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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百零六章 文 / 蘭曉龍

    第百零六章

    然後我發現我又他娘的說錯了話,對一個剛把被褥整理好你又心儀的女人說這種話,幾乎司馬昭之心,於是我連忙用袖子擦著凳子,也不管那可能會把它越擦越髒,並且我竭力把話岔往這個方向:「好了你就坐。」

    於是小醉就坐,我也坐,後來我們的手指輕輕碰觸了一下,於是我們象抓救命稻草一樣地抓住。我們正襟危坐著,愚蠢地互相看著,笨蛋一樣絞結著對方的手指。

    我:「……瘦得不像樣子。」

    小醉:「有點感冒。沒精打彩的,屋子都沒收拾。」她這樣解釋著:「不過都好啦。」

    我們瞪著對方,不說話,但是小醉的手指一路在上溯,一直摸到我的肩頭。

    小醉:「這啥子回事?」

    我就跟她一樣的輕描淡寫:「有點倒霉。沒辦法。很多人拿著槍互相砰來砰去的。有的喜歡砰別人的傢伙很欠砰,只好把他們砰回老家。」

    小醉就摸了摸我的傷口周圍,隨著我一起笑:「這個我就治不了啦。」

    我:「我有名醫伺候。是死人都治得活的大國手。」

    小醉:「那就好……」

    然後我們聽見清晰的一聲,響在這間油燈如豆的屋裡,我熟悉不過,一個飢腸轆轆的聲音,並不來自於我——而小醉愣了一下,看來她希望我沒有聽見,於是我裝作沒有聽見。

    於是她獎勵性質地衝我笑了笑,也許除了獎勵還有更多:「……你那個朋友說的……我們要不要把生米做成熟飯?」

    我看著她。她在玩笑,並期望我能應對,於是我應對,我們迅速成為靠玩笑逃避現實的同謀。笑很消耗體力和熱量。但是我們需要。

    我:「哪裡還有生米?我們早就是熟飯了。」

    她就瞪著眼,給我表演驚訝:「不好啦。那都沒人管,早燒糊啦。」

    我:「小日本都沒打瞎的眼睛,差點被你拿花扎瞎了。米淘過啦。我沒修好你家煙囪。米下鍋啦。我修好了你家煙囪。水煮沸啦。

    我對著迷龍家小崽子說我是他爸,你是他媽。水撲鍋啦。我做逃兵,你做同謀。熟啦。我是北平人,北平沒我想回的家,禪達倒蹦出來一個。熟啦。剛剛好。糊不了。」

    小醉笑嘻嘻地瞄著我:「你家裡是米先熟,水再煮沸嗎?」

    我:「哦,錯啦。我是大名孟煩了,字顛三,號倒四,江湖上人稱煩啦小太爺,一切順序全都顛三再倒四……你倒記得清楚。」

    小醉:「我……」

    然後我們又都聽見飢腸轆轆的一聲,小醉紅著臉。笑,堅持:「沒有你那麼多為國為民的大事,當然記得清楚。」

    但是我再也玩不下去,我低著頭,把手插在狗啃一樣地頭髮裡。哭了。

    我:「我沒錢。沒錢讓你在這鬼地方活下去。」

    她替我梳理著我的頭髮,因為我那樣只會把自己弄得更慘不忍睹。她還在逗著我:「這哪裡是鬼地方勒?你會要找一個鬼地方安家不?」

    我:「它就是鬼地方。因為我們每個人都在這裡活得很難……我們都跑不出去,被黏在這裡了一樣……遲早我們還要為了這個地方去死,死都死得背井離鄉。死都死做了野鬼。」

    小醉:「我哥哥從來不准人說死說活的,誰說了就要喝一大碗花椒水。」

    我:「我不是你哥哥。」

    小醉:「你當然不是。」

    我:「我做事做不了他那麼漂亮。我只是一個虛銜的小中尉,沒走私鴉片的本事,沒倒賣槍枝的權力……有也不敢做,怕對不住死人。」

    小醉:「……你當然不會做那種事。做什麼要做那樣造孽的事勒?」

    我:「……所以我很窮。我那點餉一文不剩全給了我爹媽……我爹很乖戾,我媽逆來順受……可你越說砍頭只當風吹帽,你越要想,這條爛命是誰給的……不是地。

    小醉,他們不靠我,是我靠他們活著的……你懂嗎?小醉?」

    小醉:「懂的呀。你很厲害,可也不能靠自家一個人活的,又不是石頭。」

    我仰了我難看的臉看著她,我很傷心,臉很扭曲。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懂我不要臉地在說什麼。但無疑,在關於生存的故事上。她比我懂得更多。

