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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一百七十九章 摟錢 文 / 面人兒

    第一百七十九章摟錢

    晚上,昏黃的燈光下。袁崇煥和孫承宗把盞小酌。

    喝了三杯酒之後,孫承宗問道:「元素,依你看,那些人的戰力如何?」

    默然半晌,袁崇煥輕輕歎道:「大人,這真是不可思議。」

    拿起酒壺,給袁崇煥的酒杯斟滿,又把自己的酒杯斟滿,孫承宗道:「元素,仔細說說,到底是怎麼個不可思議。」

    袁崇煥道:「從事起到結束,僅僅用了一個多時辰。再怎麼說,京城內外的軍隊不可能少於三萬。再者,他們說要兵不血刃佔領山東,那這又至少需要兩萬軍隊。」

    孫承宗點了點頭,袁崇煥的估計是非常保守的,在他看來,做到這些沒有十萬精銳之師是不行的。

    袁崇煥又道:「數萬大軍千里馳奔,他們做的卻如此隱秘,他們的軍隊必然都是騎兵,具有高度的機動性。」

    做到這些。不僅需要高度的機動性,更需要高度的組織性,也就是說這至少的五萬鐵騎都是精銳。

    微微皺了皺眉,孫承宗問道:「和關寧鐵騎比,他們如何?」

    袁崇煥道:「如果僅以我看到的,關寧鐵騎要差一些。」

    孫承宗愣住了,這又是他萬沒想到的,他吃驚地望著袁崇煥,袁崇煥苦笑道:「您看到那些人之後就知道我所言不虛。」

    孫承宗低下頭,默默喝著酒。孫承宗喝完,袁崇煥就又給他斟滿。

    默默喝了好半晌,孫承宗輕輕歎了口氣,問道:「元素,皇帝以磔刑定你之罪,是不是覺得委屈?」

    這豈止是「委屈」兩個字可以說的清的?袁崇煥把杯中酒一飲而盡,沉默不語。

    孫承宗道:「元素,想知道我的看法嗎?」

    袁崇煥道:「您講。」

    孫承宗道:「為軍國大事計,不該殺你,但如果僅從法理情理上講,皇帝殺你無錯。」

    袁崇煥吃驚地抬起頭來,看著孫承宗。

    「元素,皇帝這次殺你,表面上確實沒有道理。你覺得不甘也對,但是……」重重歎了口氣,孫承宗的聲音裡滿是惋惜和遺憾,他道:「元素,是你負了皇帝,而非是皇帝負了你。」

    驚愣半晌,袁崇煥的眉頭皺了起來,問道:「大人,您這是何意?」

    盡力壓下心中的惋惜和遺憾之情,孫承宗平靜地道:「元素,你這次最大的失誤在於,是你眼裡只看見了皇帝,卻沒有看到皇冠下的實際上還是一個少年。」

    說到這兒,孫承宗又不由得歎了口氣,道:「元素,對於皇帝而言,你是臣子,但實際上你也是帝師,只是你從沒有想到過這個。我知道元素你一心是為社稷謀,但你太過於只是從自己的立場考慮問題,元素你這是拿自己一命豪賭萬千黎民之命啊!」

    見袁崇煥仍舊眉頭緊鎖,孫承宗繼續道:「元素,皇帝對你寄望至深,這是事實吧?」

    袁崇煥點了點頭。

    孫承宗又歎道:「元素啊,皇帝再怎麼說也還只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而你呢,卻已經過了不惑,奔知天命去的年紀了。如果做事不考慮這個,而一味讓皇帝諒解你。忍讓你,這說得過去嗎?」

    「而且,」說到這兒,孫承宗的目光驀地銳利起來,他逼視著袁崇煥道:「元素你賭輸了,所以你錯了。」

    最後這幾個字,字字力有千鈞,比什麼話都有效,袁崇煥低下頭去。

    「元素,就拿你殺毛文龍這件事來說吧,它的後果你現在可能都還沒有意識到。」孫承宗的口氣緩和下來,徐徐說道:「站在你的角度,毛文龍不聽你的,影響你有關遼東的總體戰略,所以殺毛文龍就是很自然的事,何況你還從皇帝那裡拿到了便宜行事之權。」

