,有人放火燒寺。不等萬仁催促,劉氏兄弟等人都加快腳步。別人忙著逃離火海,他們卻力排眾人,往火海中撲去。不多時,眾人就到了寺外。這時候,寺內雙塔皆是火光沖天,寺中的人早就跑得沒影了,哪裡還有人來救火。
雖然到處是火,不過,劉氏兄弟一想到救國舅可能得到的封賞,膽子奇壯,只聽得劉六道:「先用水澆透身子,再衝進去看看。」
「只要查看那些僻靜處就行,遊人常至的地方不用查看的。」萬仁在馬車上道。
眾人應了一聲,先是奔到井邊弄濕了身子,然後一咬牙鑽進了火海中。萬仁看著這些勇赴火海的「救生隊員」,不知這一次請他們辦事,該還是不該。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五分鐘,十分鐘,十五分鐘,萬仁焦急地盯著那一片火海,卻不見有人衝出來。正當他考慮要不要衝進去救人的時候,幾個黑影終於從火海中衝了出來,他們的臉如黑炭,但是萬仁一看他們的服飾,就知他們正是劉氏兄弟等人。再一細看,只見劉七背著一人,狂奔到井邊,急打水澆滅身上的火苗
「救生隊員」成功救人,並且全身而退,他們這一次賭對了。萬仁微微一笑,雖然很想知道火中找人的經過,不過此時他不宜露面。趁沒人注意,他下了馬車,逕直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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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告一段落,萬仁急奔歸家。隨後這些日子裡,雖常有太監前來傳旨傳召,但是萬仁一直沒有應詔,更不進宮。牟賦也來勸幾次,萬仁還是不為所動。朝廷上沒有了萬仁的影子,群臣們也就漸漸地安份起來。而弘治帝病情日重,已經臥床不起了,小太歲不得不奉命監國,朝廷還是安穩地維持著。
眼看著六月來臨,久旱的京師終於迎來了第一場夏雨。暴雨洗刷著京城內沉積了數月的灰塵,空氣為之一新。可是梁家滅門一案和國舅被劫一案還是沒有告破。京師附近的錦衣衛悉數出動,把京城附近翻了個底朝天,卻一點線索都沒查到,牟賦急得跳腳,卻又無計可施。幸好有人把國舅救回來了,皇帝和皇后那邊也有了個交代,要不然,牟賦只能告老致仕了。
這日,萬仁如往常一般,在龍鳳店外的涼亭邊賣狀元包。這些日子來,龍鳳店雖然屢屢因事停業,但是生意還是如常,只要開業,總是有熟客上門。而旁邊的操場上,十幾個青訓營員在萬義的帶領下出操。這些新來的營員是每二期成員,多是京中一些公子哥,是第一期營員們介紹來的。
而第一期的營員也常常聚眾前來,有時是包場大開火鍋宴,有時是大開學術交流會。特別是前幾日萬智在家,那些學子們天天到場,高談闊論,談笑風生。
至於這些人之所以這麼熱情高漲,並不只是因為萬智的才學卓絕,主要還是因為他是太子的侍讀,最瞭解太子的心思。眼看著太子就要繼位為帝,做為侍讀的萬智就是下一場殿試的風向標,眾人怎能不趨之若鶩?且不說能不能打聽到內部消息,混個臉熟對日後亦大有裨益。
「張兄,昨夜睡得好吧?」萬仁臉上掛著招牌式微笑,正招呼著熟客。
「呵呵,吃得好睡得香。我說小仁子,你這門手藝可得找個傳人,前些日子裡不開張,我們的肚子就受罪了。」食客笑道。
「要的要的,只是現在事情忙,分不開身,以後一定多帶幾個徒弟,多開一些分店,讓大家想吃就能買。」萬仁笑道。
