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百零四章 文 / 蘭曉龍
第百零四章
然後他就人事不省了——讓我站在我們那輛連泥帶血的破威利斯旁邊,我們好容易蹭到這輛車旁邊,現在我看著那輛車發呆。
我:「你不能這樣啊……現在咱們怎麼回去?」我狠拍著他的臉頰:「喂,我不會開車!」
那傢伙死肉般地往下墜,最後我只好看著空地那邊的一輛破推車茫然。
我的團長躺得很舒服,這也許是我的主觀,因為他躺在那輛破推車上,我不知道一個人暈厥的時候是否還能有舒服與否的感受。
我就很不舒服,靠一隻用不上勁的手是拉不了車的,我像克虜伯拖他的戰防炮一樣,用破布和背帶做了一根挽帶,挽帶掛在我沒受傷的那半邊身子上。
我拄著車上掛著的那枝槍,現在我就終於有了兩個著力點了,我用它和我的好腿一起往祭旗坡掙命。
很費勁啊——可我仍然很高興,我仍然時時露出快樂的微笑,並因為這種微笑而要回頭看一眼我拖著的那頭生豬,我滿意得直哼哼:「回去啦。回去啦。都不會死。沒人要死。」
後來我看見那幫精銳,他們憤怒而茫然地簇擁在街角,我的到來讓他們迅速有了焦點,他們向著我指指戳戳。
上天寵愛驕傲的人,給他們一顆永遠孩童的心。我說的不是天真淳良,是他們永遠只顧自己的喜好厭憎。
他們愛死了虞嘯卿和那個能讓他們全體喪命的作戰計劃,他們有多愛那個就有多恨我們。」
然後他們分出了幾個,張立憲還沒動,但何書光、余治、李冰他們迅速圍了過來,然後張立憲最後一個慢條斯理走過來,好像他和要發生的事沒有關係的樣子,但瞎子都知道。
丫就活脫一個在模仿中長大的小虞嘯卿。
余治拿掉了我的槍,他們看著我,憤怒在平靜之下,是地,虞師座訓導要冷靜,於是他們模仿出冷靜。
何書光:「師座很少坐,可現在躺下了。」
我也很平靜,平靜而絕望。絕望模仿不出來,那是從心裡出來的東西。
我:「要是有個地方可以躺,我們謝天謝地。」
余治:「拖著你的竹內連山,躺回西岸去。」
李冰:「死瘸子,上回我該就地崩了你。」
他們拍打著我的頭,拍得塵土喧天,便忙在我的衣服上擦手,然後發現那只會越擦越髒。於是他們改成了用腳踹,還好只是輕輕地踹,以盡可能地表示蔑視。
我只好苦笑,我知道我的笑一定能讓他們惱火,是我唯一能做出的還擊:「老天爺很寵你們。很煉我們。」
何書光:「因為你們欠煉。」
余治便給他搭腔:「二哥,啥叫欠煉?」
何書光:「在戰車裡憋壞腦子啦?欠煉就是欠揍啦。」
余治:「咱給他補上吧。省得人老殘花敗柳的。」
何書光擦著他地小眼鏡,那叫默許,於是踹在我身上的腳重了很多。並且看勢頭將是十幾個人的劈頭蓋臉。
我站穩,站穩並且護在那輛推車前,我可不想哪個毛小子去動死啦死啦,我自己也不想挨揍,於是我指給他們看我的傷:「我受傷了。」
李冰:「傷了又怎麼樣?」他忽然開始打官腔:「我疑心你是自己打的黑槍,逃避戰事。」
余治:「就是!」
眼看又是一頓暴踹,但是張立憲舉了一隻手:「等會兒!」
在這幫渾小子中間,他發話至少頂半個虞嘯卿。於是都住了。張立憲踱上來,研究了一下我的傷口,他絕不會輕手輕腳,但也不會刻意重手重腳,他倒不惡毒。
張立憲:「三八槍,中近距穿透——是打日本受的傷。別碰他的傷。」
我:「別碰我團長。」
張立憲:「我們不碰沒知覺地人。」
何書光:「那碰啥?老子是不是還要請他吃頓飯?」
張立憲:「不碰沒知覺的人。不碰傷兵——只要他是和日軍作戰負的傷!」
他一嗓子把所有人喝安靜了,然後他譏誚地看著我。
我不寒而慄。
那是驕傲,不是憐憫。那是自誇。不是同情。
我的團長躺在推車上。他們沒有去動他,真沒有去動他。
我被十幾手烏烏匝匝地推跪在塵埃裡。我的手被毛毛燥燥地纏上了。
行伍之人,身上除了刀就是槍,幾把刀在我頭上縱橫捭闔,把我本來草窩樣地頭髮割成了狗啃,幾把刀在我身上大刀闊斧,把我的衣服割作方便扯掉的破布。