    於是我苦笑:「我厲害?我是我認得的最沒用的人。」

    小醉在我地手上拿手指劃著圈子。因我的措詞而好笑:「你認得的你?啊,那你認得的其他人都不是人啦。是齊天大聖。

    他也不要大鬧天宮,他就打到閻羅王家把死了的人都要回來,那就好啦。」

    我:「我不認得這樣地人。我真想認得這樣的人。」

    小醉:「我也不認得,所以你就是我認得最厲害的人啦。」她反駁我的搖頭不迭和苦笑:「你看看。你一個人就養活爸爸媽媽兩個,我連自家一個都養不活。」

    我:「……天地良心,這叫哪門子地厲害呀?」

    小醉:「你頂天立地的。有哪個能從江那邊把家裡人搶回來呢?哪個男人都講自家了不得,可是我曉得,他們做不來。」

    我苦笑加呻吟:「……不是的。是我那鬼團長干的。」

    小醉:「你還救了他呢。今天在街上,你為了他,你一個打十多個。」

    我:「我哪兒在打呀?要說打,他們隨便揀一個也能放翻我兩三個。」

    小醉:「打架還不容易?我都在打。你嚥下那麼多鬼氣,你還不說,你頂天立地。」

    我:「……我該拿把小刀攮死我自己,慢慢的一刀一刀攮。」

    小醉嚇一跳:「做啥子?」

    我:「瞎說的,我知道啥叫痛,所以最怕痛……我現在只是在還債。以前他欠我們的。現在,我們欠了他的。」

    小醉:「我不懂。」

    我:「不懂好。我也很想不懂,可是已經懂了。」

    小醉:「……你不要急。你很快就能站在南天門上地,揮著川軍團的無頭旗。行天渡地橋又會搭起來,你那些死在南天門上的弟兄就都能安息了……」

    我嚇了一跳,我的反應劇烈到把小醉也嚇了一跳:「誰、誰告訴你的?——迷龍這個該死的大馬哈魚嘴巴!」

    小醉:「誰告訴?你天天都掛在臉上啊,眼睛裡也是,到處都是。你從來都只有半個人在這裡跟我說話。還有半個在江那邊。你們都一個樣子。

    上官姐姐講迷龍哥也是一樣,火燒眉毛地回家來,火燒屁股地回陣地。他們想給雷寶兒要個弟弟,一直要不來。上官姐姐講沒辦法,打這個仗的人都著了咒了,魔住了。

    死人沒入土為安,活人要自愛自重。這是我哥哥講地,他講不要提不要提。做份內事去。」

    我:「……不要提不要提。我求你。」

    小醉:「不提了。我地男人從來不覺得他了不起,也用不著別人來說他了不起。他就是不虧不欠地,這麼頂天立地。」

    為了平息我扭曲地表情,她拿著我的手撫摸她的身體。我把全部注意力用來探索她瘦弱的肩胛,她就對著我耳朵吹氣。後來我又聽見一聲飢腸轆轆的聲音。

    她就因為我的僵滯拍打我的腦袋,一邊開著這樣地玩笑。

    小醉:「我們要不要把生米煮成熟飯?」

    我:「……不。」

    但我的嘴和行為是兩回事。她用她的手指一直和我的笨拙開著玩笑,是的,這對我有用。我從不放鬆。

    她這事上很熟練,是我地老師。從來半個的孟煩了回了回魂,今天晚上成了整個。

    我很酸楚,以前我一直以為只會覺得沖天的醋意和怨氣。

    我有什麼資格接受這樣的饋贈?……我接受了這樣地饋贈。」

    月亮已經淡成西邊天穹的一個影子,天很黑,某戶殷實人家養的雞在扯脖子叫,禪達已經沒多少雞了,所以它的聲音很孤單。

    我從小醉家出來。黑漆漆的,我一邊摸索著穿好自己的衣服,一邊又看了看那黑漆漆的門洞,並沒有值得刻在腦子裡的非常之相。我有改變?我一成不變?我不知道。

    我深一腳淺一腳地離開。

    我離開小醉家,很黑很黑,比夜晚更黑,經常我要摸著牆走過那些敲釘轉角。

    我離開小醉家,回我團長地身邊。我父母的住處。迷龍家。

    天要亮不亮時,我明白了迷龍的心情。那瘋子跑回禪達,那瘋子再跑回祭旗坡,世界對他就剩下兩極,永無中和。

    我瘋子一樣想留在小醉身邊,留到八十耄耋,九十鮐背,我們愛惜著對方身上的每一條皺紋。可第一聲該死的雞叫,遊魂野鬼孟煩了想的是,回他團長身邊。

    我絆在什麼東西身上,摔了一溜滾,那東西對我吠叫,我對它吠叫-那條野狗子夾了尾巴逃開。

    關上的門現在開了條縫,小醉在門後搗騰著什麼。

    天亮了一小下,黑了一大下。

