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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百零五章 文 / 蘭曉龍

    第百零五章

    迷龍那是你不叫都要找事的主,扔下個被他收拾了一溜滾的尉官,照著張立憲就把流星錘掄了過來。

    張立憲文質彬彬,幹架卻是個狠過蠍子尾巴的主,嚓的一聲把刺刀拔在手裡,對著迷龍的流星錘便一刀劃了過去,一包石頭頓時落了滿地,迷龍手上猛輕,趔趄之中被張立憲一腳踢在肚子上。

    何書光幾個跳了過去,壓倒了狠砸。

    那邊的蛇屁股早被放倒,不辣也剛被幾個人放倒。

    郝獸醫很怪,沒幫手,沒拉架,只遠遠地站著,吸溜著鼻子。

    現在精英們終於有台階可下了——來了兩個身強力壯的可以讓他們一頓暴踹。

    我們七個行走在回迷龍家的路上,這是一支丟盔棄甲慘不忍睹的敗軍。家父是最完整的,悶悶地低著頭,連剛才弄亂的衣襟都已經收拾平整。

    迷龍拖著那架推車,不辣幫推著,蛇屁股在偷懶。

    郝獸醫在行走間探察著死啦死啦的傷情——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不斷地擦自己的眼睛,死啦死啦不至於讓他那麼難過,我們對各種傷勢早已習以為常了。

    迷龍和不辣是災情最慘重的,滿腦袋滿臉的血,不辣的鼻孔拿破布卷塞著,迷龍的臉上還印著一個完整的大鞋印。

    我走在稍遠的最後,小醉一邊摘掉我身上的垃圾,用衣服擦掉那些該死的鬼畫符,一邊啜泣——她連一下也沒有挨到,但她傷心得像快要死去。

    迷龍:「……哭啥玩意啊?我家裡那個就從來不哭,怕是我死了都不哭。」

    不辣:「你家裡那個不哭,因為有個嚎的啊。」

    蛇屁股:「臭蟲大點事都叫你嚎炸啦。」

    迷龍:「我嚎了嗎?啥時候?」

    不辣蛇屁股就只好望天翻白眼,郝獸醫就只好歎氣。

    郝獸醫:「我看咱團長還到不了生死大限,活累趴下的。所以啊……迷龍啊,你是個好娃,你臉上那個大腳印能不能擦擦?」

    迷龍:「幹啥玩意他不死我就得擦掉啊?就不擦!」

    郝獸醫:「你留著做啥呀?……人要自重勒,拿去買鞋做鞋樣這腳跟你也不一邊大啊?」

    迷龍:「我回家找鏡子瞧好了記住了,回頭我滿街找穿這鞋的,我撅折了它!」

    小醉聽得直愣神,被我一眼看過來又撲的一聲,像是轉笑。卻還是轉成了哭。

    我:「好啦好啦。我們常這麼鬧著玩的,迷龍還踢過我五十腳呢,鬧著玩的。」

    迷龍:「我哪兒踢過你五十腳啊?我數得到五十嗎?」他擺明了是很想揍人,可眼下都是些能抬槓而不能揍地人:「硌應玩意。」

    不辣:「那你做生意何搞?五十都數不到。」

    迷龍:「一個十,兩個十,三個十……整明白啦?」

    我們都笑,郝獸醫怔怔地笑得像哭,小醉並沒有笑。但被我看到,便連忙做了個笑,她沒能笑幾聲,而開始咳嗽,我瞄著她瘦削了很多的臉。

    都過去了。我們可以窩在祭旗坡上,可以活下來,可是小醉瘦了,瘦得讓我心碎。她不做了,一切生活來源已經斷絕。

    我們走過青山綠野,迷龍家青瓦的屋頂在望,我們沒人樂意抬頭,走在這精緻得盆景一樣的世界裡,我們狼狽得簡直有些猙獰。

    門開著,雷寶兒坐在門檻上衝我們吹口水泡,迷龍瞧見他兒子就不管不顧了。撒手了小車就去抱,車載著死啦死啦往下出溜滑,壓了不辣的腳面子還停不住。

    郝獸醫:「——迷龍你啊你啊你啊!」

    我蹦上去,我和小醉、郝獸醫合力才把那車穩住。迷龍嘴都懶得回,把他兒子頂在腦袋上癢癢肚子,雷寶兒一邊笑著一邊在他臉上添新的腳印。

    迷龍:「叫爸爸!」

    那是某種程度上的炫耀,因為雷寶兒立刻很流利地:「龍爸爸!龍爸爸!」

    迷龍得意地瞧著我們:「瞅瞅,我大兒子!……」

    我們不知道他要說什麼。因為我父親在他身邊。低頭瞪著門檻,猛烈地咳嗽。咳得迷龍都不好意思得瑟下去了。

    迷龍:「……我說老爺子,你一向都沒病沒災的呀?……那幫貨打著你啦?咱改天就打回來……」

    我父親:「你休要管。」

    然後他就繼續咳了個驚天動地,咳得連迷龍老婆都從院裡迎了出來,見了自己丈夫先只好交換個眼神,她訝然地看著我們這奇怪地一行,但我父親是咳得如此駭俗,迷龍老婆只好先扶他過門檻。