    苦澀地笑了笑,孫承宗繼續道:「元素你心裡也清楚,這個便宜行事之權不是無邊的,你是在取巧,讓皇帝無法怪罪你。但你想過沒有,皇帝不定你的罪不是因為便宜行事之權,而是因為皇帝只要還想靠你平定遼東,不論你做什麼就都不會有事。」

    孫承宗句句如刀,這是直斥袁崇煥短視、幼稚。

    看似無意,實際上,袁崇煥表情的每一絲細微的變化,孫承宗都沒有遺漏。見袁崇煥雖然被自己批的啞口無言,臉色灰敗,卻沒有絲毫惱羞成怒的跡象,孫承宗心裡暗暗地鬆了口氣。

    孫承宗繼續道:「元素,你殺毛文龍。最大的後果是徹底改變了皇帝和你之間的關係。此前,若說皇帝視你如父如師那可能有些過頭,但皇帝信任你,視你為最重要的股肱重臣應該是合適的。但你殺了毛文龍之後,在皇帝心中,至少你和其他大臣沒有什麼區別了。而且,皇帝年輕,自然會很在意臣子對他的態度,如果臣下欺瞞輕忽自己,皇帝很難不在意的。」

    這會兒,孫承宗說話大都點到即止,袁崇煥自然是會聽明白的。所謂希望越大,失望自然也會越大,又何況是崇禎皇帝?

    實際上,袁崇煥殺毛文龍的嚴重後果還有很多,比如破壞體制等等,但夠了,現在只要讓袁崇煥不再對崇禎心懷怨恨就夠了。

    送走袁崇煥,夜已經深了,在院中佔了一會兒,孫承宗正想回屋中安歇,這時有人來報,說是數位邊鎮巡撫總兵到了關前。

    孫承宗眼前一亮,他想到了一個那些人為什麼要救袁崇煥的原因,但隨即又搖了搖頭,還是不對。

    山東巡撫衙。

    午時剛過,巡撫衙後院的一顆大古柏樹下,有兩個人正坐在樹下喝茶。這兩個人稍胖些的那個是山東巡撫徐從治,瘦些的是師爺周芳成。

    八月下旬,正是金秋送爽的好時節,而且今天的天氣又是出奇的好。秋風蕩蕩,沒有絲毫的肅殺之氣,只有宜人的涼爽。

    天氣這麼好,徐從治的情緒卻不高。

    「東翁,沒事了吧,要不我們再手談一局?」見徐從治的心情不好,師爺周芳成笑著問道。

    這些日子徐從治的心情一直都不怎麼好。周芳成知道為什麼,是因為袁崇煥。徐從治雖然不可能跟他明說,但身為師爺,老爺最私密的人,尤其是他與徐從治的關係又極好,周芳成對徐從治是非常瞭解的。

    徐從治認為袁崇煥該殺,但那是因為殺毛文龍,而不是因為己巳之變。殺毛文龍這事兒,皇帝和朝廷既然已經優旨褒答。出爾反爾地找後帳是不應該的。殺毛文龍之時殺袁崇煥,任誰也說不出話來,但現在殺袁崇煥,那後果將是極其嚴重的。

