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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十二章 文 / 蘭曉龍

    第七十二章

    我差點就把個手揮下去了,氣得直罵:「你個死十三點要利落點!」

    這回再叫阿譯十三點就沒剛才那麼融洽了,他多少有點受傷地看我一眼,但總還是把注意力集中在望遠鏡上。

    我確信此戰源於祭旗坡和南天門窮極無聊的罵陣,但因辱及虞嘯卿而迅速升級。

    到了這步田地,已經與虞嘯卿再沒半點兒關係,它只是一群背井離鄉的傢伙在這裡做鬱積已久的渲洩。

    阿譯:「好啦好啦!」

    我便把手猛揮了三次:「一!二!三!」

    橫瀾山那邊的旗語也在揮動,從橫瀾山到祭旗坡的幾千個聲音「一二三」地一起計數,然後從橫瀾山到祭旗坡猛炸出一個怕是禪達也聽得見的聲音——那是幾千人一起喊出來的:

    「竹內連山,你媽巴羔子!」

    這樣洪亮到超現實的聲音在怒江河谷和山巒裡轟轟迴盪,它過去之後你覺得這個世界成啞巴了,什麼都再也沒有聲音,南天門的幾千日軍一片寂然。

    不知道誰先笑的,然後我們這個壕溝裡的人笑得錘著砸著,笑得打跌。阿譯仍堅強地在觀察來自橫瀾山的旗語,「主力團弟兄向咱們表示感謝。」

    我笑得喘不過氣來,「不稀罕!」

    對岸南天門裡傳來古怪的聲音,聽了像是拉鋸子砸石頭,但你沒瞧見正主前怎麼也不能確定那是什麼聲音。虞嘯卿的精銳們不是蓋的,甫一出手便叫西岸鴉雀無聲。

    但在這樣長久的對峙中你很難保持每分每秒的仇恨,它只適用於戰場上的短兵相接。」

    我用望遠鏡張望著,我身邊的槍手警戒著,鬼知道日本人會用一種什麼樣地方式進行報復。

    阿譯忽然驚訝得咦了一聲:「那是日本的越劇嗎?」

    我:「是日本人的京劇。」

    阿譯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然後他意識到又被我取笑了。他瞄了我一眼,但是我們都全神貫注於對岸陣地上冒出的那個日本人身上了。

    那傢伙在幾種聽起來有點亂糟糟的日本樂器伴奏中,光得只有一條纏腰布,露著他極難看的五短身材,肚皮上畫著一張鬼臉,但他倒是大方得很,手上拿著一柄扇子跳一種奇怪的舞蹈。

    泥蛋:「耍流氓。」

    滿漢:「是在罵人吧?」

    我身邊的傢伙過於緊張地拉開了槍栓,被我把槍拿了過來。

    我:「剛才他們也沒開槍。你要懂點兒規矩。」

    「么子規矩?」我回頭。不辣他們已經回來了,顯然對這場奇怪地戰爭還沒搞清端倪。

    我:「好。好極了。不辣你不是愛唱戲,上去唱去。」

    不辣:「壞透啦。要我死啊?」

    我:「死不了啦。小太爺輸不得這口氣。」

    不辣掙扎著,被我們一幫早就在這的往外杵。

    每個陣地為射界著想都會清空,那片空地現在成了天然的表演場地,誰一直窩在壕溝裡過都並不那麼快意,而至今還未有人開過槍則成為安全的保證。

    不辣不負眾望,又擰又拋媚眼的騷得很。連對岸都是一片忽哨和怪叫聲。

    不辣:「胡大姐——呃∼。我的妻——啊?你把我比作什麼人羅呵呵。我把你比牛郎不差毫分啦。那我就比不上羅呵呵。你比他還有多咯呃……」

    這是一場比試,從一開始就是,那個舞蹈時似乎在炫耀羅圈腿和肚腩子的傢伙很快敗下去,而西岸響起這樣一個調門。

    「……衝上高山,用我們的屍骸填滿溝壑。走向大海。讓我們地浮屍漂滿洋面……」(日語)

    不知道什麼詞,但那樣的調門還是合唱,不是不辣那一個荒腔走板壓得住的,不辣很快被掄了下來。東岸下一個蹦出來的人並不在我們這邊。

    橫瀾山上的何書光又蹦了出來,他地衣服還沒穿上,以至我肯定他一定要感冒。

    我在望遠鏡裡看著他揮著一把刀,那是虞嘯卿的刀,何書光的刀花耍得著實好看,但他是在用刀做指揮棒,橫瀾山的人本來就比我們多得多,歌聲響起來時比方纔那聲「媽巴羔子」幾不遜色。

