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良緣安在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上京遇故 文 / 周雲龍
第一百二十九章上京遇故
遼帝隕命,耶律重元、耶律延禧兩軍爭雄,這場爭鬥終是在遼國日益窘迫的局勢上點上了一把火,不出半月已成燎原之勢。遼境內各部族紛紛起兵造反,西京道、上京道、東京道,處處刀光劍影,局勢糜爛不治。
上京,遼國都城。其時遼國為天下第一大國,聲勢尚在南朝宋國之上,上京便是其政治中心。但契丹人以遊牧為生,居無定所,廣袤無垠的國土大半為荒原大漠,上京地處北方,民居、店舖皆粗陋,便是與南京相比也遠遠不如,更不用提宋都開封。
初晨拂曉,天邊透出的一絲光亮,將上京城的一縷暗影在地上拖得極長。這半月,楚王軍、燕王軍交鋒數次,諾大一個上京城,竟在雙方手中三易其手。總算雙方皆知此地為列祖列宗定鼎天下之所,不敢太過放肆,只要城牆防線一旦失手,便即撤軍,不與對手巷戰,便是獲勝亦不下屠城令。如此一來,京師百姓只需閉門家中坐,靜待城頭變幻大王旗,只需第二日開門向新主子投誠便是。
此刻城頭飄揚的乃是耶律重元的旗幟,早先叛亂時他已登基為帝,上京乃是遼都、祖宗陵寢所在,踞之則可名正言順,是以雙方不斷拉鋸爭奪,三日前他手下大將耶律垠率軍奪回上京,便即調遣數萬勁卒守衛,而耶律重元本人則率大軍在北方東京道與耶律延禧對峙。
朝陽柔暉中,城門官大聲吆喝,南城城門徐徐開啟,進城、出城的百姓都加快了腳步。近日燕王軍游騎不住斯擾,大戰在即,週遭難民不住湧來,每日皆有大量百姓湧入上京城。耶律垠擔心有敵方探子,遣人在城門洞口嚴密盤查,稍有可疑之人便拉下去斬首。如此一來,自然冤死者甚多。然相比入夜後還落單在城外遭遇敵軍游騎的下場,眾百姓仍是選擇了入城。
驀地城頭警鐘長響,城門官手搭涼棚往遠處眺望,一張臉漲成了豬肝色,大聲道:「快關城門!敵襲!快關城門!」
遠處塵土飛揚,黃沙滾滾,城下百姓人人恨不得多生兩條腿,不住往裡擠,哭喊震天。守衛門卒大聲呵斥,眼見難以阻止,索性拔出腰刀狠斬,鮮血四濺,眾人哭喊中又多了慘呼聲。
人群中一個頭戴皮帽的大漢一臉怒意,雙拳緊握,便要上前阻止。身側一人伸手攔道:「大哥且慢!小不忍則亂大謀,切不可耽誤了入城。」那大漢憤然道:「這般禽獸,怎能忍心下手屠殺同胞?」身側一個女子冷哼一聲,道:「屠殺百姓,又豈是一朝一代所為?嘿嘿,官府都沒什麼好人。」
那大漢聞言黯然,三人裹在人群之中湧入了城門,身側年輕人忽地右手袍袖輕輕向後揮出,兩名門卒頹然栽倒,數百隻腳旋即踏了上去。
這三人正是蕭峰三人,他三人都是換了厚重皮裘,將身子重重包裹,不欲叫叛軍發覺。好在此刻大戰正酣,楚王軍正忙著對付燕王,可不顧得再來照顧他們幾個小角色,三人一路前行,避開數路軍馬,竟是無驚無險地到了上京城畔。
兩軍交鋒,自然要防備對方派遣細作,上京城盤查甚嚴,蕭峰三人正無計入城,卻恰好撞上了大批難民入城,如斯這般混了進來。
這一番騷亂,令關門速度大為滯緩,遠處敵軍卻堪堪趕至。守城大將無奈下,只得命兵士強行驅散人群,遣一隊突出城外抵禦來敵,並下令即刻關門,全軍上城守禦。
被派遣出去的數百人自然是有死無生,只是契丹人生性彪悍,個個視死如歸,呼喝聲中已然揮舞馬刀勒騎衝出。