    袁崇煥已經必死無疑,這是徐從治的判斷,周芳成也認可。

    「好吧。」歎了口氣,徐從治點了點頭。

    他們兩人經常下棋,一旁就有一張漢白玉的石桌,桌面上刻著縱橫十九道。棋盒就在石桌下面,兩人來到石桌前坐好,周芳成把裝白色棋子的棋盒遞給了徐從治。

    黑先白後,兩人廝殺起來。

    「這幾天的邸報怎麼沒來?」一邊落子,徐從治一邊問道。

    「可能是那邊天氣不好,給耽誤了。」周芳成道:「哎,東翁,您還別說,還真有點怪。」

    「什麼有點怪?」徐從治問道。

    「我昨晚和朋友出去吃飯,聽人議論說,這兩天不論是陸路,還是水路,北直隸那邊好像是斷了。」周芳成道。

    「這種情況有幾天了?」這可不會是因為天氣的原因,徐從治吃驚地抬起頭來。

    周芳成道:「就這一兩天,主要是貨物斷了。這才有人注意到這事兒。」

    眉頭微皺,片刻之後,徐從治命令道:「馬上派人去查,看看怎麼回事。」

    關係再好那也有個分寸,徐從治一吩咐下來,周芳成立刻起身,道:「我這就去安排。」

    周芳成匆匆而去,徐從治也站起身來,背著手,在樹下來回踱步,思索著這件事。

    不一會兒,周芳成回來了,但臉上帶著明顯的驚慌之色。

    「怎麼了?」停下腳步,徐從治緩緩地問道。

    「東翁,」周芳成緊張地道:「東廠的人來了。」

    不論何時何地,東廠那是人見人怕,誰也不願意和東廠沾邊,尤其是當官的,徐從治也不例外。

    徐從治聞言就是一皺眉,而後就快步向巡撫衙正廳走去。

    東廠的人眼睛都長在門框上,正廳裡的這三位就是,他們一見徐從治從外面進來,其中一人神態倨傲地問道:「你就是徐大人吧?」

    「正是。」徐從治沉穩地應道。

    那人道:「我是東廠提督曹公公麾下的大檔頭,奉曹公公命,令濟南府四品以上官員都來巡撫衙門,曹公公隨後就到。」

    這是極為罕見的,至少徐從治別說沒經歷過,就是聽都沒有聽到過。徐從治沒有檢查此人的身份文牒,這沒必要,他認識曹化淳,當然更知道曹化淳的地位。

    「大檔頭貴姓?」徐從治問道。

    「梁。」此人冷冷地說了一個字。

    這個時候,徐從治心裡開始慌了,他知道曹化淳雖然是手握重權的太監,但此人很是仁厚,人相當好,幾乎沒聽說過有什麼劣跡。現在這個跟著曹化淳出來的大檔頭對他這個一省巡撫如此倨傲,絕不會是這個大檔頭個人的原因,一定還有別的。

    事情嚴重了,徐從治試探著問道:「現在就召集人來嗎?」

    「是。」還是一個字,而且說完之後,此人把身份文牒從懷裡拿了出來,放到了桌子上。

    徐從治的心更慌了。

    周芳成小心翼翼地檢查過後,沖徐從治微微點了點頭。

    「大檔頭稍等。」說著,徐從治吩咐一旁的衙役立刻去召集四品以上的官員到巡撫衙議事。

    不一會兒,布政使邱令武、按察使王立人、都指揮使楊斌和其他十幾位文武高官俱都到了巡撫衙。

    到了之後,聽徐從治把情況介紹完畢,人人都驚慌不已。論能力,這些人加在一起也比不了徐從治,自然就更加的惶惶不安。

    沒有人敢離開正廳,就是內急都忍著。這要是走漏消息出了什麼意外,而自己又離開過,那不是找倒霉嗎?

    黃昏時分,最後一位濟南府四品以上高官,駐府在泰安州的山東總兵李澤平到了。

    又過了一個時辰,天全都黑了下來,曹化淳這才帶著人到了。

    徐從治和曹化淳有數面之緣,兩人也算是老相識,但這一刻,曹化淳臉繃著,沒有一絲笑模樣。

    曹化淳這個樣子也不是故意裝的,今天的事兒完了,他就只能祈望這些人造反成功,否則他也得跟袁崇煥學,混個萬刮凌遲的下場,何況天津還有一大家子人呢。

    這個時候,曹化淳再沒心沒肺,也不可能有笑模樣。

    眾人都打躬作揖,但曹化淳只是對徐從治點了點頭,對其他人視而不見,逕直走到主位上坐下。

    坐下後,掃視眾人幾眼,曹化淳道:「諸位,咱家來此是有一見天大的事兒。有人據報福王密謀謀反,山東河南北直隸等地的很多人都牽扯其中,聖上震怒。蒙聖上隆恩,特命咱家督辦此事。」

    福王造反?所有人都愣住了,這哪跟哪兒,怎麼可能?這不是笑談嗎?但沒有人敢說一句。

    徐從治也吃驚,但既然知道是怎麼回事,也就不像剛才那麼心慌了。難怪這兩天從北直隸來的人和貨物都斷了,看來是戒嚴了,要把消息嚴密封鎖。

    可也真奇怪,朝廷什麼時候有這麼大的本事了?

