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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二百三十一章 變化 文 / 面人兒

    第二百三十一章變化

    秦淮河畔,大大小小的酒樓茶室鱗次櫛比。一眼望不到頭,望福樓就是其中的一家。望福樓的規模不大,中等而已,但也像南京城其他的酒樓一樣,望福樓也有自己的招聘特色菜。

    望福樓的招牌特色菜是豆腐燉花魚,在南京城那也是很有名的一道菜,朱勳有就很得意這口兒。

    憑窗而坐,朱勳有眺望著樓下河面上往來如織的遊船畫舫,一口豆腐一口竹葉青,一口魚塊一口千層酥,微風徐徐,很是愜意。

    朱勳有生就一張極為陰鷙的臉,但這一刻,良辰、美景、佳餚,朱勳有的臉看上去竟然有了一絲開朗之色。

    忽然,身後響起了輕輕的腳步聲,朱勳有臉上的開朗之色隨之驀地消失不見,又回復了慣常的陰鷙。

    這個時候不是飯點,而且腳步聲是徑直本著他來的,朱勳有的耳朵不易察覺地微微動了動,但拿著酒壺倒酒的手依然沒有絲毫變化。

    來人是個三十歲上下的漢子。瘦小枯乾,看上去也沒什麼,但朱勳有第一眼就看到了來人的那雙手。

    相對於此人的身材,那雙手顯得太大了些,而且骨節嶙峋。朱勳有知道,這個人是練家子,連的是鐵砂掌,功力極深。

    一看見這雙手,朱勳有反而輕鬆下來,這個人不是他可以抗衡的。

    「夥計!」來人一在桌旁坐下,朱勳有就轉頭高聲喊道。

    「這位爺,您老還需要點什麼?」一個臂彎上搭著手巾板的小夥計應聲而至,躬身問道。

    朱勳有道:「掭副杯筷,你再給我們掂對兩個可口的下酒菜。」

    「好了爺,馬上就得,您二位稍等。」手巾板一晃,小夥計快步去了。

    片刻,酒菜就上得了,那人第一次開口,對小夥計道:「我們有事要談,不要讓人上來。」說著,扔給小夥計一小錠銀子。

    小夥計大喜,點頭哈腰地去了。

    拿起酒壺。朱勳有給漢子倒了一杯酒,然後又給自己滿上。

    雖然給來人斟酒,但沒有勸酒,放下酒壺,朱勳有端起酒杯就往嘴邊送去。

    「笊籬巷。」

    酒杯離嘴邊還有半尺的距離,那人忽然輕聲說了句笊籬巷。朱勳有端酒杯的手頓了頓,但隨即就又往嘴邊送去。

    把杯中酒一飲而盡,朱勳有放下酒杯,然後看著漢子,陰陰地笑道:「昨晚的人是你?」

    漢子點了點頭,道:「是我。」

    朱勳有又問道:「你不是官面的人?」

    看著朱勳有,漢子未置可否。

    朱勳有,今年二十歲,是正宗的天潢貴胄,但可惜,大明朝的天潢貴胄太多了些,所以不值錢,而且朱勳有的父親只是個最低等的奉國中尉,至於他自己,現在還只是個白丁,什麼爵位都沒有。

    朱勳有是宗室裡的怪胎,從小就喜歡舞槍弄棒,練就了一身的好功夫,而且他的性子極為陰沉,肚子裡的壞水那是多了去了。

    到了南京,又到了花花世界,但可惜,沒銀子。宗室裡的人幾乎都是廢物,但朱勳有不是。朱勳有一到南京就找到了財路。

    到南京的第三天,朱勳有就做起了樑上君子的勾當。

    本來,朱勳有做這個,唯一的目的就是弄銀子,其他的絕對不做,不殺人,也不奸『淫』女人,但昨天晚上出了意外,他殺人了。

    昨天晚上,本來一切順利,但忽然出現了響動,把那對夫妻給驚醒了。

    朱勳有還以為是貓弄的,但剛才一聽漢子的話,就知道驚醒那對夫妻的動靜是這人搞出來的。

    顯然,他殺人是這人設的局,但為什麼?

