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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長煙落日 第七章 士不可辱 文 / 周雲龍

    第七章士不可辱()

    朦朧之中,父親的慈顏又浮現在眼前,一聲「子矜」,帶著濃濃的眷戀。吳子矜哽咽著伸出手去想要抓住眼前的依靠,卻只能徒勞地看著爹爹的身影漸漸消失。

    「癡兒,癡兒」,一聲歎息,一隻大手輕輕撫在頂心,吳子矜抬起頭來,淚眼婆娑中,面前那人青衫長鬚,正是師父卓不凡。吳子矜大喜道:「師父!你到哪裡去了?弟子想得好辛苦。」卓不凡微微一笑,卻不答話,右手緩緩自腰間擎出長劍,手捏劍訣,銀光閃動,竟是舞起劍來。吳子矜心頭砰砰,莫非師父是在指點自己劍法麼?

    卓不凡一柄長劍舞得潑風也似,人劍合一,化作了一團急速旋轉的光圈,吳子矜哪裡看得真切?「師父!師父!你老人家使得太快了!我,我看不清啊!」驀地卓不凡身子一頓,長劍斜斜刺出,勢沉端凝,竟是由極快化為極緩。吳子矜睜大眼睛看去,卓不凡一招一式皆使得大開大闔,頗是緩慢,但無論他如何聚精會神去看,卻總是覷不清楚,彷彿卓不凡身周罩上了一層薄霧。吳子矜竭力依樣比劃,卻終是格格不入,難以領會。

    卓不凡一套劍術終了,劍交左手肘後,右手合掌當胸,轉過身來,吳子矜卻是一愣。那人白髮白鬚,衣襟飄飄,儼然出塵之態,哪裡是適才舞劍的師父。吳子矜大驚下「啊」的叫出聲來。

    「啊!」一聲驚呼,高亢刺耳,卻是個女子聲音。吳子矜倏然坐起身來,卻見一個丫鬟裝束的女子正扶牆而立,手撫心口,面色蒼白地望著自己。原來又是一個夢,那女子卻是先前見過的丫鬟小翠。

    小翠兀自驚魂未定,嗔道:「你把人家嚇死了。」原來她適才前來探望,見吳子矜眉頭輕皺,額上滿是汗水,一時惻隱,伸手要為吳子矜拭汗。卻不料方自觸及吳子矜額頭,忽地手指一麻,一股大力傳將過來,竟是將她震退數步,險些折了右臂。

    吳子矜茫然四望,房中陳設比之原先大是不同,顯是已不在那赫連知秋閨房內。那小翠兀自唧唧呱呱說道:「吳公子,你可得快點好,我們家小姐為了給你治傷,將你留在她房中十數日,要不是我們府內沒什麼人丁,傳將出去可就壞了小姐名節。如今見你身上傷勢好得七七八八,方才同意移到老張房中。」吳子矜「啊」的一聲望向小翠,小翠已是「啐」了一口,道:「你可別想歪了,那幾日小姐可是和我住在一起。」吳子矜啞然失笑,這小丫頭滿腦袋什麼念頭。

    他久居邊地,與西夏人也多有往來,自然明白無論夏人宋人,都既有好人,也有惡人,殊不可一概而論。只是他心傷父親亡在西夏人手中,兼之當日在定西城又親眼目睹了擒生軍如何屠殺百姓,此刻心底帶了一絲激憤,自然連帶赫連知秋主僕也有一絲恨意。赫連知秋對他有救命之恩,吳子矜卻也不便惡言相向,只是閉口不理,自行從榻上爬起,搖搖晃晃走出去。

    這宅院看來卻是不大,他所住的乃是門房老張的住處,後進便是小姐丫鬟居所,此外別無他人,看來乃是赫連別府。清風徐來,吳子矜透體生涼,心中忽起蕭瑟之感,自己唯一的親人已過世,天地之大,實不知往何處去。