    福王造反,打死徐從治都不信,但這種事不是他能插手的。

    「諸位,事起突然,你們當中有沒有人牽扯其中,現在還不得而知,所以咱家奉聖諭,暫且接管山東軍政的所有權力,待事情查清之後,如果諸位沒有牽扯其中,那再恢復諸位的權職。」

    言畢,曹化淳站起身來,高聲道:「山東巡撫徐從治、山東布政使邱令武、山東按察使王立人、山東都指揮使楊斌、山東總兵李澤平等接旨!」

    呼啦一聲,滿屋子的一眾官員全都跪倒在地。

    宣旨已畢,眾人起身,徐從治上前一步,從曹化淳手裡恭恭敬敬接過了聖旨。

    「諸位就在巡撫衙好生呆著,咱家明日起行,要去洛陽。諸位,咱家把醜話說在頭裡,在咱家從洛陽回來之前,如果有人敢邁出巡撫衙一步,後果你們自己掂量。」

    上午還耀武揚威,這會兒卻成了囚犯,被陰森森的錦衣衛壓著,都給圈到了巡撫衙門後院的一個小院子裡。

    直到這時,跟在曹化淳身邊,作錦衣衛打扮的陳啟立才鬆了一口氣。

    此次來山東,別的官,就是山東總兵李澤平,陳啟立也沒有放在心上,他唯一有些擔心的就是山東巡撫徐從治。

    陳啟立既然負責這一塊,自然要對所有相關的人事物都有個詳細的瞭解。研究過後,徐從治是惟一一個引起他注意的人物。

    徐從治,字仲華,浙江海巖人,萬曆三十五年的進士,今年四十九歲。

    徐從治和山東的淵源很深,他為官的地兒幾乎都是在山東,從桐城知縣一直做到了濟南知府,後來又因政績突出,調任兗東副使,駐守沂州。

    天啟元年,白蓮教徐鴻儒在鄆州造反,接連攻陷數座縣城。在平滅徐鴻儒造反一事上,徐從治功勞第一,被提升為右布政使,監督江南漕運。

    崇禎元年,徐從治以原官階調任薊州,整頓軍備。到任後,適逢因為欠餉,士兵把遵化巡撫王應豸給包圍了。

    當時的情況極為緊急,如果不加以阻止,後果不堪設想。徐從治單騎獨入,震住亂兵,化解大禍於旦夕之間。

    為此,徐從治受到崇禎皇帝賞識,崇禎二年五月,升任山東巡撫。

    徐從治這個人沒有一絲讀書人的迂腐,長於機變,殺伐果決,是個難得的人才。

    此番起事,不容出現絲毫意外,失誤自然就更不允許了。陳啟立為人本就極為謹慎,對徐從治這樣的人自然會特別關注。

    把山東這些最高首腦都圈起來後,陳啟立立刻開始控制濟南以及濟南附近的各主要軍事力量。

    與此同時,上黨第一師第三旅在旅長牛天維的率領下,帶著梁家楨,星夜兼程,直奔登州、萊州趕去。

    登、萊兩個州,雖是軍事重鎮,但急於控制兩地,是因為它們是海港,有戰船。

    兩天後,一個乙種師和一個丙種師相繼入魯,控制了各處要地,陳啟立這才把心完全放到了肚子裡。

    這次京城發生的事兒,對各邊鎮總兵督撫的震撼要比十個月前八旗兵入關強烈千百倍,也慌亂千百倍。

    京城讓不知什麼人給佔了,那也就是說皇帝給人逮了,他們怎麼辦?尤其是謠言滿天飛,根本就不清楚京城現在到底是怎麼個狀況。

    勤王?除非腦袋讓門框連擠了半個月。這個時候,孫承宗的遼東自然成了他們的主心骨。

    去山海關沒什麼危險。

    這麼一鬧騰,如果袁崇煥反了,這天估計也要變了,老朱家至少在北方是呆不住了;如果袁崇煥沒反,那就更沒什麼好說的了。

