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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二百一十三章 貨幣 文 / 面人兒

    第二百一十三章貨幣

    三爺也不願意。

    行庫的股本結構是個大秘密。外人是不知道的。對外,行庫就是私人的,所以宴請這些大商賈也都是以私人的名義。

    儘管有些掩耳盜鈴,但為了避嫌,這個場合不僅陳海平沒有來,就是三爺也沒有參加。

    仁和裡在大宴,紫光閣在小聚,陳海平、孫傳庭和三爺三人在喝酒閒談。

    這些天,三爺一直都不怎麼痛快,因為肉太疼。事後,三爺才知道兄弟答應給戴小蓉的條件。當知道兄弟是把羊毛織布的大肥肉給扔了出去,三爺差點沒疼昏過去。

    經過這些年的攻關,羊毛織布的技術去年才基本搞定。一看到羊毛織出的布料,三爺就知道挖到金山了。這可完全是他們陳家的東西,現在兄弟商量也不商量一下就給扔了出去,三爺是肉疼帶窩火。

    行庫的事兒三爺早就知道,但被羊毛織布的事兒給發酵了,所以今天就特別不痛快。

    孫傳庭已經知道是怎麼回事,所以在一旁雲淡風輕,偶爾還會笑一笑。

    陳海平的脾氣一向好的很,對三爺自然是更好。但就因為這,三爺才愈發地生氣。

    三爺不理陳海平,陳海平對孫傳庭道:「副總理的人選定了嗎?」

    一聽這個,三爺的耳朵立刻就支稜了起來。

    稍稍沉吟了一下,孫傳庭道:「嗯,我還在考慮。」

    陳海平道:「我看財稅這一塊就統一由三哥管吧,三哥作為政務院第一副總理,兼財政部尚書,統管財政、稅政、商政這三部。」

    孫傳庭點頭。

    三爺瞪了兄弟一眼,然後就嘿嘿地笑了。

    孫傳庭道:「海平,讓各地的商人組建行庫的事兒固然是從長遠考慮,但這也是雙刃劍,弄不好會傷到我們自己的。」

    孫傳庭現在已經徹底放開了,他現在考慮問題,利弊得失完全是從站在他們這個集團的角度。商人組建商團,那股力量是極其強大的,一旦為南明朝廷所善用,那必定將是很可怕的。

    點了點頭,陳海平道:「我們現在謀的是萬代之基,要建立起各種各樣的平衡。這些平衡有大有小,我們既要在士農工商之間建立起大平衡,也要在士農工商內部建立各種各樣的小平衡。山西商人的勢力必將越來越大,這個必須得到平衡。而這個平衡必須現在就開始做。至於會不會傷到我們,那就等將來出現問題再去考慮,總會有辦法的。」

    說到這兒,陳海平頓了頓,又道:「組建各地的行庫不僅僅是著眼於將來的商人內部的平衡,也是為了眼前。」

    「眼前?」孫傳庭有些不解地問道。

    「是的。」陳海平道:「現在很多商人一定都已經意識到了,皇帝才是他們最大的敵人,他們要想當家作主,那最好就是把帝制廢了。但他們的力量還很弱小,所以這樣的願望就是產生了,也不會如何強烈,而我們現在插手,讓他們的力量急劇膨脹,到時他們自然而然就會有這樣的想法,兵付諸行動。」

    「海平,皇帝為什麼是商人最大的敵人?」燈下黑,因為是陳海平最親近的兄長,所以三爺考慮問題和那些商人是不一樣的。

    這話孫傳庭同樣不解,他也疑惑地看著陳海平。

    微微歎了口氣,陳海平道:「率土之濱,莫非王土,率土之民,莫非王臣。整個天下都是皇帝一人的,所以商人的銀子就是再多也是沒有用的,他們的銀子多卻只能用來蓋房子,用來建祠堂,但帝制廢除之後就不一樣了。我們的官僚系統是由一個個普通的人組成的,而銀子對很多人是會有用的,所以。今後在這個國家真正有力量的必然就是這些商人。」

    「海平,你是說今後商人會在背後操控國家?」孫傳庭驚異地問道。

    又歎了口氣,陳海平道:「這是必然的。」

    屋中沉默下來,孫傳庭閉上了眼睛。許久,孫傳庭睜開眼睛,看著陳海平。

    神色凝重之極,陳海平道:「商人的貪婪和地主沒有兩樣,如果不加節制,那平均每隔三百年就會血流漂杵一次的慘劇還會重現,而這也就等於我們現在做的一切毫無意義。」

    「你想怎麼做?」孫傳庭沉聲問道。

    第一次,陳海平完全敞開了心扉,把自己的構想通盤都說了出來。

    隨著陳海平的講述,不僅孫傳庭的眼睛越來越亮,三爺也是熱血沸騰。現在對孫傳庭而言,什麼士林劫難,狗屁!而對三爺,什麼銀子不銀子的,今後提也不要提。

    十二月十二日,黃道吉日,宜動土、買賣開張,大吉。

    長街之上,硝煙瀰漫,大紅的紙屑落了滿地,鋪了厚厚的一層。

    硝煙散盡,「中華行庫」的金匾高懸。金匾黑底金字,每個字都有磨盤大小。在燦爛的陽光下,熠熠生輝。

    今天受邀觀禮的嘉賓有五百多人,陳海平自然要來,他在嘉賓面前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之後,陳海平再一次以海平集團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的身份主持召開了股東大會。