他們做這些勾當的時候還真夠小心地,盡量不碰到我的傷口。
我忍耐著,從人腿紛沓的空檔中看著我的團長,我甚至還能微笑。
那只是暫時。
余治:「筆墨伺候!」
那小子拿著從老百姓家要的-一個臭哄哄的硯台和一枝臭哄哄的禿筆,他擠進人群,還沒忘了作個大揖,把筆硯捧到我的跟前。
他們地老大張立憲拿了筆在我臉上開始塗抹,我看不見寫的什麼,我忍受。
張立憲在我額頭上畫了一個太陽旗,在我臉上寫了「小日本鬼子」。
然後他擦著手推開,他很滿意,他在笑,他周圍的傢伙笑得打跌。
何書光:「不夠象啊不夠象!」
不像他來填補,我赤裸著上身,有的是他可以畫的地方,於是他在我人中上畫了仁丹胡之後,在我身上畫上了一個更大號的太陽旗。
我開始猛烈地掙扎,但那幫傢伙營養良好,體力充沛到過剩,哪一個都能制得我動彈不得。
余治在我身上寫著「小日本走狗瘸子太郎」,而我向著他們大叫:「你們幹嘛不剝了我一塊皮?!」
李冰在我身上做著諸多的補充。而一幫傢伙躍躍欲試地等著更多補充。
李冰:「我們不碰傷兵。」
我:「我與日寇作戰多年!」
張立憲扯開他的衣襟,讓我看從鎖骨直下地刀痕,我不知道他怎麼還沒死。
張立憲:「跟老百姓吹去吧!我們也與日寇作戰多年!」
何書光:「咱們收地那些小日本零碎呢?!」
有地是啊——既然已與日寇作戰多年。
於是那些零七八碎地日本玩意全往我身上堆了,某中尉的肩章,某軍曹的勳章,某死鬼的千人針,某軍官的王八盒子-居然還是灌滿子彈的,某日本兵的三八刺刀。
某鬼子敢死隊縛在頭上地帶子-全是來自他們的敵人,瞬間我成為全禪達最荒誕的一個人,我琳琅滿目到慘不忍睹地跪在禪達的街頭,禪達的鬧市。
張立憲:「向虞師和禪達跪罪。跪足一個鐘頭,送你和你的鳥團長回垃圾團。」
於是我眼裡充盈著淚水,我怪誕地笑著:「好啊。真好。值啊。真值。」
何書光:「那小子哼什麼?」
余治:「嘴硬唄。腿完了,勁跑嘴上了。」
我跪著,在我被塗得鬼畫符的肩頭蹭掉我不想在他們面前流出來的眼淚。臉上和肩上都被蹭得更加墨跡模糊了,襯著我臉上掛著地那個古怪的笑容。
我的團長還躺在推車上人事不省,不知道他如果醒著會如何對付這些人。
這時候一塊石頭向我飛來,砸在我的肩頭,伴隨著一個禪達人的暴喝:「小日本子!」
張立憲:「擋掉!」
何書光便摘下鋼盔。「光」地一聲把第二塊飛來的石頭擋在人圈子外。
張立憲同時笑嘻嘻地向我低聲——一個不明事態的小陰謀家:「不准說中國話。說一句跪多一個鐘頭-就是說,你的團長要躺多一個鐘頭。」
我瞪著他,我看著我地團長,也看著迅速聚攏的禪達人的怒潮向我湧來。那幫精力過剩的小傢伙並不知道他們惹出了什麼樣的事。
排個圈子,把我護在其中,把揮舞著石頭與鍬頭的禪達人排在其外。
張立憲笑嘻嘻的,還以為他能控制事態:「鄉親們,這個鬼子俘虜很重要,我們還要押回師部審問。不要弄傷他——就是說,扔可以,不要扔石頭!」
於是暫時的。飛向我地換成了唾沫和垃圾,可那只是暫時——很快余治就發出了一聲慘叫:「誰他媽的又扔石頭?!」
不是誰,而是已經失控的大部分人,石頭繼續飛來,鍬把子已經舉起。
虞師號令分明,不敢動手還擊的張立憲們迅速被撕開一個缺口——而我茫然地瞧著向我飛來的唾沫、垃圾、石頭,瞧著舉在空中的鍬,它像是憤怒而盲目的旌旗。
我終於掙開了他們纏在我手上的繩索。他們本來就綁得不緊。我跳了起來。
我:「我從二十歲打到二十五歲!我為這場戰做地不比你們少!」
何書光一邊盡量把人排在圈子外一邊衝我叫嚷:「閉嘴!不准說中國話!」
我:「我只是沒你們那樣地力氣去喊壯懷激烈!我喊不出來——在還沒激烈的時候就做你們這樣地破事?!」
張立憲拚命抵擋著往上湧的人潮:「放下!你放下!」
他那樣叫是因為我掏出了他們掛在我身上的王八盒子,我把那枝難看的南部式握在手上——他們無法干擾我。