    總之,怎麼也比這沒著沒落的感覺好。

    對這些邊鎮的總兵督撫,孫承宗心裡清楚,那是一點都指望不上的。現在這些人必定都一門心思的,琢磨著跟那個主子才會得到盡可能多的好處。

    儘管如此,孫承宗對這些人還是好言安撫。

    這些邊鎮總兵督撫這麼一攪合,孫承宗反倒不那麼急了,覺得拖延拖延也未必就是什麼壞事。

    第二天,該上路還是上路,但不那麼急了。

    永平府是關內八路之一,當晚,袁崇煥、孫承宗率領三千關寧鐵騎到了永平府。

    三千關寧鐵騎入營,永平府的總兵杜文煥把袁崇煥、孫承宗和劉宗周等人接進了總兵府。

    進到正廳落座之後,還沒等袁崇煥和孫承宗說什麼呢,劉宗周就問道:「杜總兵,京城裡有什麼消息嗎?」

    劉宗周的口氣裡有一股明顯的居高臨下的意味。

    這要擱在往日,面對劉宗周這等聞名天下的大儒,杜文煥得畢恭畢敬的,但這會兒,這位杜文煥杜總兵也對得起劉宗周,乾脆就沒聽見,似乎他面前的大活人不是三個。

    劉宗周差點沒氣死,他剛要發作,但一見孫承宗掃過來的嚴厲目光,卻不知為什麼,這脾氣愣是沒有發出來。

    袁崇煥面無表情,彷彿沒看到這一幕,而孫承宗則是心頭沉重。

    劉宗周被杜文煥干到了那兒,袁崇煥和孫承宗都不好意思跟著問什麼,兩人都低頭喝茶,氣氛很是尷尬。

    「袁大人、孫大人,京城裡來了些人想要見你們。」稍停片刻,杜文煥看也不看劉宗周,對袁崇煥和孫承宗道。

    杜文煥把袁崇煥放到了自己的前面,在這一刻,這個小小的差異蘊含的意義不言自明,孫承宗心中歎息。

    杜文煥原是陝西總兵,後來調到遼東,他並不是袁崇煥的嫡系,和袁崇煥的關係一直也不怎麼近。

    杜文煥給劉宗周的這個悶棍不僅僅是給劉宗周的,也不僅僅代表杜文煥一個人。杜文煥就是邊鎮武將的一個代表,杜文煥現在的心態也就代表了邊鎮武將的心態。

    朝廷重文輕武,確實抑制了武將割據尾大的危險,但形勢發展一旦失控到某種程度,那就必將遭到武將的極大反彈,這一刻的杜文煥就是。

    稍停片刻,見孫承宗不說話,袁崇煥把茶杯放到桌上,問道:「是什麼人?」

    杜文煥道:「是武清侯李國瑞、太康伯張國紀、嘉定伯周奎等人。」

    武清侯李家是數十年來京城最有名的外戚,第一代武清侯李偉是萬曆皇帝朱翊鈞的外祖父,現在的這個武清侯李國瑞是李偉的孫子。

    太康伯張國紀是懿安皇后的父親,天啟皇帝的老丈人。

    嘉定伯周奎是周皇后的父親。

    袁崇煥自然知道這些人,他問道:「他們來永平幹什麼?」

    杜文煥笑了,道:「大帥,還是您親自問吧。」

    杜文煥的笑容裡很有些幸災樂禍的意思,袁崇煥感到奇怪,他轉向孫承宗,問道:「大人,您看呢?」

    這個時候,孫承宗已經收拾好心情,他點了點頭,道:「杜總兵,那就請他們過來吧。」

    要是在往日,即便以孫承宗、袁崇煥這位極人臣的高官,這個時候也只能自己過去,而絕沒有讓這等貴人過來見他們的道理。但這一刻,孫承宗知道,如果他堅持要過去,那會引起袁崇煥極大的反感,因為這些人不久前還是主張殺袁崇煥的主力軍。