    卻聽得身後一個女子聲音道:「公子,親人已逝,還請節哀。」吳子矜身子一僵,緩緩轉過身來,一襲紅裙映入眼簾,正是那赫連知秋。吳子矜緩緩道:「姑娘,你既已知我身份,告官便是,吳子矜束手就擒。」赫連知秋卻道:「我告官做甚?你爹並非大宋朝甚麼頂天立地的人物,不勞本姑娘如此費心。你若活得不耐煩,從此向西兩百步外便是開封府衙,自己去投便是。」與汴梁開封府相似,西夏也設置開封府衙,作為京城治安之所。

    吳子矜被赫連知秋這一番搶白,噎得說不出話來,面皮發紅,大是羞慚,腳下這步子便再也邁不出去。赫連知秋道:「我這裡廟小,平日裡小翠兼作廚子,老張頭看門打雜,正缺人手打掃庭院,留不留下,公子一言而決。」吳子矜此刻身無分文,除了舞槍弄棒外別無所長,在這興慶府舉目無親,出去後只怕不用多久便餓死街頭。吳子矜心下打鼓:「那賊首梁乙逋一日不死,我便一日不能離開這興慶府,如此說來此處倒是個安身之所。」他心思已是活絡,低首望著腳尖,卻哪裡好意思開得了口?

    驀地一個聲音道:「住得不適回府便是,幹麼留外人?」語音粗豪,卻甚是不客氣。吳子矜訝然望去,一人身著大紅錦袍,昂然而入,鷹鉤鼻,八字須,望去大約三十歲。赫連知秋已是道:「兄長?你怎來了?」那人冷哼一聲道:「再不來,我赫連家的門風便要喪盡了!妹子,你不願住在豪門大宅,自己搬到這裡也就罷了,怎地還從外面帶了個甚麼男人藏在自己的閨房中半月?這要傳出去,叫梁相知曉,那還了得?」

    赫連知秋怒道:「赫連鐵樹!你一心只想著功名富貴,不顧親妹妹的終身,與那梁老賊結親,如今你已官拜『征東將軍』,位極人臣,還想怎地?」赫連鐵樹冷冷道:「你既有婚約在身,便不得由著自己的性子,來人,將那小子拿下!」身後轟然應諾,兩名軍士自門外搶入,便要拿人。

    「啪啪」數聲,人影晃動,那兩名軍士面頰上吃了一記耳光,兵刃被夾手奪下。赫連知秋露了這一手功夫,赫連鐵樹大駭下後退一步,道:「你,你想怎地?」赫連知秋怒道:「吳公子是我的客人,你若敢遣人傷他一根指頭,我便是嫁到梁府,也決不為你說一句好話!」赫連鐵樹道:「你,你不是赫連家的子孫麼?」赫連知秋隨手將兵刃拋下,道:「正所謂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既已出嫁,便不再姓赫連,赫連宗族與我何干?」赫連鐵樹怒道:「這小子長得細皮嫩肉的,像個兔兒爺,有甚麼好?值得你如此與我作對?」

    吳子矜但見數道目光望來,赫連知秋目光滿是鼓勵、勸慰,小翠目光中帶著一絲憐憫,而赫連鐵樹的目光卻是惡狠狠的,那一絲寒意直透入了心底。吳子矜但覺胸中鬱悶難當,他出身官宦之家,雖比之世家子弟尚多有不如,但也可算是在週遭眾人的呵護下長大,從未受此羞辱,大丈夫立世,怎可靠婦人而活?胸中怒氣湧將上來,吳子矜斷然道:「赫連姑娘救命之恩,日後定當相報,在下這便告辭,後會有期。」言畢掉頭便走,不顧耳後赫連知秋主僕的呼喚聲,轉瞬出了大門。