    這一次的股東大會不同以往,還有一些外人在。他們是孫傳庭、徐光啟、鹿繼善、成基命和陳奇瑜。

    陳奇瑜激動的心碰碰直跳,能坐在這裡,他當然清楚這意味著什麼,這意味著他成為了這個國家最核心的成員之一。

    這和以前的拜相入閣完全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感覺,因為這兩者是完全不同的體制,所擁有的權力也是有極大的不同的。

    落座之後,又寒暄了幾句,陳海平進入正題,他道:「我知道諸位有些問題要問,現在請大家儘管問,什麼都可以,百無禁忌。」

    眾人把目光都望向了王元程。

    稍稍打了個沉兒,王元程道:「領政大人,大家主要關心的問題是紙幣,想知道政府關於這方面的政策。」

    發行紙幣,這才是一切問題核心的核心,是所有問題中最重要的。可以說,發行紙幣這件事兒比其他所有的問題加在一起都更重要。

    當初他們之所以義無反顧地加入了陳海平的集團,這個才是最主要最決定性的因素,因為這對他們的利益影響實在太大了。

    一旦紙幣發行成功,直接的後果有兩個:一個是銀子必將大幅貶值,一個是商業必將獲得空前的大發展大繁榮。

    銀子大幅貶值,用腳後跟想也知道對每一家豪商的影響有多大。主動參與,他們的利益至少是不會受到損失,而且還有可能獲得更為驚人的利益。但如果不參與,那損失將是無法估計的。而這也是當初江德奉被陳海平點名,之所以如此恐懼的另一個主要原因。

    發行紙幣如此重要,自然是人人關心,但這事兒除了一開始他們還能參與點,到了後來就完全跟他們無關了,進行到什麼程度,他們全都一無所知。

    到了今天,行庫都開業了,卻還是依舊遲遲沒有信兒,眾人都急啊,急死了。王元程和陳海平的關係非同一般,他們明裡暗裡都鼓動王元程去探探陳海平的口風。但王元程知道分寸,自然不會去問陳海平這種事兒。

    但現在陳海平既然挑明了,王元程就沒有什麼顧忌了,所以他才問了這個最敏感的問題。

    沉吟片刻,陳海平道:「諸位東家,我當初提出發行紙幣,只是純粹出於用銀子銅錢作為貨幣本身的弊端,實際上考慮的非常膚淺。」

    用銀子作為主幣,弊端太多。首先是銅錢不夠,規格不一,這嚴重地限制了商貿的發展;其次是因為銀子的成色以及稱重的問題,這也都相當地制約了商貿的發展。

    這兩者是用銀子作為主幣本身所具有的兩個主要弊端,這個自然是人人清楚,但這事兒太大了,也就和人人的關係都不大,沒有人太關心這個。

    眾人關心的是在這場巨變中,他們能獲得的利益。這些大東家聞言都是一驚,難道陳海平改主意,不想幹了?

    王元程也是一驚,問道:「領政大人,這事兒要放放?」

    王元程問的很含蓄,所謂放放就是問幹不幹了。陳海平搖了搖頭,道:「發行紙幣勢在必行,但這事兒關係太大,我們必須把方方面面都考慮周全之後再做。」

    眾人一聽,都放心了。

    只要紙幣發行成功,那其他各地的商人必將損失慘重,這樣一來,即便明面上沒有撈到絲毫好處,但實際上的好處也是大大的,因為在與其他商家競爭時。他們憑空就佔據了諾大的優勢。

    何況,他們又怎會撈不到好處?到了現在,他們對陳海平的為人已經很瞭解,也很信任。陳海平給他們好處是必然的,但也一定會有所限制。

    看著眾人,陳海平道:「諸位東家都是絕頂聰明的人,我也不是個喜歡說廢話的人,但在說正事之前,有句話我還是得重複。」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放在我這兒,放在這件事上,就是我給大家什麼,大家就拿什麼,千萬不要起別的貪心。大家都知道這事兒有多重,影響有多大,但大家未必知道這件事在我的整個佈局中,牽連有多廣,有多深。近了,這件事關乎我們統一天下的進程順利與否;遠了,關乎我們與整個世界的競爭。」

    「大家知道,我是個很念舊的人,我不希望我們之間出現任何的不愉快,所以我希望諸位東家只要發現一點點不對勁的地方,就不要想著隱瞞,更不要設法掩蓋,要是一旦因之造成了我們的損失,那我是不會留情的。」

    眾人都不寒而慄。

    「好了,說完了廢話,現在來說正事。」看著眾人,陳海平道:「我們並不是世界的中心,世界上還有其他許許多多的國家。大家可能都知道我們現在用的這些銀子大都是從那兒來的,它們的絕大部分是從東瀛,還有從極遠極遠的地方來的。」