    漢子也不廢話,道:「要你做件事。「

    臉上的表情毫無變化,朱勳有道:「什麼事?」

    漢子壓低聲音,把要朱勳有做的事情說了一遍。

    漢子說完,朱勳有驚訝之極,他問道:「就這事兒?」

    漢子點頭道:「就這事兒。」

    眼睛瞇成了一條縫,盯著漢子,半晌,朱勳有問道:「你們是什麼人?」

    冷冷地看了朱勳有一眼,漢子把一錠黃金放到了朱勳有面前,道:「別再幹那些偷雞摸狗的事了。」

    說完,不再理會朱勳有,漢子起身就逕自走了

    那是一錠百兩赤金,朱勳有把金子收進懷裡,然後一邊喝酒,一邊沉思。琢磨著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朱勳有年紀既輕,書讀的也不多,更不好,但有些東西是天生的。

    顯然,那個要他做這事的的人目的是要宗室和江南那些官兒繼續掐下去,但宗室和江南那些官兒繼續掐下去又能怎麼地?

    朱勳有想的腦仁疼,但仍苦苦地思索著,因為這事兒太蹊蹺,也太重要了,這事關他的小命,不能不想個明白,也不敢不想個明白。

    宗室和江南那些官兒繼續掐下去,結果無非是兩個,一個是不了了之,另一個是雙方都大失血。

    第一個結果沒什麼意義,但後一個結果……想著想著,朱勳有心跳開始加速,手心不知不覺也見汗了。

    要是後一個結果,那獲益最大的,甚至是唯一的獲益者就是皇室,而只有這個推斷,才能解釋那個漢子為什麼要給他一百兩赤金。

    朱勳有有自知之明,不論是他這個人,還是這事兒,都遠不值一百兩金子。何況,對方既然已經把局設了,也就沒必要再多花這一錠金子。

    對方之所以給他這一錠金子,是因為看上他了,現在皇室衰微,皇權不彰,自然極其需要他這樣的朱家人。

    或許,對方給他這一錠金子也是為了考驗他,看他能不能看透,是不是可用之人。

    雙手汗津津的,朱勳有不由自主地雙掌緊握,又用力地展開,一遍又一遍……

    對朱勳有而言。宗室大不大失血,和他沒什麼關係,就是不失血,他將來最好一年也不過是一百兩銀子,那還不如做個樑上君子呢。

    砰砰砰,朱勳有似乎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

    朱勳有有很多朋友。

    像朱勳有這些天潢貴胄,士農工商,那樣也不著邊,一天到晚。他們所有的業務大都是鬥雞走狗、吃喝嫖賭,而這樣的業務人少了是沒有意思的,所以他們都有很多朋友,朱勳有也一樣。

    實際上,打小開始,朱勳有所有的花銷都是他這些朋友不知不覺孝敬給他的,但到了南京之後,朱勳有的財源就斷了,因為他的這些朋友現在還不知道找誰去孝敬呢。

    財源斷了,朱勳有這才不得不另謀生路,想法再就業。

    朱勳有是看不上他的這些朋友的,所以沒有了油水,再就業之後又開了眼界,也就不大跟他們混了。

    對這些朋友,朱勳有自然是極為瞭解的,他也懶得費什麼心思,跟他們喝了幾頓酒之後,事情也就辦完了。

    -

    自從宗室和江南的士大夫槓上之後,宗室那是揚眉吐氣,人人都以痛罵嘲諷江南的讀書人為畢生的最大樂事。

    宗室的人本就是大手大腳的,現在高興了,就又大都忘了家裡還有多少銀子了,所以茶樓酒肆到處都可以聽到這些天潢貴胄肆無忌憚譏諷謾罵復社和東林黨的聲音。

    這兩天。宗室更得意了,因為復社和東林黨那些既要當婊子,又要立牌坊的王八羔子終於要跟他們服軟了,承認他們是婊子了,所以漫天的雲彩就散了,看看他們今後還敢不敢提削減他們祿米的事兒。

