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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一百五十章 荒誕 文 / 面人兒

    第一百五十章荒誕

    孫傳庭不是一個輕言放棄的人,他清楚陳海平將來要是真這麼幹,那會激起多麼大的反抗,而這種反抗的激烈程度也就意味著相應的要有多少的人頭落地,意味著整個仕林必將遭受空前的莫大浩劫。

    皇帝不皇帝的,孫傳庭這會兒已經顧不上了,他現在唯一想避免的就是設法挽救這場事關整個仕林的空前浩劫。

    好在,孫傳庭還有信心,說來好笑,他的信心竟然是源自陳海平這個浩劫的始作俑者。

    陳海平這個人不同於其他過往的他所知道的任何一個梟雄霸主,孫傳庭感到難以理解,他竟然在陳海平身上感受不到對權力的那種**。

    對身邊的人而言,有那種**的人是無法掩飾的,何況如果陳海平有,他也根本就不需要掩飾什麼。

    陳海平極有人情味,無論何時何地,身邊親近的人都不會對陳海平產生恐懼的心理。因為沒有這種對權力的赤裸裸的**,所以陳海平的人情味就更真實,也更讓人感覺貼心。

    一個這麼有人情味的人會忍心如此暴虐地殺人嗎?孫傳庭不相信,所以他還抱有希望。但是,但是,願望是美好的,事實卻每每是殘酷的。看著案頭的一份份報告,就連孫傳庭自己都在想,現在的這些讀書人是不是真的該殺一殺?

    得寧錦捷報,朝廷上下一片歡騰,極之振奮,有說此為「將洗三朝未雪之恨,械十年匪茹之凶,偉哉!」

    天啟皇帝閱奏後,情不自禁地批曰:「立三捷之奇功,雪恥除凶,洗十年之積恨!」繼而又言:「銘州之捷,雪恥除凶,十年僅見,聯心嘉悅!」

    奇功自然要有奇賞,有賞自然就有人受賞,那麼誰是寧錦大捷的功臣呢?要論功臣,那自然首推就是九千歲魏忠賢魏大公公。

    天啟帝贊曰:「寧錦危急,賴廠臣調度以奏奇功。」後又公然稱:「寧錦之捷制勝折衝,皆受廠臣秘畫。」

    有此奇功,當然要有奇賞,一月之中,魏公公竟纍纍受賞,一次又一次,這為天啟大皇帝也不嫌煩。魏公公的榮寵當真已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魏公公風光了,手下人當然也能跟著喝點淡湯,其下數百人皆受封賞。

    數百人之中沒有遼東將士,而「置身危疆六載於茲,老母妻子委為孤注,勞苦功高」的袁崇煥不僅遲遲沒有得到封賞,指責的聲浪卻鋪天蓋地而來。

    勝利者原本是不需要解釋的,戰爭,勝利才是最終決定一切的道理。不管你多麼英明,多麼神物,一旦失敗,對的也使錯的。同樣,不管其中有多少匪夷所思、讓人詬病之處,但只要勝利了,那錯的也是對的。

    不管對不對,也不管有沒有道理,這就是戰爭殘酷的真實,但天啟帝的朝廷卻違背了這個真實。戰爭獲得了巨大的勝利,卻開始有人追究起那些捨死忘生、拚死獲得勝利的人的責任來。

    他們追究什麼呢?他們先是追究袁崇煥救援錦州的事,跟著又翻老賬,追究議和的事兒,最後順理成章的是推翻袁崇煥關於遼東的總體戰略。

    錦州是不能救援的,這既是地勢所決定的,更是雙方的實力對比所決定的。

    地勢,錦州地處小凌河和大凌河之間,一旦救援失敗,只能循著來路往回跑,很容易就是全軍覆滅的命運。而且,由寧遠至錦州時又必須經過塔山、松山、杏山才能到小凌河,如果任何一處被制約,那錦州和後方的聯繫就斷絕了。

    實力,寧願和錦州兩地的兵力加在一起也還不到七萬人,不要說八旗兵佔有圍點打援、以逸待勞的優勢,就是雙方在同等的條件下於曠野爭鋒,明軍也是必敗無疑的。

    在這種形勢下,錦州一旦被圍困,那就是死地,只能置之死地而後生!但是,錦州雖是死地,卻並非沒有活路。

    錦州的活路有二。

    一個是自身:袁崇煥早就有見於此,所以錦州城築的堅固,準備的充分,士兵訓練有素,將帥用命,糧秣等守城物資儲藏充足。

    錦州解圍之後,城內尚有餘糧三萬數千石之多。由此可見,袁崇煥對錦州準備的多麼充分。

    另一個活路是皇太極方面的:在酷暑出兵本就是兵家大忌,不僅極其影響士氣,更因為水勢極大,阻斷道路,糧秣轉運極為困難;而且,在八旗大軍到達之前,錦州守軍堅壁清野,所以八旗軍來了什麼也搶不著,一切都要靠從後方轉運而來。

