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長煙落日 第二十一章 唐皇月宮 文 / 周雲龍
第二十一章唐皇月宮
自天山而川西,路途迢迢,戈壁沙漠、萬里草原、崇山峻嶺,二人步行,道路之荊棘,自是不必細說。好在二人皆身懷武功,自是不若常人苦楚,烏老大江湖閱歷豐富,對回川的道路熟悉得很,在他引領下,吳子矜倒也沒有走彎路之虞。
西夏在北,二人既是從南方繞道,自然距之也是越來越遠。吳子矜想起赫連知秋,心中不禁歎息:「吳子矜啊吳子矜,你父仇在身,兒女私情還是忘了罷。」
烏老大的土寨位於川邊的崇山峻嶺之中,地雖偏僻,卻是山高皇帝遠,自在逍遙處。連月來,二人所想的,便是怎麼才能將身上所中「生死符」一舉除去。二人所攜鎮癢丸可保兩年無虞,但終究不能治本。童姥所種的「生死符」中附著不等的陰陽二氣,若是強自化解,只怕反遭其害。
經歷千百次的嘗試,二人終是頹然放棄,如今只剩下一個辦法,那便是將鎮癢丸取出數粒,尋名醫詳制良方,以求複製。烏老大道:「吳兄弟,這世上的郎中如過江之鯽,若說是能起死人而肉白骨,與那閻王老子搶生意的,便只有一個薛神醫。」吳子矜大喜道:「這薛神醫卻在何處?我們上門去拜謁便是。」
烏老大道:「那薛神醫家住在洛陽之西的柳宗鎮,他名聲顯赫,當地無人不識,要尋他自然不難。只是這薛神醫卻有個不成文的規矩,他每次醫人,都要對方傳授他一招半式,傳聞他武功頗高,我等的武功他卻未必能瞧得上。我本想以自己的毒掌功夫交換,只是如今中秋臨近,縹緲峰使者不日降至,此刻我卻是不便離開。」吳子矜躊躇片刻,道:「事已至此,小弟便去走上一遭,他若是瞧不上小弟的武功,反正時日尚且寬裕,到時兄長再去也不遲。」烏老大大喜,他與吳子矜對過一掌,對他那銳利的真氣頗是忌憚,心道這等功夫薛神醫應能感興趣,看來解藥有望,渾沒料到吳子矜的功夫能練成的,只怕天下也就他自己一人而已。
吳子矜再度踏上路途,已是秋日,幾片落葉輕飄而落,憑添些許蕭瑟之意。孤身在外,心底裡卻是倍加思念起亡父。自當日遭難至今,已過去近一年半,吳子矜竟是再未踏足故土,卻不知父親身骸散落何方,看來拜訪過薛神醫後自己還是得回定西一次。
自川而陝,一路上辛苦自是不言,吳子矜這年半來的顛簸,卻已將一個生活在蜜罐中的官家子弟,變成了真正的江湖少年。大宋雖據有中原,武力比之他國卻是最弱,川陝藏邊交界處盜賊土匪橫行,官府往往難以壓制,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是吳子矜卻是得其所哉,只盼攔路土匪多多益善。一路上他已仗劍「洗劫」了十七撥,腰囊鼓起,收穫頗豐,回鄉做個土財主是足夠了。這連番的惡鬥,也令他的劍術更上層樓,實戰經驗大有進益。
踏入關中平原,吳子矜尋處集市出錢買了一匹馬,速度大是加快,不上兩日便到了陝西首府長安。
長安城乃是六朝古都,在漢唐曾盛極一時,自唐末朱溫一把火後,便從此一蹶不振,而宋代積弱,陝西成了邊塞,自然難復昔日榮光。只是正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夏兵數次犯境,都未曾打到長安,數十年的休養生息下來,諾大的長安城,仍有昔日幾分光彩,自然不是邊陲定西城所能比擬的,也遠遠勝過了西夏的大城。吳子矜入得城來,眼見街上人頭熙攘,繁華異常,大是好奇,左顧右盼,頗有些鄉下人進城的意味。
「嗤」的一聲輕笑傳來,隱約有人道:「原來是個土包子!」吳子矜一愕,方知在說自己,他雖歷經艱險,性子大為收斂,也不由大是惱怒,循聲望去,卻見周側諸人都朝他望來,似乎目光中都帶著挪揄意味,哪裡看得出譏笑之人?吳子矜面上發燙,低下頭來,足步加快,自人群中擠了出去。忽然「砰」的一聲,卻是與人撞了個肩,二人齊齊退開數步。吳子矜定睛望時,卻是個書生。那人看了吳子矜一眼,搖頭道:「豕奔狼突,豕奔狼突!」施施然去了。
