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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二百零一章 大政(二) 文 / 面人兒

    第二百零一章大政(二)

    良久,鹿善繼最先睜開眼睛。他站起身來,對陳海平躬身一禮,道:「聽領政大人一席話,真是勝讀百年書。鹿某今日方知,聖人之言立意固好,但論治國,還是領政大人的話更有道理。」

    擺了擺手,陳海平道:「鹿大人,坐下說。」

    待鹿善繼歸座之後,陳海平道:「聖人之言本是好的,但被一些別有用心之徒給篡改了。不論為人,還是做事,中庸都是最合適的。我真正希望看到的,是天下百姓都遵守法紀,但遇到壓迫就要起來抗爭,千萬不能逆來順受。」

    成基命道:「領政大人說的太好了,但要怎麼做呢?」

    陳海平道:「要知道怎麼做,那就要找出讓老百姓總是像綿陽一樣馴服的原因。」

    最先明白陳海平什麼意思的是陳奇瑜,然後是孫傳庭,兩人都難以置信地看著陳海平,他們真是震驚到了極點。

    看著兩人。陳海平道:「對,我就是要破除遍佈整個農村的宗法族長制度,這是我們做的所有事情的基礎。」

    大明朝有兩大權力體系,一個自然是以皇家和官僚集團為代表的政權,另一個就是遍佈農村的、以宗法族長為代表的族權。以皇家和官僚集團為代表的政權實際管理的範圍到縣一級為止,縣以下的實際管理者就是各個鄉村的族長。

    農村的族長就是所謂的「家之有長,猶國之有官」。

    在農村,族長和以族長為代表的宗族會就是天,是絕對的天,他們的權力無處不在。

    族長有教化、懲罰族人之權,對違者給予停胙(公共福利)、停給贍米、罰跪、罰款、杖責、宗譜除名、驅逐出境、送官究辦、私刑處死等等。

    此外,族長還有處理爭端、調停爭端之權,而且對族長的裁決,任何人不得異議;兄弟分家、立嗣繼承、生子取名都必須得到族長認可;族人婚喪等事,族長都可以干預。

    總之,在農村,就沒有族長管不到的事兒。

    不管有多支持陳海平,所有人都懵了,他們雖然不清楚要怎麼做才能破除農村的宗法族長制,但知道陳海平一旦真要這麼做,那整個農村非翻天不可。

    幾人中,徐光啟是最開明的,但他同樣發懵。好一會兒。徐光啟結結巴巴地道:「領政大人,這……恐怕有點不妥吧?」

    默然片刻,陳海平站起身來,來回走了幾步,然後停下腳步,道:「諸位大人都是飽學之士,我有個問題想要請教。」

    他們雖然都是飽學之士,但認識陳海平以來,或多或少,他們好像都變成了小學生,所以沒人敢接陳海平的話頭。

    停了一會兒,見無人配合,陳海平繼續道:「自古就有富強一說,我向請教幾位大人的是,一個國家究竟是富而後強,還是強而後福?」

    眾人依舊是沉默,他們回答不了陳海平的問題。

    富強富強,聖人之意當然是富而後強,但事實真的是如此嗎?趙宋以降,一至於今日,國雖富,但罕有強時。而域外之族,由遼、西夏、金、元,直至今日的女真,他們無不都是強而不富。

    想到這兒,眾人都悚然而驚。如果沒有陳海平,那或許異族再一次入主中原並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兒。

    「我們的人力物力財力無不數百倍於他們,但我們為什麼不能重新漢唐之風,而屢屢令萬千黎民塗炭於異族的鋼刀之下?」陳海平的聲音平靜而又帶著一絲憤然。隨後憤然裡又多了一絲譏諷,繼續道:「提到這個,遍尋古今,原因往往都是說這是因為皇帝昏庸,太監專權,但實際上呢?我認為要負最大的責任是這些士大夫,就是因為他們的無恥和無能才讓國家變成這樣。」