    在這種形勢下,皇太極想要長期圍困錦州是不現實的。

    這些形勢,袁崇煥自然是清楚,但袁崇煥清楚,卻並不代表兵部,不代表朝廷清楚,而且他們即便清楚,也會裝糊塗,因為不救援錦州是一件非常政治不正確的事。

    瞭解細節需要耐心,更需要學識,但老百姓,甚至是很多書獃子,他們既沒這個耐心,也沒這個學識,但喊口號卻很簡單,所以有效:不論怎麼說,不救人就是不對。

    對這種聲音,負責任的政府理應壓制,如果不壓制而任其氾濫,那到了一定的程度,就是想壓制也已經不可能了,這就是所謂的群氓政治。

    面對這些,袁崇煥能怎麼辦?不過,好在袁崇煥雖然是遼東巡撫,主掌遼東事,但打仗卻不僅僅是由他一個人說了算,他上頭還有兵部,兵部上頭還有朝廷,很多人都能參一腿進來。

    戰事的一開始,袁崇煥並沒有意識到這個,所以他只是實話實說,如實稟報:「奴圍錦州甚嚴,關外精兵盡在前鋒,今為賊攔斷兩處,夷以累勝之勢,而我積弱之餘,十年以來站立不定者今僅能辦一守字。責之赴戰力所未能,且寧遠四城為山海藩籬,若寧遠不固則山海必震,此天下安危所繫,故不敢撤四城之守卒而遠救錦州……」

    朝廷裡有很大一批人,他們就是為了反對而反對,他們就是靠著反對某些人而活著的。袁崇煥自然就是這「某些人」中的一個,何況袁崇煥又送了他們這麼一個大義凜然的好借口。

    理所當然地,實話實說的袁崇煥遭到了迎頭痛擊。於是痛定思痛,袁崇煥開始變得聰明了些,他提出了很多救援的方法。

    比如,「募死士二百人,令其直衝夷營,如楊素用寡法,今已深入未卜存亡……」、「又募川浙死卒帶銃炮夜警其營……」、「又令傅以昭舟師東出而抄其後……」、「且令王喇嘛諭虎酋領賞夷,使貴英恰率拱兔、乃蠻各家從北入援,無所不用其力……」……

    這顯然都是搪塞之詞,難杜悠悠之口,袁崇煥不得不一再加碼,他接著又提出:「時內臣孫茂霖、總兵滿桂統關兵一萬到,亦非當夷者,今於萬中選二千,關外選二千共,四千為奇兵。令尤世祿、祖大壽督兵,抄道而東闌出敵後擊之,此行決一死戰或可淂志……」

    這顯然還是在做面子功夫,孫傳庭不用想也知道,袁崇煥勢必會授意滿桂:敵兵勢大,不可力敵,只可相機行事。

    這等門面功夫當然瞞不過朝中的眾多才智之士,袁崇煥面臨的壓力不減反增,越來越大。不得以,袁崇煥最後使出了撒手鑭,他上疏曰:「……若錦失,奴又必以困錦之兵困寧,與中右一路乘勝而下即及關門。彼時罄天下之力與之爭於關前,何如及今與之決於寧錦?臣意責令三屯總兵孫祖壽,於薊鎮挑選馬步精兵一萬五千而任其自擇。關外精銳已絆於錦,今只可五千合之寧城三萬五千人,人人精而器器實,滿、孫二帥直則為前後,橫則為左右;總兵尤世祿為前鋒,臣自行勁後,且敕督臣閻鳴泰移鎮寧遠,撫臣劉詔調保昌之兵,以保定總兵移鎮山海,撫臣張鳳翼調宣大之兵,以昌平總兵移鎮通薊,俱為關寧後勁。又敕內鎮臣劉應坤居中,及陶文等前後策應。再敕戎政協臣李春燁整頓京營軍馬以備緩急。及敕關臣梁夢環為監軍,往來催督連營而馬步並進,決一死戰以達錦州,又合錦之兵馬奮擊,令夷匹馬不還。拼此三萬五千人以殉敵,則敵無不克」