    我父親:「你也休要管。」

    總算是我明白了他那個會意格,巴巴地忙趕上去扶。

    迷龍:「咋的啦這是……他那腿腳比他家瘸小子可好多啦。」

    我必須表現出感激涕零,這是和解的信號,家父仁慈地免去了我尚未完成的跪罪儀式。

    我父親先輕輕地把我的手撣開了,「你那肩頭又是造的什麼孽?」

    我:「……小事情,小事情。」

    我父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任意損傷,就是不孝——又怎麼是小事情?你那腿你的同僚也告訴我啦,國之危殆,奮勇殺敵,總算是……也算是過得去。」

    迷龍把雷寶兒頂在頭上,後者把他一張臉扯得都變形了,他還要玩命地對我做著鬼臉——我可被我老子終於表現出來的關懷感動得差點哭了出來,我摸了摸口袋,那東西在褲袋裡,今天一趟撕扯倒沒失去,我把用油紙包著地錢遞給他。

    我:「爹,我的餉金。你和媽買點東西。」

    老頭子心安理得接了,看也不看。揣進口袋,倒撫得熨貼:「還不扶我進去?」

    郝獸醫、不辣、迷龍幾個總算看完了老頭子的戲,老頭子以比我輕鬆好幾倍的姿態過了門檻——想必我不在時他總是一蹴而過的——也沒再生什麼事端,迷龍放下了他兒子,他們幾個總算能合力把死啦死啦抬進來。