草原上一面面白旗招展,巨龍席捲而來,數百人只一瞬已被湮沒,宛如一顆小石子投入勒大海,半點水波不興,竟是絲毫無阻對方前進之勢。城上眾兵卒面顯懼色,齊聲大呼道:「女真蠻子來啦!女真蠻子來啦!」
女真部多與契丹相互攻軒,驍勇善戰之名早已為人所知。此次燕王以富貴引其助戰,區區兩千女真騎兵,半月來縱橫草原,大小數十戰,竟是全勝。只打得叛軍聞風喪膽,若不是人數不多,只怕單只女真部出兵已可擊潰叛軍。今日襲城的竟是如斯勁卒,守城大將耶律垠大駭之下親自率衛隊下城,終是將難民驅散,及時關上城門。
城下煙塵大起,一隊隊女真人或赤裸上身,或身披獸皮,騎馬衝殺而來,城上城下箭若雨蝗。女真人手中的強弓射程遠在遼人之上,對射之下慘呼連連,城下儘是跌下的屍首,堆作了小丘。
一眾女真人在城下耀武揚威,高聲叫罵。遼人萬餘精銳龜縮於城中,竟是束手無策,只靠高牆保命。
城中百姓早已亂作一鍋粥,這半月來女真兇名遠揚,死在手上的契丹人不計其數。若是叫遼人攻入,百姓只需各自閉戶不出,安全便可無慮,但若城破在女真人手上,只怕便是一場浩劫。人心慌亂之下,一些肖小惡徒便乘機作亂,城中偷盜、搶劫之事層出不窮,耶律垠連番命人彈壓,收效甚微。
蕭峰見到身邊慌亂的人群,面色愈發沉鬱,心中更添了對阿朱的擔憂。三人入城之後便一路北去,上京城內分漢城與皇城,兩城以牆為界,契丹人大多居北,與南城分開。蕭峰作為耶律洪基的親衛,與阿朱便住在北城。
此刻城中混亂不堪,皇城三座城門緊閉,由甲士把手,自然是提防漢城中諸多漢人造反。蕭峰到得城門前,再也按捺不住,忽地拔地躍起,掠上城樓。城上軍士齊聲發喊:「有奸細!有奸細!」當即便有兩名士卒舉刀劈至。
「當當」兩聲,兩隻斷腕握著長刀跌落在地,二人慘呼出聲。吳子矜手中長劍跟著便要分心刺去,驀地劍上一沉,一隻手指搭在劍脊上:「算了,莫要趕盡殺絕。」吳子矜心知蕭峰不願辣手對付族人,當下左手衣袖輕拂,一股潛力發出,二人齊齊摔開。
四下呼喝聲起,陸續有士卒聚攏過來。三人不欲身陷重圍,忙躍下城頭,混入人群。皇城中住的大多是契丹貴族,城上守卒可不敢這般追來,見沒引起什麼大亂,便即作罷。
三人一路飛馳,過不多時,蕭峰揚手指點道:「那磚塔之下便是我的宅第。」吳子矜遙遙望去,一座六角五層磚塔赫然在目。遼人禮佛,於城南、城北各立一塔,北塔乃是專供貴族祭祀之用。
蕭峰心情愈加急切,足下用力,已然躍進了一處宅院。吳子矜與木婉清面面相覷,沒想到蕭峰不及開門,反倒做了自家的樑上君子。吳子矜二人不便就此越脊入屋,便在屋外等候。過不多時,門扉呀然而開,蕭峰快步行出,歉然道:「兄弟莫怪,哥哥一時情急,失了分寸。」
三人步入宅院,見房屋不大,不過區區兩間,卻佈置的整潔雅靜。吳子矜笑道:「想必是大嫂的傑作。」蕭峰面上憂慮之色更重,道:「兄弟你且入內看看。」吳子矜笑容斂去,一個箭步躍入內間,但見小屋內微微泛起蘭芷香味,東向窗戶半撐,一縷陽光透入,絲絲光亮灑在桌上,一件皮袍斜攤,領口針線宛然,顯是還未曾縫好。
蕭峰二人踱入,吳子矜面色凝重道:「大嫂不在麼?」蕭峰低聲道:「看此情形,當是陡然間生了變故。」木婉清忽道:「焉知不是阿朱姐姐臨時有事外出?」
蕭峰搖頭道:「不然。適才我入屋時已然發覺院門乃是自內拴住,阿朱出門怎會越脊而出?何況她出門前必會將門窗關好,似這般情形卻是不像。」蕭峰愈說愈是心驚,道:「阿朱曾與我定下約定,無論何事發生,她定會在這窗下等我回家,她決不會騙我。」
寥寥數語,並無海誓山盟,亦無豪情壯語,這平淡中卻自有一份相濡以沫的真情。吳子矜與木婉清皆是心生感慨,各自想起心事。