    袁崇煥要去拚命,他要求朝廷在北方的保定、薊鎮、宣府、大同,甚至包括京營的軍隊都要調動起來,以配合他出擊錦州作戰,所以執行這個計劃也就意味著數位總兵、巡撫、總督以移鎮的方式來配合他行動。

    如果按照袁崇煥的要求,需要調動的兵力涉及遼東、薊鎮、保定、宣府、大同五大軍鎮,另外還有天津、京營也需要有所策應,牽扯實在太廣,可以說是在準備一場與後金的決戰。

    這下可起了作用,因為指責袁崇煥是一回事,而一旦真的來這麼一場大決戰,那可事關很多人的身家性命,怎麼能不慎之又慎?

    袁崇煥拋出這個計劃之後,薊遼總督閻鳴泰上疏曰::「臣見寧疏雲,拼此三萬五千人以殉敵,且請自行勁後。嗟嗟此何等事而可付之一拼哉。奴夙知兵,今又屢戰屢勝,熟於用兵,回憶剿事,初舉時以杜松之勇、劉綎之智、賀世賢之剛,及紏合西北數十年蓄餋之精銳,未免逐北。今日將略視昔何如?兵力視昔何如?向以全勝之力,攖初發之硎,既已如彼,今以強弩之末,逆乘勝之鋒,其有幸乎?且寧撫前疏曰,責之赴戰力所未能,而又欲決一死戰,是明知而明拼之矣。」

    後又云:「今天下以榆關為安危,榆關以寧遠為安危,寧遠又依撫臣為安危,撫臣必不可離寧遠一步。而解圍之役,宜專責成大帥。」

    最後,兵部給出覆議:「撫臣之疏奇著也,實險著也,以不拚死而圍不可解也。督臣之疏正著也,亦穩著也,恐徒拚死而圍終不可解也。」

    這一來一往是多麼滑稽、無聊、可笑,孫傳庭心頭憤懣,胸口堵得慌。

    袁崇煥的撒手鑭平息了救援錦州的指責,但只是平息,而且還是暫時的。袁崇煥一定萬萬沒有想到,圓滿的大勝之後,救援錦州的指責立刻又來了,而且比之前更要猛烈的多。

    如果袁崇煥能夠預見到隨後發生的事,那他在寫報捷的奏疏時,心情一定會複雜的多,一定不會那麼高興。

    面對如此龐大的壓力,袁崇煥不得不於七月一日上「乞休疏」,以有病為由,申請辭官回原籍調理。

    期間,河南道御史李應薦參奏袁崇煥曰:「袁崇煥假吊修款,設策太奇,頃因狡虜東西交讓,不急援錦州,此似不可為該撫。」

    天啟對此的答覆是:「袁崇煥暮氣難鼓,物議滋至,已准其引疾求去。」

    寧錦大捷之後,最後封賞的遼東將士,其督、鎮諸臣俱蒙二級之升、延世之蔭,但對袁崇煥,卻僅予銜一級,而遺其世蔭。

    部屬之賞竟然重於袁崇煥這個首功之人,這豈非咄咄怪事!孫傳庭修養那麼好,看到這個的時候,也不由氣的把報告摔在了地上。

    最後還算皇恩浩蕩,天啟帝念在袁崇煥有寧錦的些微功勞,對主議求款與不援錦州兩事均不予追究。

    袁崇煥回家了,可事情還沒完。

    早在孫承宗和袁崇煥修築寧遠時,很多人就激烈反對,寧遠大捷後,這種爭論方才結束。袁崇煥修築錦州,反對的人更多,但與上次不同的是,這次的寧錦大捷並沒有結束這個爭論。

    反對的人之中,以薊遼總督、兵部尚書閻鳴泰最具代表性,他用嚴厲的措辭上疏稱:「錦州遐僻奧區,原非扼要之地。當日議修已屬失策,頃以區區彈丸幾致撓動乾坤半壁,雖幸無事,然亦岌岌乎殆矣。竊意今日錦州止可懸為虛著,慎弗狃為實著,止可設為活局,慎弗泥為死局。」

    孫傳庭清楚,錦州存廢這是兩種戰略的爭論,更是兩種心態的爭論。袁崇煥築城錦州是為了進而收復整個遼東,而主張放棄錦州的人則是膽氣早喪,一心為求個苟安而已。

    事情會往哪個方向發展呢?孫傳庭心中殊不樂觀,他擔心當年高第的事情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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