    迷龍老婆在迷龍身邊低語,小醉悄沒聲地跟在最後幫著手。

    獸醫和不辣蛇屁股忙著把死啦死啦抬進樓下屋安頓下來,我扶著我父親上正堂——我不知道老頭子是拿什麼看東西地,多半是後腦勺。

    因為他一直沒生什麼事,卻在小醉剛邁過門檻時忽然發聲。

    我父親:「這是我家,風月浮萍之人不得入內。」

    於是小醉剛邁進門檻的一隻腳立刻邁了回去,現在她完整地把自己站在門檻之外了。我訝然地看著我的父親,而迷龍簡直是憤然。

    迷龍:「這咋整的……不是我家嗎?」

    他立刻被他老婆從後腰上狠杵了一下,痛得直叫喚:「就是我家……」

    迷龍老婆:「別讓你孟兄弟為難。」

    迷龍:「……為難啥呀?他就愛為難……」

    於是他又被狠杵了一下。

    小醉還是站在門外。我看看她,又看看我父親。

    是地,如果迷龍膽敢挑明這是他家。我父親就會馬上吵吵搬家,然後讓我這運交華蓋的傢伙當晚再給他變出個家。

    小醉想走又沒走,因為我們又很久沒見,最近又發生了這麼多變故——最大的變故是我死了一次。

    死寂。小醉終於撐不下去,她一直看著門檻。現在連門檻也看不下去了,點點頭就要離開。

    於是我轉向我的父親,聲音很大很清晰,是為了讓所有人——尤其是門外地小醉聽見:「她得進來。她是你兒媳婦。」

    小醉低著頭。即使低著頭也看得出她的驚駭——是驚駭而不是驚喜。

    我父親有點瞠目結舌,迷龍也有些瞠目結舌,但和他老婆對了對眼後開始拍他的大巴掌,雷寶兒象猴子一樣像學他這沒正形的爹,坐在石階上也拍巴掌。

    迷龍:「噯呀媽呀!當你一輩子要跟你那個小面子扯皮呢,原來你還會說呀?」

    不辣:「搞么子搞么子?」

    不辣從屋裡躥出來,只顧他地好奇,我真替死啦死啦不值。從郝獸醫宣佈他沒大妨之後,砍頭只當風吹帽,連迷龍帶不辣就只把他的人事不省當作睡午覺。

    迷龍:「么子?搞么子也沒你死光棍的事。」他繼續向著我傳經授道:「跟你說吧,要過日子兩個字,我認,再兩字,我敢,再兩字。我想。

    再兩字,我不討價。

    我不還價……」

    眼看他就要把兩字說出兩三百字來,我父親清了清嗓子,他也是為了讓所有人——尤其是門外的小醉聽見:「我兒媳婦文黛在中原老家等我兒子回去。

    她是我世交沉石兄地二千金,知書達禮,恪守婦道,我們是民國十年訂下的娃娃親。」

    迷龍:「……啥意思?你小子滿中國亂點燈?」

    我氣結得只好衝我父親嚷嚷:「那是你的想法。仗打多少年啦?人都要過日子,不是演牡丹亭的戲文!……文黛早當你兒子死啦,死戰場上啦。

    你兒子也當文黛死啦,嫁給了日占區地順民。」

    我家老子又打上結了:「你們兩小無猜,定能舉案齊眉。本來自古風流多狂士,有些風花雪月也算小雅,可不要來我面前說什麼娶嫁終身……否則我就沒有這個兒子。」

    說罷了他就走開,往正堂上找了最正地椅子一坐,那意思明白得很,過去跪了陪罪——他很大度地給了一個機會。

    迷龍吸著氣,迷龍歪著嘴,迷龍用老頭子看不見的那半張臉沖老頭子做鬼臉,雷寶兒學他,迷龍老婆杵他。不辣傻笑。

    我:「有沒有我這兒子你都有啦……要是一句狠話就出撇得乾淨,那我早跟全世界都沒相干啦。」

    我掉了頭,我知道老頭子臉色不好看,我站了一會,我不想看。

    世界上有那麼多事可以讓象家父這樣地人氣結。

    他認為中國是毀在上九流乃至下九流手裡,嗯,肯定與他這樣無所作為的飽學之士無關,他地錯不過是放不下一張安靜書桌。

    我慶幸我終於沒有成為一個他那樣的人。

    迷龍在我身邊輕聲地讚:「孽畜子啊,孝而不順。」

    我頭也不回,我走向小醉,走之前我告訴他:「臉上那大腳印擦了吧,你這日子也過得太逗樂了。踩你的人我看見啦。叫何書光。」

    迷龍愣了一下便大叫:「什麼狗卵子叫個這樣的名字?!」

    我沒理他,我走向小醉,我拉了小醉離開,小醉被我拽離家門前暈暈然地鞠了一躬,我地父親並不理會,而她也不需要向迷龍不辣的鞠躬,所以她也不知道在向誰鞠躬。

    我拽著小醉離開,我不知道我要去哪。

    不辣從院裡追了出來。丫是有一個覺得可用的招:「把生米做成熟飯!把生米做成熟飯!」

    他如此熱烈地吵吵,我瞪了他半晌,一巴掌把他推得絆在門檻上摔倒。

    不辣就四腳朝天地嚷嚷:「把生米做成熟飯!」

    我只好拉了小醉趕緊走。

    我去他死湖南佬的封建鬼魂。天下大亂,人命如同朝露,誰還在乎這樣地生米與熟飯?他唯一做的就是讓我和小醉相處得更加難堪。

    我茫然地在禪達的街巷裡晃蕩。禪達的入夜是深一腳淺一腳地,禪達的夜晚沒什麼燈。我早已經不再拽著小醉的手,實際上她走在我前面。

    小醉:「你要去哪裡?」

    我:「不知道。」

    我前邊那個背影頭也不回,伸過來一隻手。那隻手上伸著兩隻手指頭,於是我輕輕抓住那兩隻手指頭。

    我們都沉默著,於是我像被導盲犬牽引的盲人,我們終於有了個方向。

    一直到小醉家門外,我也沒放開那兩隻手指頭,小醉用一隻手開門開得相當彆扭,但也沒要求我放開她地手指頭。

    我呆呆看著她搗咕地院門,那個木牌留下的痕跡清晰可見。但木牌早已摘掉。

    門終於開了,我們進去,我們別彆扭扭地進去。

    月光下地院子清幽寂靜,被潑灑著一種非人界地光輝。

    我們走過,我開始發現我們的姿勢有多窘迫,這樣的窘迫下實在該說點什麼。

    我:「我把你家煙囪修好啦。」

    小醉:「嗯,你把煙囪修好啦。」

    我:「可是你沒米下鍋啦。」

    她就笑。

    我:「雞呢?」

    小醉:「吃啦。」

    我就笑。

    她撒謊。她不會吃她喂來聊解寂寞的活物,雞拿去換了充飢的雜糧。我怕這院子。我只敢把自己淹沒在活人堆裡。

    好忘記死人,她在這個沒有人味地地方一心思念著失去的世界-現在連咕咕的雞叫聲也消失了。

    我被兩隻手指牽引著進了她的家。

    小醉點燃了油燈。仍然用地一隻手。就像我怕放開她的手一樣,我想她也怕我放開她的手。

    我注意到屋子裡很亂,這種亂是因為空空蕩蕩,床上的被褥少了很多,幾個櫃子打開了再沒有關上,裡邊也空空蕩蕩,這是個很久以來已疏於收拾的家,而家裡很多原有的東西也已經失去。

    小醉:「……好了沒有?」

    我明白她是說我們絞結在一起的手,我連忙放開,並因為這種孩子氣的舉動而有些訕訕。

    小醉迅速關掉了所有地櫃門,把僅剩一床的單薄被褥鋪疊了一下,好讓人覺得這裡住的小主婦還是愛好整潔的。

    我覺得心裡沒個落處,覺得需要說笑,我學著她的口吻:「好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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