    文華殿裡,錢龍錫、溫體仁、周延儒、何如寵、錢象坤、吳宗達,六位大閣臣面面相覷,大都苦笑不已。

    大明朝立國之後,朱元璋破天荒地把相權給廢了,導致這些國家不可或缺的士大夫們和皇帝越來越對立。

    朱元璋和他的後人們極力鼓吹道德,苦口婆心地勸導,希望這些官兒都能成為安貧樂道的賢人,安心做吃草擠奶的老黃牛,但萬沒曾想,這卻成了士大夫們鬥爭皇帝的最有力的武器,他們反過來以高唱道德為手段,行限制皇權之實。

    這種鬥爭越來越激烈,以致到了後來,正德皇帝想要出城去玩玩,拿聖旨卻連城門都叫不開,最後還是乘守門的官兒不在,這位大皇帝這才如願以償;更有甚者,萬曆皇帝想要自己選個繼承人,卻都做不了主,以致一賭氣,乾脆幾十年不上朝。

    現在好了,太子登基之後,周太后這位監國太后來了個大撒手,她告訴大臣們,議定了什麼事,需要她欽准的就拿到坤寧宮,她給下印,否則就不要來煩她了。

    周太后的大撒手不同於萬曆皇帝的不上朝,相權終於獲得了完美的勝利,但是……這都多少天了,國事如麻,他們卻連個屁都沒有送到坤寧宮去。

    總這麼下去怎麼行,錢龍錫這個從未有過的首輔大人自然想要解決眼前的困局。這些天,他一直奔走斡旋,說服那些主張消減宗室待遇的大臣退讓一步,跟宗室服個軟。前兩天,好說歹說,總算有點眉目了,但沒曾想,風雲突變,不知怎麼地,竟然鬧得南京城的百姓婦孺皆知。

    這事兒算是黃了,因為說的太難聽了,如果服軟,那很多人就成名副其實的婊子了,江南讀書人的臉就得丟的一點不剩。

    眾人之中,只有溫體仁氣定神閒,這個態勢形成的如此迅速,他就斷定是懿安皇后出手了,而這也就意味著宮裡的大局已定。

    目光在眾人臉上一一掃過,但人人都一籌莫展,一語不發。這個首輔當的,錢龍錫苦笑,道:「大家散了吧。」

    又是一天。

    來籐輝園的人更多了,但這不是因為籐輝園的影響力更大了,而是因為事情越來越嚴重。

    以前,雖然吵的沸反盈天,但很多人並不當回事,因為趨利避害是人的本性,所以一損俱損的事兒總會有解決的辦法的。

    但現在……

    形勢一天比一天更嚴峻,宗室的人跟瘋了似的,全不知死之將至。這把火雖然是他們挑起來的,但他們什麼時候都絕不會抱著玉石俱焚的心,可宗室這幫王八蛋……

    他們不怕宗室,等這幫混蛋一旦看見了棺材,自然就會清醒的。他們怕的是民意,怕的是有人利用民意製造事端。他們都是利用民意的行家裡手,深知其中的利害,一旦民意達到某個程度而被有心人利用的話,那問題就真的嚴重了。