    「我們有人有錢有物,但為什麼就偏偏奈何不了不過區區二十來萬的女真人呢?這是因為我們空有這些東西,我們不能把這些力量組織起來。那這又是為什麼呢?這是因為自趙宋以降,政府放棄了這個權力,他們把這個最重要的權力交給了以宗族為代表的豪民階層。」

    「諸位大人,這才是我們富而不強的根本原因。」

    見眾人還是無法理解,陳海平繼續更深入地說道:「就因為這個弊端,使得國家沒有效率,沒有組織的效率,而一個國家如果沒有組織的效率,那就是有再強大的力量也是枉然。」

    說到這兒,陳海平輕輕歎了口氣,接著道:「遠之王安石,近之張居正,他們的變法何嘗不是為了提高國家組織的效率,但就是因為所有這些必須都得依靠農村的士紳、土豪和酷吏,所以最終都失敗了。王安石興青苗法,欲使國家財政直接補助小農,其出發點不可謂不好,但是,由於地方全為士紳、酷吏、土豪控制,王安石所補貼的對象最終都變成了那些士紳、酷吏和土豪,而他的青苗法則變成了勒住萬千農民脖子上的套索。張居正張大人推行一條鞭法,擇其可稅者而稅之,也是無奈之下的不得不然。因為他也同樣跨不過農村的士紳、酷吏和土豪這一關。」

    「而且,尤有甚者,因為跨不過盤踞在廣大農村的士紳、酷吏和土豪這一關,使得國家組織的效率極其底下,以致不得不把施行開中法,放手讓商人代替國家組織社會力量、從事長途貿易甚至包辦軍需。」

    良久,徐光啟、成基命、鹿繼善、孫傳庭、陳奇瑜等人都紛紛站起身來。徐光啟最先一躬到地,感慨萬千地道:「聖人云,朝聞道,夕死克矣。今日聞領政大人之言,老夫真是死而無憾!」

    其他人也都和徐光啟一樣,都非常激動。

    讓眾人歸坐,陳海平又道:「諸位大人應該知道這些士紳、酷吏和土豪都是些什麼人,國家今日如此衰敗,皇權昏聵**固然是很大的原因,但這些士大夫的原因更大,他們一方面對普通百姓和整個國家敲骨吸髓,一方面卻又高唱道德,他們為了一己之私,妄圖以道學的**壟斷社會權力,使他們可以永遠這麼富貴下去。」

    眾人汗顏,就是孫傳庭,也對自己先前的想法,想要千方百計保全士林的努力感到慚愧不已。

    陳海平最後道:「這是最根本的結構性的問題,這個不改,其他的都是枉然。」

    這會兒,氣氛和陳海平剛說這個的時候已經截然不同,徐光啟問道:「領政大人,您想怎麼做?」

    陳海平道:「以相鄰的一兩個縣,或是三四個縣,把各村的村民全部打亂。總之,要保證每一個村子的同族之人不得超過總人口的十分之一。」

    孫傳庭跟陳海平最久,他最先反應過來,問道:「通過分地?」

    陳海平道:「對,同意的分地,遷居的多分,留下的少分。」

    眾人搖頭。都奇怪這位領政大人的腦袋是怎麼長的?

    陳海平又道:「農村的宗法族長制將是我們今後推行各中政策最大的阻力,所以必須廢除。而且,廢除宗法族長制後,政令就可以更為暢通,我們的管理可直接到達每一戶村民。」

    孫傳庭等人早都深知其中的弊端,國家的稅賦有很大一部分就是被這些族長和衙役沆瀣一氣給從中貪墨了。對這種弊端,人人早都見怪不怪,習以為常,因為無法可解。現在又聽陳海平這麼一說。他們對這個問題認識就更深入了,但這事兒,難呢!