    劉宗周在一旁生悶氣,經過這一連串的震撼教育,他也知道今時不同往日,得收斂收斂了。

    杜文煥站起身,但並沒有出屋,他就到了門口,吩咐了一個士兵一聲,然後就又回到了座位上落座。

    孫承宗又在心裡歎息。

    不一會兒,吸了呼嚕,就聽外面腳步雜沓,一群人走了進來。這個時候,孫承宗無論如何都得起身了,幸好,袁崇煥也跟著站了起來。

    最先進屋的幾人是太康伯張國紀、嘉定伯周奎、武清侯李國瑞和萬曆皇帝的女婿、駙馬都尉冉興讓。

    還沒等孫承宗迎上去,這些人隨著太康伯張國紀和嘉定伯周奎都撲通通跪了下去,而且立刻就大聲哭號道:「袁大人、孫大人,你們可得給我們做主啊,沒法活了!」

    這些人都是戚畹和勳舊,老老少少足有二十多位。

    戚畹是皇親國戚,勳舊是當年隨著朱元璋打天下和隨朱棣靖難時分封的王侯的後人。

    在北京城,勳舊還少點,皇親國戚那可是海了去了。

    皇帝的兒子很多,但太子只有一個,而且也並不是每個兒子都能外放為藩王的。宗室不得入仕,所以這些龍子王孫自然拚命生兒子,他們生的兒子自然也都是皇親。

    兒子多,女兒自然也不會少,公主嫁人,駙馬還是皇親,再加上他們生的兒女呢……

    還有,每一個妃子得寵,也就意味著京城又多了一個大家族。

    京師內城,主要的居民就是這些戚畹勳舊。

    平素裡,這些人自然都些是趾高氣揚的主兒,但這會兒,卻都跪倒在袁崇煥和孫承宗面前,號啕大哭,那叫一個慘呢!

    孫承宗傻了。

    好一會兒,孫承宗這才反應過來,趕緊彎下腰去,把太康伯張國紀和嘉定伯周奎等幾人攙扶起來。

    見袁崇煥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杜文煥立刻道:「你們先都出去。」

    要是以往,杜文煥在他們面前連個小蝦米都算不上,但這會兒,往日的大爺都成了三孫子,小蝦米反倒成了吆五喝六的大爺。

    杜文煥爽!

    現在沒人計較這個,都落座後,孫承宗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一聽孫承宗問起,眾人的眼淚又開始吧擦,駙馬都尉冉興讓的年紀最大,他道:「孫大人,我們都被掃地出門了!」

    「什麼掃地出門?」孫承宗沒明白冉興讓的話是什麼意思。

    這時,嘉定伯周奎伸手一筆劃,憤然道:「孫大人、袁大人,我們所有人都被從家裡給趕了出來,而且我們經營的店舖也都給沒收了。被從家裡趕出來時,什麼也不讓拿,現在我們……我們就連套多餘的衣服都沒有!」

    不要說孫承宗、劉宗周,就是袁崇煥都目瞪口呆。

    片刻,袁崇煥笑了,這些人還真是死要錢的主兒。不打你,不罵你,人都趕出去了,東西我慢慢拾掇。

    這可是二十多萬的人呢,半晌,孫承宗問道:「那你們住哪兒?」

    武清侯李國瑞喘了口粗氣,罵道:「他媽這些人簡直太缺德了,他們告訴外城的百姓,租一間房子一個月三兩銀子。」

    「給你們住的?」孫承宗問道。

    「是的。」嘉定伯周奎道。

    饒是心情沉重之極,孫承宗也不由得吃驚的想笑:這些人和那些老百姓擠在一個屋簷下,那會是個什麼樣子?

    吃驚之後,疑惑又起,這些人到底想幹什麼?既然把這些貴戚都趕了出來,那哪兒不能安置他們?現在天還不冷,有什麼必要多花那些銀子?一間屋子一個月三兩銀子,這些人想幹什麼?開玩笑嗎?

    隨後,又聽這些人嘟囔,是說不僅如此,每一戶還給發了一百到數百兩不等的銀子。孫承宗就更糊塗,他不明白這到底是演的哪一出?

    「殺人了嗎?」孫承宗問道。

    「這倒沒有。」武清侯李國瑞道:「那些人凶倒是凶,但沒有殺人,一個都沒殺。」

    「其他的呢?」孫承宗又問道。

    「其他的?什麼其他的?」李國瑞先是疑惑問道,但跟著就反應過來,道:「啊,您說這個啊。這個那些人倒是規矩的很,不僅沒有搶人的事兒,就是越禮的事兒也沒怎麼聽到過。」

    「那皇宮呢?宮裡有什麼消息嗎?」孫承宗問道。

    太康伯張國紀道:「皇宮裡的消息不多,只是聽說定國將軍秦良玉進宮了。」

    「秦良玉進宮?」孫承宗皺眉不語,心頭沉重之極,也矛盾之極。

    孫承宗覺得,對這些貴戚的種種作為,那些人表達了一個態度:他們只要錢,別的什麼也不要。

    這麼做有深遠的政治意義,這在將來可能會動搖一部分人抵抗的決心。

    孫承宗矛盾,為了朱家江山,為了剿滅這些人,他希望這些人凶殘暴虐,沒有政治頭腦,但另一方面,卻又怎忍心希望無辜者枉死?