他們大部分人被沖擠到了圈外,僅剩的幾個拿吃奶的力氣拿出來抵擋狂怒的禪達人還嫌不夠。
我:「我夠啦!——去你們的虞師!——去你們的精銳!——去你們的這個世上的一切!——我見過死人!」我把槍頂到了自己頭上,又想起件很重要的事:「你們送他回祭旗坡!」
張立憲:「放下!!」
我對他擠出個譏誚的笑容,打開機頭。
但我沒能摳下去扳機,因為禪達人聽見一個小日本子如此流利地口吐人言,衝勢已經緩和,而這時人群裡衝出來一個,瘋狂地掄著王八拳。
第一下就招呼在張立憲的頭盔上——那是我父親。
我父親:「你們抓錯人啦!他是愛國將士!」
張立憲有點狼狽,我父親凶橫得狠,扒拉著任何攔他地人,王八拳著落在任何障礙之上。禪達人安靜下來,看著一個凶暴的老頭子對著幾個武裝到牙齒的年青軍官掄拳。
我父親:「他是愛國的!為了吾國吾民他連父母都不要了啊!他連腿都不要了啊!蒼天,偌大的中國放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嗎?!」
我呆呆地看著我的父親行兇逞強,余治李冰幾個聯手才把他抬了起來,並打算抬離人圈。我手上的槍漸漸軟垂。
我羞憤欲絕。但是我在家父面前殺過人。我用槍頂過他地胸口,我是否還有勇氣在他面前打爛自己的腦袋?
然後我聽見小醉哭腔的嗓音:「他是川軍團的人啊!你們不記得了嗎?我們給他們放過長明燈的!就剩了十一個人回來!」
我轉過了頭,看著小醉和張立憲撕巴,張立憲今天也真是時運不濟,那麼愛裝儒雅的人,先被我老子掄了幾王八拳,然後是小醉,小醉比他矮。
拽著他鋼盔帶子往下拽,拽得他成了睜眼瞎子。
我趕緊抹乾我的眼睛,這通胡抹也讓我像足在羅剎國混日子的馬龍媒,我從一張鬼臉下露兩個眼白,瞪著身周地荒唐發出虛假的笑聲——我並不想笑。
但我知道這樣笑會讓折騰我的人生氣。
何書光急著為他一盔遮天的大哥找回場子,那並非說他有勇氣去和一個年青女孩打架,「我知道你住哪兒!褲襠巷第三個門!老子知道你做什麼營生的!老子上門弄死你!」
我還在笑著——小醉根本沒管何書光虛弱地威脅,她有一個菜藍子。
於是她把菜藍子罩在張立憲已經卡在鼻樑的鋼盔上——看著張立憲在鋼盔和菜藍之下掙扎,於是我聽著自己的笑聲都有些瘋狂。
郝獸醫、迷龍和不辣、蛇屁股走過街道,看著前邊那堆簇擁著的人。郝獸醫很茫然,迷龍幾個傢伙則精神大漲,有熱鬧看總是好地。
他們看不清人堆裡,只看得見人堆外被余治和李冰抬出來的我父親。他們也真夠辛苦的,足抬了百十米才敢放下,一路還要承受我父親的老拳毆擊。
余治:「別動!站好啦!我捶你個老東西……」
他說別動的時候我父親已經站好啦。他說站好啦的時候我父親的王八拳已經又掄了過來,抓花了搜索連連長的臉,踢了戰車連余治地褲襠。
郝獸醫們莫名其妙地看著,然後看見推車上躺著的死啦死啦、人群中的我,和終於被何書光從張立憲腦袋上架開的小醉。
迷龍:「這犢子扯大啦,欺負老幼婦孺啊?」
蛇屁股:「打他們個死僕了街的!」
不辣掉頭就從禪達鄉農的手裡搶了條扁擔,迷龍要找殺傷力更強的傢伙,脫了衣服便在街邊包石頭。不辣拿扁擔狠抽精英們的背脊。蛇屁股和人玩摔跤。
迷龍衝上去掄開他地流星錘,一傢伙把輜重營副營長砸了趴下。
我忙活著撕扯開抓著小醉地何書光。但我後來發現我是在把何書光從小醉手上撕扯開。
張立憲忙著拽掉頭上新添的幾道頭飾,還要把連菜藍子一起摔掉地頭盔撿回來,他一邊吐掉嘴裡的蔥葉,一邊瞧著他的夥伴們被收拾得落花流水。
郝老頭兒等了許久,最後終於決定和人進城瞅瞅,他們的到來逆轉了戰局——虞師講個秋毫無犯,精銳們絕不敢對百姓飽以老拳。我孟家穩贏。」
張立憲:「東北佬,放馬過來跟格老子玩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