    難怪要費力把陳奇瑜弄來,這事兒麻煩去了,也只有陳奇瑜才能勝任,孫傳庭心中歎息,這個妹夫啊……

    見眾人不說話,陳海平轉頭對陳奇瑜道:「這事兒我想拜託給玉鉉兄,不知玉鉉兄意下如何?」

    陳海平早就把話扔出來了,哪有他推辭的餘地?要是這會兒推辭了,別說今後自己如何了,就是那五萬兩銀子……

    陳奇瑜點了點頭,道:「領政大人看得起我,那我盡力。」

    陳海平道:「玉鉉兄,我賦予你全權,殺人放火你想怎麼做都成,我只要最後的結果。如果玉鉉兄把這事兒辦好了,那國事局就有玉鉉兄的一個位置。」

    陳奇瑜清楚國事局是幹什麼的,不由悚然動容,他萬沒想到自己竟然會一步登天!如果進了國事局,那自己和孫傳庭比比也就不差啥了。而且跟著陳海平干,也真是痛快,絲毫沒有以前那種束手束腳的感覺。

    陳奇瑜起身。道:「領政大人放心,我一定會把此事辦好。」

    「好。」陳海平道:「需要人力物力,玉鉉兄找孫大人就可以。」頓了頓,又道:「還有一件事也要煩勞玉鉉兄。今後衛所取消了,我想把州府縣劃分的更合理一下,能合併的最好合併,這樣會節省很多人力。不過這事兒還不急,請玉鉉兄就先留意一下,然後和孫大人商量著辦。」