    「旗正飄飄。馬正蕭蕭,槍在肩刀在腰,熱血似狂潮。旗正飄飄,馬正蕭蕭,好男兒好男兒,好男兒報國在今朝……」

    他那個狂勁兒也許幼稚,但要幹這種傻事也許就需要幼稚,從調門到嗓門都徹底把西岸壓倒。我們這邊會唱地人也跟著唱。至少我旁邊的阿譯在哼哼。

    並且又伴之顫抖和眼眶發潮。

    我眼睛上杵著一個望遠鏡,爬在交通壕的梯子上東張西望。我像一具漠不關心的探照燈。我已經為類似這樣的聲音激動過了,我再也不會激動。

    《旗正飄飄》是在將近尾聲時才被切斷的,它顯然也教西岸有點撓頭,頗費了一趟心思才哼唱出歌詞-毫無疑問,那是中文的。

    西岸:「長亭外,古道邊,荒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灑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我們啞了,這已經是西岸今天第二次冒出中文,而且和上次那個狗屁不通的順口溜不一樣,這樣一首歌如果他們原來不會地話,幾分鐘內是不可能教會的。

    我:「美國調,中國詞,被日本人淒淒切切地唱,很多東西夾七纏八地混在一起,今天確實不會有人開槍,今天以叫罵開始,但在很多事情上我們找不到區別。」

    但是有一個眼淚鼻涕一起飛的傢伙從我身邊衝過,衝上了陣地前的空地,他並不是要像不辣一樣表演,他在叫罵——那是阿譯。抓了狂的阿譯。

    阿譯:「不准你唱!不准你們唱這歌!不准你們唱我們的歌!」

    我沒去拉那個涕淚滂沱的傢伙,我抓著梯子以免自己掉下去,我幾近悲憫地看著他,並且我想起死啦死啦為什麼總用這種類似的眼神看我們。

    我:「你也可以唱他們地歌呀。要是你會地話。」

    阿譯抓狂地跳蹌著:「我不會說日語啊!」

    我:「那就沒辦法啦。這事上他們一向比我們上心。」

    但阿譯忽然想起什麼來了,猛敲著自己的腦袋,他那頭頭髮一會被敲成三七,一會開成四六,一會中分。

    阿譯:「我唱!我唱!」

    然後那傢伙掏出個鉛筆頭。翻出張破紙,找了塊石頭片子墊著,就在雙方地射界這內坐下來猛寫著,我該慶幸今天一片和氣,否則他早成漏勺。

    從我們的陣地裡漂出來的歌聲是這樣的:

    「滑淚喇娃尾恩那魯鳥獨莫諾欲

    太達衣嘛妹薩妹對退撲鳥華司對欲……」

    西岸已啞然,顯然我們唱得並不那麼離譜。

    我拿一塊油布遮在頭上,遮阿譯的口水,那傢伙還在失控中。拿著他剛寫地破紙片,用哭嚎的嗓子念一句,戰壕裡的傻瓜們便跟著嚎一句。

    阿譯:「阿那他額!司對娃他喇!」

    我們:「阿那他額!司對娃他喇!」

    阿譯:「滑他庫司漠司對娃!」

    我們:「滑他庫司漠司對娃!」

    阿譯:「娃淚刺右庫尾基塞基鳥庫古思諾漠獨海!」

    我們:「娃淚刺……?」

    蛇屁股:「太他媽長啦!」

    阿譯便去找剛才被他過於一氣呵成的一段:「右庫尾基塞!」

    我們:「娃淚刺右庫尾基塞!」

    我趁著阿譯沒那麼口水橫飛的時候連忙發問:「啥意思啊?」

    阿譯:「不知道啊!……好像是叫他們投降的意思!」

    我:「你不是不會說日語嗎?」

    阿譯:「我不會啊!我知道點音,剛把音都默寫下來啦!」他在他的紙片上找著發音:「基鳥庫古思諾漠獨海!」

    我們:「基鳥庫古思諾漠獨海!」

    我:「他們不會投降,就像我們絕不會投降。我們都早已膩煩了開槍。我們膩煩了開槍,但也絕不會投降。」

    那輛死啦死啦搶虞嘯卿的吉普開了過來,在我們的上山道口停下。

    這會兒是日軍的合唱。或者我更該說合詠在怒江兩岸飄(日語):

    風雨交加夜,冷雨夾雪天。瑟瑟冬日晚,怎奈此夕寒。

    粗鹽權佐酒,糟醅聊取暖。鼻寒頻作響,俯首嗽連連……」

    山下空地裡的傢伙也在仰首望望不見地呆。

    死啦死啦對他後座上的某人在叫囂:「我讓你看看我軍如何英勇作仗!」

    然後他愣了,他開始撓頭,而他後座上有那麼個我們並不認識,但外形上熟悉得很的人物——反正這些把整座學校、整座工廠搬過整個中國的螞蟻們長得都一個樣。

    破衣爛衫,奄奄待斃,卻一臉該死地陽光和希望。

    ——死啦死啦的車後座上就載著這麼一隻螞蟻。

    螞蟻新奇之極地聽著這兩岸回繚的日語:「幹什麼?這是幹什麼?」

    死啦死啦:「打仗啊!還能幹什麼?」這傢伙對他後座上的人一副火大的樣子,但往下自己也犯著疑惑:「幹什麼?這是幹什麼?——喂,你們!沒看見長官嗎?幫忙拉炮啊!咱們團的大炮!」

