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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長煙落日 第六章 窈窕赫連 文 / 周雲龍

    第六章窈窕赫連()

    烈日炎炎,汗水不住地湧出額頭,直直滴落,「嗤」聲輕響,被炙熱的大地化作無痕。「啪」的一聲,背上火辣辣的痛楚直透心臆,耳邊傳來可惡的喝聲:「快走!該死的南蠻子!」吳子矜牙關緊咬,按捺住心中的怒火,邁開步子跌跌撞撞向前。

    身後一名身著甲衣的士卒,手持皮鞭,兀自盯著吳子矜那皮開肉綻的後脊,目光中透出一絲鄙夷、狂虐,似乎要尋個由頭再抽上一記。但聞哀呼連連,似這等士卒每隔數尺便有一個,人數眾多的俘虜隊伍,由一根繩子扣住雙腕,列成一道長龍,蜿蜒不見邊際。

    吳子矜那日仗著身捷力大,打傷了不少夏卒,落入擒生軍之手後很是吃了一番苦頭。連日來,定西周側的百姓早已被抓得十室九空,大多送往邊地抵充勞役,卻留下一批精壯男子與些許女子押往京師充做黨項貴族奴僕,吳子矜便在其列。

    西夏黨項興於河套,興靈二州正是國之根本。夏人原先以狩獵為主,逐水草而居,國都時徙,直至李元昊登基稱帝,下令升興州為興慶府,立為都城。

    興慶府矗立於黃河西岸,背倚賀蘭山,掌控「絲綢之路」要道,經夏人數十年來的經營,早已成為西北第一大城,聲勢雖不如大宋汴京,卻也頗是興盛。擒生軍自蘭州一路北上,經十數日的長途跋涉,終是前方黃河在望。擒生軍士卒皆有馬匹駱駝代步,卻是苦了徒步遷徙的一干百姓,途中倒斃不計其數。

    吳子矜整個人已是瘦了一圈,往日白皙的皮膚也曬得黝黑,與以前那個定西城中意氣風發的官家公子判若兩人。一路之上,皮鞭加身,受盡苦楚,他一身所學大多為馬上戰陣衝殺之術,步下單人搏擊實非所長,這數日食不果腹,力氣大減,掙不脫手上繩索,自然鬥不過看守士卒。吳子矜心中暗自後悔不該將那一字劍經拋諸腦後,若是能習得一招半式,也不至被那小小兵卒凌辱。好在當日西夏撤軍匆忙,未及搜身,劍經仍貼身收藏,並未丟失。吳子矜吃此大虧,不再好高騖遠,決意待一有空隙便要好好習練師門武功。

    這數日他雖身受監視,不敢取出劍經研習,但當日在客棧中他已將前兩頁基礎內功口訣記下,每逢夜間不間斷地習練內功,以一口真氣遊走四肢百骸,淬煉筋骨。他怕看守士卒發覺,不敢盤膝而坐,只能側臥習練,效果自然事倍功半,然正所謂「梅花香自苦寒來」,這十數日的折磨,破而後立,反倒令吳子矜真氣洗筋伐髓,為上窺武道打下了堅實的根基。

    舟至中流,飛浪洶洶,吳子矜但覺腳下船板不住晃動,望著滔滔河水,心下抑不住地思念爹爹吳猛。他自幼喪母,全靠爹爹帶大,此番定西之戰,爹爹生死未卜,他原也曾向守卒打聽,只是這撥擒生軍並非先前攻城士卒,加之番兵漢話不通,蠻橫無理,哪裡打聽得端倪?吳子矜一路上數次欲尋機脫身,只是那擒生軍本就專責擄掠人口,應付脫逃的經驗自然豐富得很,一經發覺,立斬不饒,這十數日來吳子矜愣是沒能尋到一絲空隙。

    遠處河岸在望,「夏」字旗迎風招展,正是前來接應押送的京師衛卒。吳子矜心知若是上了岸,入了興慶府,只怕自己再想脫身便難如登天了。正自躊躇間,忽地一個浪頭打來,腳下劇烈顛簸,左右衛卒站立不穩跌了開去。吳子矜適才上船時已解去扣腕長繩,此時羈絆盡去,不假思索,忽地發足疾奔。一個西夏軍官哇哇大叫著撲過來,伸手拿他手腕,只是吳子矜這數日來內力大漲,運力一揮下,竟將那軍官遠遠甩開,數步間已是到了船頭。

    眼前巨浪滔滔,吳子矜顧不得自己不善水性,縱身躍下。左右驚呼聲中,吳子矜全身一涼,撲通入水。河水渾濁,一股異味撲鼻而來,吳子矜方自皺眉,迎面水波湧至,咕咚一聲竟是吞了一口。他本水性便差,此時心慌之下不由又連喝了幾口。吳子矜心知身處險境,當下憋住氣息,強忍住噁心,雙臂奮力划動向前。似乎老天也格外相助,忽地風雲變色,勁風疾吹,河水流速竟是快了許多。岸上大噪,過不多時,颼颼的不斷有箭枝射來,吳子矜不住地禱告老天保佑自己安全離開。

    只是似乎老天並沒聽到他信徒的禱告,吳子矜驀地右肩一震,劇痛襲上身來,神智漸漸模糊,吳子矜心道:「終是沒能避過,我這是要死了麼?」後心一涼,就此人事不知。

    朦朧中吳子矜似乎又回到了兒時,或與父親放舟江上,或隨父親躍馬塞外,爹爹的教誨在耳邊迴盪,往日厭煩之極的語句卻盡皆化作了金玉良言。

    一縷清音入耳,聲韻叮咚,宛如清風拂面,心胸為之一暢。須臾,些許浪花漸起,罡風轉勁,音顯高亢。大風起兮,濁浪排空,天地為之變色,驀然間驚雷炸響,吳子矜一個激靈,睜開眼來,萬音俱斂,入目的是個大紅帳頂,卻不是身處狂濤駭浪之中。