    赫連別府大門在一條小巷之中,吳子矜出得門來,但見眼前寒光閃動,儘是帶甲持刀衛士,將本就不甚寬闊的弄巷幾乎塞滿了。看來那赫連鐵樹的甚麼「征東將軍」的官銜確是不小,吳子矜心底詆毀了幾句,踏步走將出去。赫連鐵樹沒下令留下,衛卒也不阻攔,紛紛讓開一條去路,由他出去。

    興慶府作為西夏國都,城池鑄造大多仿長安與汴梁,青石官道貫穿全城,宏大輝煌的皇城佔據了近半土地,尋常百姓大多聚居在外城。興慶府受南北湖泊所限,呈東西狹長之勢。赫連知秋不喜高門大戶那諸般規矩,寧願在這百姓聚居之地建府而居。

    清晨暖融融的陽光撒在東大街上,富貴人家還在被窩裡做著美夢,貧苦人家卻早已起身,開始了忙碌的一天。叫賣聲、討價還價聲、叱罵聲,亂作一團,總之,是個尋常的早晨。

    步出小巷,吳子矜長吁一口氣,暗忖自此而後,過往一切皆與己不相干,眼前的大事便是先尋個住處安頓,再尋機刺殺那老賊梁乙逋。

    香味飄來,吳子矜頓覺飢腸轆轆,方才醒起自己似乎許久未曾進食了。抬頭望去,正是一座小酒肆。吳子矜面色大變,忽地想起自己似乎甚麼也沒帶,銀錢更是分文俱無,要叫他去吃霸王餐,卻無論如何也拉不下臉來。

    正自彷徨無計,身後遠遠有人喚道:「吳公子!吳公子!」回頭望去,卻是小翠拿著一個包裹追將上來,道:「吳公子,小姐叫我將你原先的衣物打包送來,包裡還有三十兩銀子,算來應能助你回定西城去。」男兒自尊令吳子矜不欲接下赫連知秋的饋贈,只是肚子正咕咕叫的當口,美食的誘惑、生存的念頭卻終令吳子矜伸手將包裹接了過來。吳子矜只覺得臉上發燒,慌亂中也未聽清小翠說甚麼,轉身低頭便走。

    手頭有了錢,自然要填飽肚子。這貧民居處並無太大的酒樓,吳子矜那紈褲子弟的習性上來,硬是尋了許久,方找到一處稍大的酒肆,進去點了一桌酒菜大嚼。他平日裡外出都是跟著侍從,點菜付帳都無須親為,自不知曉節制,店家好容易遇上財神,自然多多益善,這一頓下來花了三兩銀子。吳子矜大手大腳慣了,出手便賞了一兩銀子,卻不知「財不露白」,他這番闊氣,卻叫有心人覷在眼裡。

    吳子矜酒足飯飽,出得店來,迎面涼風一吹,頭腦方自清醒,登時後悔不迭:「自己如今早不是甚麼少爺,何以昏了頭,這般奢侈?照這樣子下去,只怕到不了定西,便要餓斃在道上了。」

    轉過一個巷子,忽地風聲蓋頂,吳子矜不及防備,「噗」的一聲,頭頂已是挨了一記重擊。若是換作旁人,早已撲地暈倒,只是吳子矜身子強健,內力又有些根基,卻是不倒,見擊打自己的乃是個手持木棍的潑皮,怒吼一聲合身撲上,握起缽大個拳頭,正擂在那人面上。那潑皮哪裡吃得消這等力氣,立時慘叫一聲跌倒。吳子矜但覺一陣陣暈眩襲上頭腦,眼前似乎人影潼潼,有那意甚不屑的赫連鐵樹、押送途上作威作福的擒生軍、翻臉無情的守城官張大奈,似乎都在取笑自己。這數日來的怨氣盡數發作,雙手握拳沒頭沒腦地擊下:「打死你這個韃子!」驀地腦後一痛,又一下重擊,吳子矜撲地摔倒,耳輪中隱約聽得有人道:「這廝好硬的頭顱,今番險些送了小三的性命。」接著身子又被人踹了幾腳,終是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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