    他的車還牽引著那麼一門缺五少六的小炮,一門陳舊地三七戰防炮。那門炮很難過目還忘,它一邊是橡膠輪,一邊是硬木輪。於是永遠發出一種硌硌楞楞的聲音。

    幾個被死啦死啦從山下就抓差的新丁。使勁地拖著挽著那門戰防炮。硬輪子硌著戰壕裡地土。骨龍骨龍地給我們的還擊裡加著噪聲。

    現在上去得瑟的是迷龍,丫那吵得我們曾整星期整星期沒法睡的嗓子現在真是派上了用場。

    迷龍:「尊廳長休要怒氣發,容我三娥把話答,說什麼中華民國七八

    載,年年戰亂把人殺,這本是國家的大事我不懂。我卻知殺人償命千古一厘

    是王法,我地姐姐安善良民弱女子。可憐她無辜地被人殺……」

    咿咿呀呀的唱腔中死啦死啦繃足了臉兒往前走,跟在他地炮後邊,有時又得上去為他被堵住的炮開道,一邊還得推開一尊尊向著他的脊背,其中若干個脊背還在跟著哼唱。

    而小螞蟻好奇得不行,這裡對他是一個全新的世界,他摸摸這個,摸摸那個。

    有時他碰倒了彈藥箱,讓手榴彈滾了一地,有時驚訝於我們架在坑道裡的炊鍋,似乎我們就不需要吃飯-那德行真是讓泥蛋這樣不入流的兵都想揍他媽的。

    小螞蟻:「真了不起!這就是你們的陣地嗎?這個手榴彈是怎麼扔出去地?你們真的就在這裡做飯?煮些什麼呢?炮彈打不下春苗般的生機,鐵翼下死的種子徒生些抗力。

    應聲起來了大時代的戰士,高塔般豎立壓踏著破裂地土地。」

    我們忙著搬開彈藥箱,拿掉被他冒冒失失拿在手上的危險品,把炊爐搬開-而死啦死啦。對著身後那個有感而發的詩人猛轉過身來。

    該詩人並不是那種掉文的吟哦,而是歡快地念誦-在死啦死啦瞪著他地同時歡快地念誦。

    他冒失地拍打著死啦死啦的肩膀,我認為他還不如去碰一個手榴彈:「啊,我看見你說的戰場了,太了不起啦,我知道你說的戰爭了。

    不是我寫的,可我忽然就想起它來了。

    什麼力也瞬不了火炭般的眼睛,什麼聲也遮不著憤怒的吼聲。煙火裡萌育著復興的幼芽。真地,生存要從死裡來爭取。熱血培養起自由之花,我們要在暗夜豎立火炬。」

    死啦死啦呼出來的氣衝擊著鼻翼,迷龍在壕溝之外向對岸擰著身軀,南天門上至少一個伍的日軍在與他琴瑟相和。

    迷龍:「……我頭趟的狀紙被摔下,二趟把我的哥哥押,三一趟拼一死贓官才把那傳票發……」

    死啦死啦:「迷龍你個不要腦袋的玩意在幹什麼哪?!」

    迷龍:「四一趟他的父子全到案他逼我倆按來畫押……打不起來!玩吶!」

    死啦死啦抄起剛被我們搬開的鍋蓋便砸了過去:「滾他媽地下來!」

    迷龍便連滾帶爬地回了壕溝,順便抄著那個剛拿來砸他地鍋蓋還給我們。

    迷龍:「吃飯傢伙你都摔啊?咋啦?我又咋啦?」

    小螞蟻:「到戰場上馳騁高唱。我們要在暗夜豎立火炬。」

    迷龍:「……這是哪來的?」他看了眼死啦死啦。死啦死啦瞪著那位小詩人,然後開始喘著氣望天:「你拉來地?什麼玩意?」

    死啦死啦:「我拉來的是戰防炮!」

    一直在瞌睡的克虜伯便清醒了:「啊!炮!」

    他這樣呻吟了一聲。便把龐大的身軀壓向停在坑道的那門戰防炮,往下我們再沒見他起身了。

    迷龍:「那玩意不能吃,又不能睡。我說的是人。」

    死啦死啦:「他自己跟來的!」

    死啦死啦便繼續望天喘氣。

    現在日本人那邊在陣地上跳一種並不奇怪的舞蹈,連我們都看得懂他們在扮演插秧或豐收,在這上邊我們並沒有什麼區別。

    死啦死啦攀在我原來攀的梯子上,煩燥地看著,我保證現在讓他煩躁的東西並不在西岸,而在我們這坑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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