    卻聽得一個女子聲音道:「這甚麼破譜子,哥哥還騙我說是絕世名曲《廣陵散》,這般難彈,分明是故弄玄虛,看我回去不給他老大耳刮子。」接著「嗤」的一聲,似乎是撕了甚麼東西。吳子矜聽得人聲,便欲翻身坐起,身子甫動,胸、腹、手臂、大腿,全身各處忽地巨痛,便似萬把鋼刀剜肉一般,直痛得叫出聲來。這才發覺自己全身上下都被白綾裹緊,只有臉面露在外面。

    一張圓圓的臉蛋探將過來,見吳子矜睜開雙目,大喜道:「小姐,那人醒了!」一隻小手將吳子矜稍稍扶起,在背後加了個靠枕。吳子矜這才看清,扶他之人是個綠衫女子,聽語氣似乎是個丫鬟。那女子聲音已是道:「小翠,你且去端一碗粥來給他。」

    吳子矜心中一動,那女子聲音似曾相識,只是他家訓頗嚴,除了家中僕女之外,所識女子甚少,此時想來卻無一相符。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吳子矜稍稍挪動身子,探首望去,此時天色頗亮,日光自窗格中透將進來,正照在一女子的髮鬢上,一枚碧綠的玉簪發出五彩光芒。那女子卻是背對吳子矜端坐,原來適才正是在撫琴。

    吳子矜四下打量,房中佈置雖簡,卻顯得清雅潔淨,身下枕畔,儘是沁人的芳香,此處分明是個姑娘家的閨房。吳子矜心下驚訝,身子稍動,復又牽動傷勢,痛哼一聲。那女子作勢欲彈,纖纖十指比劃再三,終是不曾落將下去,左手袖子輕輕揮在琴弦上,發出一聲清鳴,人已立起轉過身來,嗔道:「都是你!把本姑娘的彈琴雅致全趕跑了。」

    吳子矜眼前一亮,眼前的女子身著曳地連衣紅裙,遠遠望去,便似一團烈火,散發出驚人的美態。二人四目相對,吳子矜那份熟悉感不住地湧將上來,正自疑慮間,那女子已是道:「閣下受了如此重傷,居然還未喪命,倒也有幾分本事,算不得紈褲子弟了。」

    「紈褲子弟」,這四字一出,吳子矜終是想起,這女子分明便是當日在茶肆之中和自己大打出手的那個女扮男裝之人。那時她故意低沉嗓子說話,加上此時衣裝大改,吳子矜居然沒能認出來。吳子矜懦懦道:「姑,姑娘,這裡是甚麼地方?」

    那女子冷哼一聲道:「這裡是京師。」吳子矜微微一愣,道:「甚麼?京師?難道我一覺竟是走了數千里地?這裡是汴梁麼?」那女子道:「這個你卻是錯了,此處不是大宋的京師,而是我大夏的京師興慶府。」吳子矜心中一驚,倏地坐將起來,全然不顧渾身的劇痛,失聲道:「大夏?興慶府?」

    西夏地臨大宋與回鶻之間,境內民族混雜,風俗兼而有之,貴族男子大多身著漢裝,女子卻是穿回鶻女裝。吳子矜久居西北,見那女子鬢髮蓬鬆,斜插花釵,身著窄袖曳地紅裙,正是回鶻女子打扮,心下不住的叫苦,自己千方百計想逃離,兜兜轉轉,卻仍是到了這興慶府城之中。

    門簾掀起,小翠手托朱漆木盤進來,叫道:「小姐,人家好不容易醒過來,你又欺負人家了麼?」那女子嗔道:「我才不稀罕,讓他繼續暈好了。」小翠笑吟吟道:「那是誰每日撫琴一曲,說是要喚醒人家?」話語間將一碗薄粥端將上來,輕輕舀了一匙,竟是要餵給吳子矜。吳子矜面上一紅,奈何自己臂上傷勢未癒,無力舉箸,只能低首就口,道:「謝謝小翠姑娘。敢問你家小姐芳名?」那女子昂首道:「想知道我名字直接問我好了,幹嘛去問小翠?我自己說,我叫赫連知秋。你呢?」卻是反過來問他。當日赫連知秋在茶肆之中與吳子矜發生口角,並未弄清楚其身份,只是猜他是個紈褲子弟而已。

    夏人立國不到百年,雖已是半牧半耕,風氣比之大宋卻是開放,並無甚麼閨名不可對人言的禁忌。吳子矜倒是鬧了個大紅臉,道:「多謝赫連姑娘相救,小可吳子矜當日莽撞,對不住了。」赫連知秋道:「道歉卻是不必,當日我初到定西,當你是個輕薄之徒,不料你被那怪人擄去後,那店老闆卻將我攆將出來,我才知曉誤會了你。後我家中有事急歸,不及打聽你去處,今番再見,怎地你卻險些變作了水鬼?」

    吳子矜苦笑不已,自己那一番遭遇怎能為外人道?當下岔開話題道:「姑娘既是到過定西,不知宋夏戰況如何?」赫連知秋道:「你說戰況麼?我雖提早離開,但聽路上信使言道,那定西城倒是堅固的很,梁相統兵攻打了半月,雖是斬了個甚麼姓吳的都監,滅了宋軍大半主力,但卻終無法攻進城去……」

    話猶未落,小翠已是驚呼道:「小姐,他……他又暈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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