    陳奇瑜點頭應允。

    最後,陳海平又對眾人道:「我們給了政府工作人員極好的待遇,所以決不能人浮於事,每一個崗位都要仔細衡量,如果人浮於事,那就會成為國家的沉重負擔,浪費萬民血汗。」

    孫傳庭點頭,道:「我們政務院會制定規則,也請鹿大人的法務院制定相應的律法,防止此類事情的發生。」

    鹿善繼點頭。

    中午,陳海平設宴,為陳奇瑜接風。

    這些人在一起吃飯,不談政事是不可能的,酒桌上,他們把上午商議過的事情又興致勃勃地議了再議。

    這種酒喝得自然是暢快無比,不知不覺,一個多時辰就過去了。午宴結束之後,其他人都散了,陳海平把孫傳庭和陳奇瑜留了下來。

    陳海平的性子急,驢來了,那最好是馬上就進磨房。磨房不遠,就在中海,紫光閣西北的景福樓。

    景福樓原本是藏書閣。

    嘉靖皇帝在乾清宮遭宮女勒殺,險些喪命後,總對紫禁皇城疑心生暗鬼,便搬入西苑常住,從此開了皇帝長住西苑的先河,使得西苑的功能日漸完備,景福樓就是其中之一。

    陳海平住進中南海後,他把景福樓的藏書又都搬回了紫禁城的庫房統一保管,景福樓就空了下來。

    農民問題是所有問題中最重要的,也是最複雜的,其重要性,尤其是複雜程度,是其他所有問題加在一起也比不了的。

    這個問題陳海平自然得親自抓,所以就決定把這個機構安在了中南海,安在了景福樓。

    景福樓裡異常的忙碌。

    顯然,陳海平常來,看到他們,這些忙碌的男男女女,伏案的最多就是抬頭笑笑,然後又都埋頭忙著各自的事情,迎面走過來的,也都是點頭微笑,但腳步絕不會停下來。

    孫傳庭知道這兒,但沒來過,這些日子太忙了,根本就顧不過來。

    招呼他們的是一名年輕的軍官,只有二十來歲,這人孫傳庭也不認識,好像沒見過。年輕的軍官給他們上過茶後,就輕輕退了出去,然後臉朝外,在門邊靜靜肅立。

    「玉鉉兄,他叫李齊,負責這裡的防衛,也負責你的安全。」指了指門外肅立的李齊,陳海平給陳奇瑜介紹道。

    陳奇瑜點了點頭。

    這時,孫傳庭問道:「海平,他們都在忙什麼?」

    陳海平道:「他們在修訂魚鱗圖冊和黃冊。」

    一聽說是在修訂魚鱗圖冊和黃冊,陳奇瑜就是精神一震。魚鱗圖冊是登記全國土地的,黃冊是登記全國人口的。有了這兩樣東西,那他的事情相對就輕鬆多了。

    「領政大人,現在做到什麼程度了?」陳奇瑜問道。

    「民戶的魚鱗圖冊修訂了八成,衛所的七成左右,黃冊的部分大致快完了,只不過衛所那方面死了些人,還需要等局面徹底穩定下來才能完成最後的核定。」

    「這麼快!」陳奇瑜吃驚地問道。

    雖然有舊的魚鱗圖冊和黃冊,但明朝朝政日益敗壞,土地兼併和人口大量逃亡,使得那些東西都已經嚴重失實。現在新政權正在修訂的魚鱗圖冊和黃冊,雖然不可能有多精細,但即便如此,那也是一個極為浩大的工程,不僅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也需要大量的時間。

    陳海平解釋道:「這事兒我們早就在做了,現在他們做的主要是把資料匯總,然後最後拿出一個大致的結果來。」

    又談了幾句,隨後,陳海平把李齊叫了進來,讓他把眾人召集起來。

    李齊領命出去後,陳海平道:「玉鉉兄,你手下的這些兵個個都很能幹,一個人都能當幾個人使。我還沒有任命他們的官職,今後這都是玉鉉兄你的事了,就多有勞玉鉉兄了,讓他們再長些本事。」

    關於陳海平的集團,陳奇瑜已經知道很多事了,他知道這些人都是天子門生,尤其是那些女人,聽說每一個這位領政大人都是極寵愛的,不容任何人欺負。陳海平親自送他來,現在又把這些人的陞遷大權交給他,這是在這些天子門生面前樹立他的威信。

    心情很是舒暢,陳奇瑜道:「領政大人放心,我一定盡力。」

    點了點頭,陳海平抬手指了指桌子。桌子上放著的一摞文件,陳海平道:「那是他們的檔案,裡面有他們的詳細資料。」

    這時,李齊進來稟報,說是人都已經召集齊了。三人於是站起身來,向大廳走去。

    大廳裡聚集了有五六十人,清一色都是年輕人,看樣子超過二十五歲的都少。雖然看到那麼多女人夾雜其中有點不適應,但陳奇瑜還是感到極為新奇和激動,以往官場中的那種無處不在的暮氣這裡一丁點都看不到。

    「這位是陳奇瑜陳大人,今後你們將會有很長時間在一起共事。陳大人很有本事,我希望你們每個人都能從陳大人身上學到些東西。下面,大家歡迎陳大人講話!」

    陳海平說完,掌聲隨即就熱烈地響了起來。

    新鮮事新奇的感覺真是一個接著一個,陳奇瑜把心態調整好,向著眾人抱拳拱手,道:「陳某初來乍到,一且都還生疏的很,今後希望大家多多幫忙,讓我們一起努力,把領政大人交代下來的事都辦的妥妥當當,不要讓領政大人操心。」

    下面又是掌聲四起。

    「好了,大家都忙去吧。」陳海平揮手,讓眾人散了,然後就告辭先走了。

    從景福樓出來,陳海平望著銀白的世界,心頭很是激動。那一世,中國之所以能夠重回世界之巔,偉人對農村的成功改造就是根基中的根基。現在,他也要循著偉人的足跡前進了。

    只是,路還很漫長,完成土地分配和人員遷移才是走完第一步而已。相對於那一世,現在的他的條件有有利的,也有不利的。有利的方面是他所處的環境要比那一世好得多,而不利的方面是他的能力和偉人根本就沒法比,而這方面的差距絕不是多了些見識就能彌補的。

    他的路,今後依然漫長而艱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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