    說著,陳海平拿出一小錠銀子放在了桌面上,然後指著銀錠道:「這個東西不能吃,不能喝,也不能用,但我們卻要用大量我們辛苦生產出來的生絲、茶葉、瓷器和其他許許多多的東西來換這些不能吃不能喝也不能用的銀子。」

    「諸位,如果銀子是不能替代的,那我說的就都是廢話,但不是,所以實際上,我們是在流血,是用我們辛苦生產出來的東西做善事,甚至可以這樣說,我們是在用我們的血汗滋養我們的敵人。」

    「用白銀作為貨幣,我剛才說的還不是對我們最大的危害。用白銀作為貨幣,對我們最大的危害是這種東西不是掌握在我們自己手裡,一旦外來的白銀輸入減少,那我們就會因為貨幣不夠而陷入巨大的危機之中。所以,發行紙幣取代白銀,勢在必行。」

    眾人無不聳然動容,他們何嘗從這個角度想過白銀的問題。

    陳海平繼續道:「大家想過沒有,白銀為什麼會成為主幣,成為我們每日裡不可缺少的東西?」

    包括徐光啟在內,所有人都變成了小學生,苦苦思索著。

    漢唐之時,貨幣為銅錢,宋朝之時,白銀方才漸漸成為貨幣。在明朝初年,雖然民間流通白銀,但白銀並不是合法的貨幣,朝廷甚至一度禁止用金銀交易。但是,儘管朝廷有明確禁令,白銀在民間的使用卻並未停止,反而隨著市場貿易的活躍而漸成大潮。又隨著寶鈔發行的越來越失敗,白銀在民間就愈發地流行起來。

    但儘管如此,白銀作為主幣地位的真正確立還是在張居正施行一條鞭法的改革之後。

    一條鞭法和白銀的主幣地位息息相關。

    一條鞭法不是張居正的首創,而是嘉靖年間,浙江巡按龐尚鵬。

    基於浙江沿海商人大量擁有進口白銀的實際情況,龐尚鵬首次奏請實行一條鞭法。此法的核心是丈量土地,按照土地的多少,而非人頭多少徵糧食租稅,並將土地稅收折合為銀;同時在徭役方面,如果城市工商要免除徭役,亦可以交銀以由官方募人替代,至於貢物方面,亦皆折合為銀徵收。租、役、貢都折合為銀徵收,這就是一條鞭。

    按土地多少而非人頭征租,這顯然是不利於大地主,而有利於城市工商業者,他們手中擁有大量白銀,東南沿海,特別是浙江、福建民間進口白銀最多,所以大商人和這些地區的城市工商業者是擁護一條鞭法作為稅收的主體,但由於各個地區土地收入不同,內陸地區的白銀又很缺乏,加上這個政策默認商人、特別是沿海地區商人的走私活動,所以反對它的聲音也一直很高,故此法一直沒有在全國範圍內真正實行。

    直到萬曆年間,張居正當國,下制申飭全國通行,全民以交納白銀而免除賦役的一條鞭法,這種賦役折銀的做法,才最終確立下來,而隨著一條鞭法的確立,白銀的主幣地位就跟著確立。

    這些眾人都清楚,但還是想不明白,陳海平這麼問的意思究竟是什麼?

    「諸位都是飽學之士,應該知道貨幣短缺的問題在歷朝歷代都不同程度的存在,朱元璋不愧是雄才大略的君主,他想解決這個問題,所以發行了寶鈔,但可惜,他沒能成功。」

    輕輕歎了口氣,陳海平道:「不知大家想過沒有,明朝為什麼施行開中法?」

    這個徐光啟知道,他道:「是因為銀兩短缺。」

    陳海平道:「是的,就是因為銀兩短缺。國家無銀,銀子都在大地主大商人手中,所以明朝朝廷就讓商人組織市場,組織社會,而國家則從中全盤退出。這確實是省事,也不擾民,但卻把國家命脈交到了商人手中,從而使得國家的組織動員能力急劇下降,以致面對區區不過二十萬人的建州女真都束手無策。」

    陳海平這話有指著禿子罵和尚的嫌疑,但人人都當沒有聽出來。

    「貨幣的問題越來越嚴重,而朱元璋又給後人找到了解決問題的辦法,但寶鈔之後竟然聲息全無,不僅任憑白銀成為主幣,更借助開中法解決銀兩短缺的問題而讓國家的組織動員能力近乎陷於癱瘓。」頓了頓,又道:「最終成了這個結果,我認為因素內外都有。在外,是這個時期恰好有大量的白銀流入,暫時解決了貨幣短缺的問題,而在內,皇帝和士大夫同樣罪責難逃。」

    說到這兒,陳海平的聲音多少有些憤然,他道:「皇帝就不去說他了,最可惡的是這些官僚士大夫,他們每每以道學自命,就如同一群固執的僧侶,每日所思之事儘是要以繁蕪的禮法將皇帝束縛起來,但卻恥於言利,而任國事廢弛。」

    這更是指著禿子罵和尚,但那幾位和尚卻都充耳不聞,他們都陷入了深深的思索當中,陳海平的這些話給他們的觸動實在是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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