「對,對,就該多開分店,多做一些來賣。如今我們天天早起排隊,來晚了還買不到。小仁子,你這一手玩得可不太地道啊。」後面的食客笑道。
萬仁笑笑,他現在真有奇貨可居的嫌疑,也怪不得人家說他。不過,他總是有說辭的:「我這也是為了大傢伙好,早睡早起,早上出城多走動走動,呼吸新鮮空氣,有益身心,可以延年益壽啊。」
「呵呵,也是。」眾食客連連點頭,他們多是些吃飽了沒事幹的地主老財,以前成天在家召妻納妾搞丫鬟,身子越來越吃不消,現在常早起出門,排隊的時候學著那些青訓營員一樣做做放鬆運動,這時間一久,身體好精神足,日見「神勇」。
正談笑間,一隊錦衣衛前來。由於萬老闆身份特殊,錦衣衛時常出現,食客見怪不怪了,這一次他們沒一個怕場的,該幹嘛還幹嘛。
而這一次為首的那個錦衣衛沒像往常那樣口宣聖旨,而是靠在萬仁耳邊低語了幾句。萬仁聽了,面色頓變,只是對大夥一拱手,道:「我有點事,先走了,告辭。」
說完,萬仁上了一匹由錦衣衛牽來的快馬,在錦衣衛的護送下絕塵而去。眾食客也不用問,都知道是宮中出事了。
宮中真的出事了,萬仁聽來召的錦衣衛說:皇帝突然雙眼發白,口吐白沫,恐怕是就要去了。當萬仁趕到宮中的時候,很多大臣都已經守在乾清宮外,一個個低頭不語,見了萬仁,也沒心情跟他計較。而宮女太監們捧著大小金盆急進急出,一片慌亂。
萬仁不用等太監宣召,就急步進入寢宮。寢宮內早就聚集了十幾個御醫,個個垂頭喪氣,看來是回天乏術了。
「小仁子,你總算來了,快,快進來看看皇上。」張皇后雙眼紅腫,淚眼如潮。
萬仁站到龍塌邊,先在弘治帝的人中穴和太陽穴上按了一會,又握起他的手掌揉捏了一會,弘治帝這才幽幽地睜開了雙眼。萬仁知道這是迴光返照,他退到一邊,示意皇后和太子坐到床前。
「皇上,覺得怎麼樣?好些了嗎?」見皇帝醒轉,張皇后忙抹掉臉上的淚珠,強作笑顏問候著。
「口,口渴。」
「快,快把參湯盛上來。」張皇后忙道,心中不由得一喜。在她看來,能吃能喝就是病情好轉的徵兆。萬仁可不這樣認為,但是他也沒必要說。
弘治帝服下一碗參湯,面色轉為紅潤,人也精神了一些。
「小仁子呢?來了沒有?」弘治帝急問道。
「皇上,小仁子剛進宮,他就在這裡。」
「快,快到朕面前來。」
萬仁不敢耽擱,只得走到龍塌前,希望快點把事說完,別耽擱了人家皇帝立遺囑。
弘治帝雙眼緊緊地看著萬仁,突然抬起手招了招。萬仁會意,把手放到皇帝的手邊。
「小仁子,朕自知時日無多,這些天召你不來,是不是還在生氣?」弘治帝輕按著萬仁的手,如慈父一般。
「草民不敢。」
「朕一生光明磊落,了無遺憾。只是太子年幼,委實放心不下。而皇后又身懷遺腹子,恐日後無以依靠。群臣中只有小仁子忠正敢為,朕托身後事於你,方可放心。」
「請皇上放心,只要是草民能辦的事,草民一定會辦好。」萬仁如是道,當然他不會承諾太多,也不敢承諾太多。
「有你這話,朕就放心了。」弘治帝放開手,從枕頭上拿出一個金絲綁好的小折子遞給萬仁,道:「日後如果有何難為之事,可打開它,能轉危為安。」
「草民不需要這個。」萬仁沒接。
「收下吧,這是朕唯一能做到的。」
皇帝堅持要給,萬仁只得收下,又聊了幾句,他就請辭了。可他剛走出乾清宮,就見天邊烏雲滾滾而來,霎時間遮天蔽日。突地一道閃電劈開天幕,暴雨傾盆而下,那天就像是崩了一般。而就在這時,乾清宮內哭聲震天,眾人皆跪於雨水中,淚下如雨。
天崩地坼,天子下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