    這個時候,越來越多的人嗅到了危險的氣息,而籐輝園既是他們思謀對策的地方,也是相互取暖的所在。

    罵,整天地罵,除了罵,還是罵,沒別的。當初那些一意孤行,非要乘機謀取大事的傢伙早都傻了。

    張溥,作為復社的領袖,當初又是這件事的反對者,其威望隨著事態的日益嚴重而愈發地高漲了。

    張溥為人寬和大度,儘管對這些事這些人非常厭惡,但他把這一切都死死壓在心底,絲毫也不會流露出來,他更不會說當初我如何如何的話,即使別人提,他也會當場就嚴厲制止。

    只要有時間,張溥就留在籐輝園,他和每一個極度亢奮過後萎靡不振的人輕聲細語地交談,給每一個人以慰籍。

    沒有人知道,實際上,張溥對事態的發展欣喜之極,但他自然不敢流露出一絲一毫,反而還要為阻止事態的惡化出謀劃策,傾力奔走。

    到了今天,張溥已然可以肯定,這件事背後一定有人暗中推波助瀾,但這個人是誰呢?張溥疑惑的目光已經轉向了皇城的方向。

    首輔大人來訪,晉穆王朱敏淳親自接到了府門外。

    錢龍錫不願來,但他不來不行,壓力漸漸壓到了他的背上。他是首輔,他是東林黨的領袖,他有責任解決這件事。

    錢龍錫之所以不願來,是因為他也已發覺了這件事的詭異之處,但卻不敢對任何人說,尤其是對那些給他施加壓力,讓他解決事情的人。

    危險,已經從皇宮之中透射出來,錢龍錫嗅到了一絲。

    落座之後,見錢龍錫默然不語,朱敏淳苦笑一下,問道:「錢閣老來看本王,是不是為了宗室和江南士林相爭的事兒?」

    錢龍錫點了點頭。

    輕輕歎了口氣,朱敏淳又道:「錢閣老怕要失望了,這件事本王無能為力。」

    朱敏淳這麼一說,錢龍錫大大鬆了口氣,因為這樣一來,有些話他就用不著說了,這樣兩方面都好交代些,至少是不會有太大的紕漏。

    錢龍錫滿面憂色,但天知道他憂什麼。又談了一會兒,錢龍錫告辭離去。

    送走了錢龍錫,朱敏淳臉色沉重,坐在書房裡發愣。

    和錢龍錫不同,朱敏淳並不覺得這件事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因為他就是宗室中的人,知道這些人都是什麼貨色。但是,朱敏淳知道這件事要是照這麼發展下去,可能的結果會是什麼,而這又對他和他的家人意味著什麼。

    事態又惡化了。

    二月十三日,魯肅王朱壽鏞的世子朱以派於酒樓之中被人用大瓷碗砸死,參與鬥毆的十七名江南士子被下應天府大獄,其中的蘇州士子安子然被在場的宗室指認為兇手,但安子然堅決否認。

    劉宗周的腦袋大了三圈,但噩夢卻才剛剛開始。

    僅僅過了一天,第二天,十四日,兩名江南世子被十幾名宗室圍毆致死,但因為沒有人證,無法確認兇手,而這些人的身份又特殊,劉宗周無法把這些人也都關進大牢裡。

    這下可壞了,江南士子立即群情洶湧,但很遺憾,江南世子們在民間的威望不在,跟在他們身後搖旗吶喊的幾乎都是他們的家僕和夥計。

    這一次,江南世子是偷雞不成,反蝕把米,把宗室的士氣又推向了新高,他們竟然有人喊出了要大幅提高工商稅。

    這是漫天要價,就地還錢,有人解釋,乘著勢頭好,提高要價,到時逼得江南世子屈服時,自然要給他們更多的回報。

    瘋了,瘋了,這麼多年,宗室何嘗這麼痛快過,喊吧,喊吧,使勁地喊……

    籐輝園的氣氛又熱烈起來,激烈的爭論取代了原本無可奈何的咒罵聲。

    因為宗室的愚蠢,竟然提出了要大幅提高工商稅,這就把他們失去的話語權和號召力又給他們送了回來,所以一部分人主張立刻反擊,號召南京城的百姓狠狠給宗室一個教訓,好一吐這些日子鬱積在胸中的這口惡氣。

    但另一些人堅決反對。

    反對的人認為宗室的人非常愚蠢,不見棺材是不會知道掉淚的,但要是等那幫蠢貨掉淚,那他們也都得陪著掉淚,所以不能再讓事情激化了,而應該慢慢讓宗室的人從瘋狂的狀態中冷靜下來,只有到了那時,事情才能按照他們的意願得到解決。

    而且,宗室雖然喊出大幅提高工商稅,但這並不就等於他們重新奪回了話語權和號召力,不要太樂觀了,要是矛盾激化之後,事情又和他們料想的不一樣,那局面就更不可收拾了。

    籐輝園裡的大都是年輕人,年輕人難免火氣盛點,所以爭論一時半會是不會有結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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