吳子矜念頭忽轉,道:「大哥,你看這桌面乾淨整潔,定是有人日日擦拭,大嫂想必剛出事不久。」蕭峰猛然醒轉,道:「這倒也是,我怎麼給忘了?」
驀地窗外一個聲音傳來道:「嘿嘿!鼎鼎大名的北喬峰,居然如此兒女情長,若要叫江湖上的人知曉,你將何以自處?」這聲音離他極近,竟似自窗欞外說出。蕭峰面色動容,忽地大喝一聲:「什麼人?」身形微晃,化作了一縷淡淡的錦線,自半撐的窗口躍出。
甫自落地,抬眼處,卻見一個黑衣人已然足尖沾上了院牆。蕭峰大喝一聲,揚手一掌劈出,真氣急速流轉,一股浩大掌力透過兩丈的空隙襲上對方後心。那人反掌拍出,與蕭峰掌力相抵,「砰」的一聲,蕭峰忽覺馬步浮動,竟是往後退了一步,再看時,那人卻是一個觔斗自牆上摔了下去。蕭峰心頭一凜,他身經百戰,可不會叫此假相蒙騙,天下間能將自己的掌力反震回來逼退自己的人屈指可數,正要追上前去,驀地微風拂面,一個身影已是沖天躍起,一掠出府,半空中覷見正是吳子矜。
吳子矜幾乎在蕭峰將那人打下牆頭的同時躍出,身在半空已然瞧見那黑衣人落地後只是一個趔跌,跟著便要提氣躍起。吳子矜不假思索雙手成圈,已是一招「飛龍在天」當頭凌空下擊,將那人全身都籠罩在掌風中。
那黑衣人沒料到對方追來如此之快,面對這當世第一的剛猛掌力,斷然無法閃避,只得雙掌揚起,以「天王托塔」之式相迎。若是換了蕭峰對陣,雙方以剛對剛,掌力相對必是勁風四溢,驚天動地,吳子矜掌力有異,二人內力相接,只發出「嗤」的一聲,跟著四掌按實,雙方身子皆是一震,吳子矜已是皮球一般拋飛了出去,直直掠出數丈,雙足著地,兀自站立不穩,蹬蹬倒退了數步。
那黑衣人嘿的一聲,吐出一口濁氣,揚聲道:「好功夫!想不到杜康劍客這般好掌力!」提起雙掌,但見點點紅點佈滿掌心掌緣,宛若被香火燙炙過一般。這正是吳子矜劍氣之功,若不是此人內力深厚,只怕已然廢去一雙手。
這麼阻得一阻,蕭峰已然攔住去路,邁步上前,冷冷道:「閣下不留下什麼交待便走了麼?」那黑衣人面罩黑紗,目光冷洌,並不答話,亦是邁步上前。二人氣機交感,不約而同已是齊齊出掌,電光火石間過手數招,旋即分開,蕭峰訝然道:「是你?」遠處吳子矜也同樣驚道:「原來是你?」
原來蕭峰已自那人掌力辨認出,此人正是自己當年夜救少林時救走耶律明的那個黑衣人,也是在離開聚賢莊後所遇惡鬥百招的黑衣人。而吳子矜所認得的這個黑衣人,是自己在江北荒山上對敵的那個黑衣人。
蕭峰心念電轉,想起吳子矜曾道此人與幕後兇手有著莫大的嫌疑,不由開口問道:「閣下到底是何人?如何懂得我少林武功?你與那帶頭大哥是什麼關係?那帶頭大哥又是誰?」他雖僻居塞外,這些問題卻始終橫亙心間,鬱鬱不去,此刻竟是衝口而出。那黑衣人方自嘿嘿一笑,身後吳子矜忽地揚聲道:「大哥!當日我與他相遇時,他易容作你的樣子,定然與殺害少林寺玄苦大師脫不開干係!」
蕭峰怦然心動,他背負諸般惡名,在中原武林中人人喊打,歸根究底,並不全是因契丹人身份,而是自玄苦喪命始。師父玄苦、養父喬三槐、徐長老、譚公譚婆、趙錢孫、單正、智光大師,這一干人命都記到了他的帳上,想到此處,蕭峰心底怒火噴湧而上,大喝一聲,宛若晴空打了個霹靂,道:「你究竟是誰?為何要易容壞我名聲?」
「我易容?」那人忽地仰天大笑,餘音久久不絕,笑聲中卻透著一股悲愴,吳子矜二人皆是一愣。那人忽地伸手在面上一抹,面幕飄然而落,一張國字臉透出威猛之色,赫然與蕭峰一般無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