    小醉在門後搗騰的東西算是完事,她把那塊標誌營生地木牌掛回了門上。後來她呆呆地看著。

    黑那一大下時發生很多事。

    小醉把她地木牌掛回了門上。因為昨晚有個不要臉的傢伙一字沒提,可幾乎是明火執仗地告訴她,自謀生路,我養不活你。」

    死啦死啦躺在床上,瞪著眼,他從窗欞裡搜索不到任何天光,於是他臉上有了從未有過地蕭索和茫然。後來他歎了口氣。

    我的團長早已醒來,瞪了迷龍家窗戶兩小時後,他歎了口氣。如果我在旁邊就會被嚇到,他睜開眼可能做任何事情,但從不歎氣。

    虞嘯卿。站在桌邊,用不著懷疑,這貨已經這樣把自己當釘子敲在桌邊,足足站了一夜。

    他看著鏡子,鏡子裡的那個人已經沒有生氣了,他又看了一回,然後拉開抽屜。

    這位暴力傾向嚴重的領軍者是為自己預備了一抽屜的手槍的,柯爾特、勃朗寧、毛瑟二十響、史密斯左輪、日本南部……像他地部下一樣。列著隊,等著他。

    虞嘯卿遲疑了一會是要決定該用哪枝槍-最後他還是選擇了最心愛的也是絕對一彈致命的柯爾特。

    上彈匣、開保險、推膛上彈、舉到腦袋邊,一擊即發。

    一群肯定也是盯了一夜的精英們衝了進來,連門也被撞脫了倒在地上。扭打,摁住,走火的槍響。被打飛了頭盔的余治搖搖晃晃從人群裡退出來,癱在一張太師椅上。

    被虞嘯卿拿槍柄搗了腹部的何書光在原地痛得直跳。但槍總算被搶了下來,虞嘯卿被七手八腳抬回床上。摁在床上。

    虞嘯卿的反抗是不發一言但是絕對頑強地,沒人做聲,沉悶的毆擊聲不絕於耳,不斷有被他扁了的屬下痛苦不堪地退開幾步,再又衝上。

    床轟然塌了。

    張立憲摸著自己的臉。何書光揉著肚子,余治研究著頭盔上那發手槍彈的擦痕-他們站在虞嘯卿的屋外,屋裡燈光映出的人影已經不是那樣紛沓,後來李冰瘸著腿出來。

    李冰:「打了鎮靜劑。師座好些了。」

    張立憲從牙縫裡蹦出幾個字來:「-先-人-板-板!」

    何書光:「老子今天要打架。是好弟兄的不要擋我。」

    余治:「不用槍好嗎?我今天不想再看見槍。」

    他們配合默契,主意是幾句話就有了。不用槍沒問題,他們整理著身上地刺刀、砍刀、馬鞭子、棍子-這些玩意使他們在對峙階段的青蔥歲月也過得不是那麼的無趣。

    虞嘯卿戳了一晚上後斷定生有何歡,死亦何懼。雖然『自殺』未遂,卻叫他的手下們悲憤莫名-他們要出氣。他們昨天已出過氣,可他們有出不完的氣。

    天色已經放亮了些,那幫貨站在小醉家門外,進退有序張馳有度。居然巷頭巷尾一邊幾個,物資豐富,出動到吉普車,思維慎密,還拉了個兩翼包抄地戰略部署。

    可天色放亮叫他們心裡不大舒服。

    張立憲:「這家沒錯?」

    何書光:「沒錯。我瞧過她進去的。」

    張立憲:「你兩眼賊光,脖子就跟著女人轉。就給自己弄一個。」

    何書光:「小地方。俗脂庸粉。」

    張立憲在嘴裡發出一聲牙疼似的吸溜:「余治上。」

    余治:「何書光上。他天天跟幾百個女的亮大膀子。」

    何書光驕傲地:「我可從不跟她們搭話。」

    張立憲:「……誰上?!」

    余治:「你上。」

    何書光:「你昨天被她收拾慘了。你上。」

    張立憲:「……誰被她收拾慘了?!」

    他們面面相覷。

    虞師軍紀嚴明,給他們胡來地空間不多。縱觀戰局,打上祭旗坡將被人海淹沒。迷龍家是知道的。可那叫擾民。而且想起我那家父誰都心有餘悸。

    翼側擊破,小醉這是他們唯一能找到的軟肋。

    余治:「老張。你昨天頭套菜藍子,嘴叼蔥葉子,就是她做的好事。」

    張立憲恨得就去揪余治的耳朵,還鬧個未遂:「……我上!」

    余治和何書光詭計得逞,就跟在張立憲後邊擠眉弄眼,絲毫不以老大的滑鐵盧為哀事。

    然後張立憲被一幫嘍囉們保護著,到了門外還要一通打量,好像門上邊被設了詭雷,最後他們的眼珠子定在那塊木牌上,木牌沒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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