    忽然,心中驀地動了動,但是什麼呢?卻怎麼也抓不住。孫承宗沉思不語,想要抓住那一瞬間的閃光。

    這些人來只是求個希望,求個心安,實際上他們也不知道該怎麼做。如果一大家子人現在都在安全的地方,那他們自然希望發傾國之兵,把他們的銀子房子地全都搶回來,但現在……

    把這些人打發走之後,袁崇煥、孫承宗和劉宗周也都各懷心事,沒什麼話好講。

    誰都沒有心思理會那些位貴戚,吃晚飯的時候,更是連想都沒有想到他們,晚飯就是杜文煥陪著袁崇煥、孫承宗和劉宗週三人吃的。

    晚飯吃罷,三人各自散去,回房安歇。

    雖然陪著袁崇煥、孫承宗和劉宗周吃了一頓極其沉默的晚飯,但杜文煥的心情還是相當的好。

    世道要是不亂,這輩子他這個總兵也就到頂了,而且對著那些文官,永遠都是個三孫子。可這世道要是亂了,那文人就會賤如狗,武將的地位自然就該跟著變了。

    現在,世道真的亂了。

    都在一個院子裡,先送的是孫承宗和劉宗周,袁崇煥是最後回的房。袁崇煥進屋後,杜文煥也不避忌,立刻就跟了進來。

    給袁崇煥斟上茶,然後在桌旁落座,杜文煥試探著問道:「大帥,您看這形勢……」

    喝了一口茶,袁崇煥道:「我們到京城是去談判的,文煥你的意見呢?」

    杜文煥也不管了,一挺身站起來,然後跪倒在袁崇煥面前,道:「大帥,已就是這樣了,我看您就帶著我們幹得了,省得受那幫王八蛋的氣!」

    「文煥,坐下說。」袁崇煥沒動,淡淡地說道。

    杜文煥坐下後,袁崇煥道:「現在我們有兩條路,一個是歸順那些人,一個是我們獨立。」

    杜文煥又激動地站起身來,大聲道:「大帥,那還用說,我們當然是獨立了!皇帝憑什麼就不能姓袁?」

    袁崇煥沉默了,是啊,皇帝憑什麼就不能姓袁?過往的一件件一樁樁都在眼前閃過,尤其是臨刑前的那一夜,對老母妻子的愧疚幾乎讓他喘不上氣來。

    一死一生,很多事情都變了。

    許久,袁崇煥抬起頭,道:「文煥,坐。」又沉吟片刻,袁崇煥接著道:「你也知道遼東的情況,我們缺餉缺糧,目前根本無法自給,必須仰賴關內供給,而最為主要的是,只要建奴的威脅在一天,我們就無論如何都不能與關內開戰。」

    杜文煥問道:「大帥,他們很厲害?」

    沉吟了一下,袁崇煥道:「至少與我們旗鼓相當。」

    杜文煥驚道:「這麼厲害!」

    袁崇煥點了點頭,道:「文煥,我想那些人也是因為建奴,必定想和我們和平解決此事,如果我們堅持,他們也不會逼我們太甚,所以,我預計談判的結果是我們得讓出所有關內的城鎮。」

    杜文煥楞了一下,隨即就反應過來,袁崇煥這是要他選擇。

    杜文煥剛要開口,袁崇煥擺了擺手,道:「文煥,不急,等談判結果出來後你再決定也不遲。」

    袁崇煥確實和以前有了極大的不同。

    出事之前,袁崇煥的氣度沉雄中透著那麼一股飛揚之氣,但現在,袁崇煥的氣度更沉雄,但飛揚之氣不見了,現在的是內斂。

    起身,跪下,磕了三個頭,而後杜文煥道:「大帥,您安歇,末將走了。」

    袁崇煥輕輕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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