轉過一條街道,路北卻是一座大酒樓,匾額上「太白樓」三字入得目來,吳子矜卻是想起了定西城中的那座同名酒樓,思鄉之情愈加濃郁。這太白樓裝飾宏偉,可非定西城那酒樓所比,吳子矜將馬韁交給夥計,拾級登上樓來。他囊中多金,紈褲子弟習氣發作,早換了一身綢衫,那店小二頗是機靈,早迎將過來,將他引到大堂中間坐下。
吳子矜眉頭微皺,道:「店家,那樓窗邊明明有空座,怎地引我坐此處?」憑窗眺望,本是酒客所好。那小二點頭哈腰陪笑道:「公子有所不知,今日您卻是趕上了時辰,這一出『明皇游月宮』的戲正要開鑼。」吳子矜心頭一動,方才留意到自己桌前丈許大堂中間空出了老大一塊,卻是個戲檯子。
其時戲曲剛剛興起,流傳不廣,吳子矜在定西城從未見過,自然不熟,此刻聽來卻是小二的好意。但聽得背後有人低聲道:「聽聞長安城中來了個絕世名伶,歌喉甜美,繞樑不絕,卻不知今日可否見識。」另一人道:「這太白樓乃是知府大人親戚所開,拜這梨園所賜,這幾日生意極是興隆,那土包子不懂伶藝,白白佔了這等好座,卻是可惜。」那人低笑道:「誰叫你老兄沒錢?你若是年少多金,自然可以前排。」
吳子矜大是尷尬,好似滿座客人都在盯著自己後背一般。好在時辰不大,一聲鑼響,好戲開始了。
忽地一個女子聲音唱道:
「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歌喉柔媚婉轉,蕩人心魄,眾賓客不由喝了一聲彩。但聽旁白道:「諸位看官,適才所唱的乃是唐明皇與楊貴妃這對風流人物。今日這場戲講的便是唐明皇夜遊月宮的故事。」
雜劇自南宋方才興起,至元代而大盛,此時的伶藝乃是自唐代傳繼而來,猶如說講故事一般。但聽一個男子聲音唱道:
「桂花浮玉,正月滿天街,夜涼如洗。風泛鬚眉透骨寒,人在水晶宮裡。蛇龍偃蹇,觀闕嵯峨,縹緲笙歌沸。霜華遍地,欲跨彩雲飛起。」
歌喉飄逸,說不出的神采飛逸。這次眾人目瞪口呆,好半晌才想起喝一聲彩。采聲如雷中,吳子矜喝的最是大聲,直覺得今番卻是沒有白來。
接著布幕拉開,一個身著曳地長裙的女子娉娉婷婷行將出來,開喉時卻是粗放的男子聲音。眾人訝異中,歌喉一轉,卻又變成了女子聲音。原來適才男女兩聲均是他一人所唱。
吳子矜看得清楚,這人面上用油彩繪了臉譜,雖作女裝,但那喉間突起,卻顯出此人是個男子。旁白不住敘說劇情,那人隨之或作男聲扮演唐明皇、或為女聲扮演月宮仙子,配合得天衣無縫,令人歎為觀止。劇情到高潮處,那人長袖曼動,一襲「霓裳羽衣舞」令眾人采聲復熾。
曲終人散,布幕緩緩合上,大堂中采聲也是響徹雲霄。早有戲班夥計手頂托盤出來行禮,「嘩啦」作響,銀兩、銅錢紛紛擲入盤中,夥計面有喜色,連連道謝。梨園與酒樓私下自然有分利約定,掌櫃見今日收穫頗豐,也大是高興。
店小二引領客人入座時,自然也是靠他們察言觀色的本領,將富貴公子都引領到前座,自然賞賜也愈加豐厚。當托盤遞到吳子矜面前時,他在定西城也習慣了出手大賞,自然毫不猶豫探懷取金。只是這手卻再也拔不出來,一張臉漲成了豬肝色,原來懷中錢囊不翼而飛。
那夥計見吳子矜這等神色,心下已是瞭然,道:「客官莫非手被什麼東西粘住了麼?」眾人哄堂大笑,吳子矜神色忸怩,吱聲道:「我……我的錢囊被人偷了。」
掌櫃的大怒,這太白酒樓背後東家乃是本地的知府大人,在長安城可說是人盡皆知,這數年來從未有一人敢在這樓上吃白食,看來今日卻是遇上強梁了,當下大喝一聲道:「兄弟們,抄傢伙!」眾夥計齊聲應和,抄起廚房十八般兵刃,什麼菜刀、鍋鏟、面杖,更有甚者,有人拿著個水瓢,有看熱鬧的人問道:「兄弟你拿這個幹什麼?這能揍人麼?」夥計惡狠狠道:「拿這傢伙舀上沸水澆他個萬朵桃花開!」
吳子矜內功深厚,早聽得清清楚楚,只唬得面色發白,他雖有些紈褲性子,但心地卻是不壞,既然理虧在先,便不能對這些尋常百姓動粗,正自躊躇間,忽地聽得一聲輕笑,心頭一動,探頭望去,透過人群縫隙,見一個身影在樓梯口一晃,施施然走將下去,吳子矜猛然醒悟,大喝道:「兀那賊人!還我錢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