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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十三章 文 / 蘭曉龍

    第七十三章

    我:「在多少絲襪香皂及其它之後,死啦死啦終於弄到一門行將報廢的三七戰防炮,可在禪達的茶館裡等炮時,他碰上他的剋星-搬運學校和工廠的無數螞蟻中的一隻,相見恨晚的密月期足有三分鐘之久,然後他們狠狠地嗆上,以至死啦死啦要帶那只螞蟻來祭旗坡上看看什麼叫作打仗。

    偏巧,今天不打仗,今天我們和西岸心照不宣達成聯歡。」

    那隻小螞蟻正以從上來便未衰減過的興趣和新兵們扎一堆,因為新兵們對他多少還算客氣點,他正在研究泥蛋手上的步槍,伴之以「軍人兄弟,這東西怎樣用的」這樣的發問。

    泥蛋:「子彈從這兒裝進去,從那兒飛出來。」他開始做一件我已經做過的事情:「躲不開,別想躲開,比聲很快,呼,連血帶肉帶走一大塊……噯?有子彈!」

    他趕緊把槍挪開,因為小螞蟻正想研究子彈飛出來的地方。

    我蜷在一個淺炮洞裡和郝獸醫偷樂:「死啦死啦快氣瘋啦。」

    郝獸醫:「我就不知道他哪裡好氣。」

    我:「他老招不該招的傢伙。要在暗夜裡豎立火炬-除了那幫傢伙還有誰這麼說啊?」

    郝獸醫:「哪幫傢伙?」

    我:「那幫傢伙。」

    我擠眉弄眼了半天,終於通過戳打陣地上的紅色讓老頭子會意。

    我:「那幫傢伙雙十二之後可越來越不成話啦,簡直恨不得告訴全天下人自己是什麼要做什麼的勁頭。」

    郝獸醫:「不是吧。我覺得年青人就是這麼說這麼想的。」

    我:「我年青。我放這種大屁嗎?」

    郝獸醫就只好苦笑:「你不年青呵。你好些時候比我老頭子還老。」

    我愣了一下,恨得只好揮了揮手。

    郝獸醫:「……煩啦,你身體要有啥不好可得告訴我。」

    我:「……怎麼啦?」

    郝獸醫:「照常,你一定是十倍的狠話回了過來。」

    我只好又揮了揮手,像驅趕蠅蚊。

    但我很茫然,郝老頭子也損德,把半面鏡子遞了過來,於是我看見我蒼老而憂鬱的眼睛,那是郝獸醫看得見的,我自己看到更多,我看到最裡邊地敗績與失落。

    於是我搶了那鏡子扔了,於是我看著小螞蟻現在和克虜伯湊在一起。因為克虜伯總算從被他把玩剛一個遍的那門戰防炮上抬起頭,欣喜未褪,但多了點失望。

    克虜伯:「這不是德國炮!它是蘇聯造的!」

    小螞蟻於是又被人提到了他高興的地方,天曉得他怎麼會有那麼多值得高興的地方。

    小螞蟻:「蘇維埃是個偉大的國度,他的人民放棄過很多,但從沒放棄過熱情。他讓我們看見,房簷總是很低矮,但低矮的房簷下總有高傲地頭顱。」

    克虜伯:「……啊?是吧?哈?」

    死啦死啦在梯子上又狠狠向對岸張了兩望。他狠狠下來時把梯子都給弄翻了,連人帶梯子翻在戰壕裡。

    如果不是我也覺得那小傢伙很煩人,真會很高興看他這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樣子。

    我:「我們一直很想把他氣成這樣,我們處心積慮,但從來沒能做到。我一邊幸災樂禍。

    一邊犯著和郝老頭同樣的納悶,他用不著這麼生氣,在幼稚的程度和方向上,他和那隻小螞蟻一模一樣。」

    死啦死啦從梯子下拱出來便下逐客令:「你就不是要看陣地嗎?你看啦看啦都看遍啦。你可以走啦走啦走啦!」

    小螞蟻便微笑:「我看到陣地啦,可我沒看見打仗。」

    「我……」我們看著死啦死啦兩指頭一掄,像是要口惹懸河的樣子,但那兩指頭就沒掄下來,最後僵在那裡衝著天——江那邊日軍在對我們深情地詠唱,丫無論如何有點張口結舌。

    死啦死啦:「我們現在不打仗……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知道嗎?……現在……現在在養兵……天天年年月月地打仗?打仗!你當是……斗蛐蛐呢?」

    小螞蟻:「可您剛才在路上說,您說國人其實從來不缺勇氣和創見,就是太愛安逸。死都不怕。就要個安逸。

    幾萬萬人打破了頭只要一個能搬回自己家的東西,很多別的東西就被我們忘掉了。一個**兄弟說了句能讓我記一輩子的話。」

    死啦死啦:「二十郎當歲,說什麼一輩子?」

    於是小螞蟻就是那麼天真無邪地把死啦死啦噎了個半死:「可人一輩子都是要向前走地呵,不是嗎?」

    死啦死啦只好緊繃著臉兒揮著手:「……空談誤國。走啦走啦。」

    小螞蟻:「不可以空談,但是要有嚮往。你們是國人中真正的精銳,你們出境打仗時我們全校人嚎啕大哭。

    我老師說,同學們不要哭了,用每分每秒來讀書!他們是真正的英雄。

    我們不要荒廢了時日。讓他們成了最後的英雄……」

    我湊在死啦死啦身邊,我知道我很像一個使壞的師爺:「要不要叉他下去?」

    死啦死啦喘著大氣:「怎麼叉?」

    我驚訝於他地愚蠢:「軍防重地。閒人莫入啦。」

    迷龍和不辣便已經開始付諸實施,一人一個上去叉:「走啦走啦!軍防重地,閒人莫入!」

    死啦死啦:「放屁!你們自己又有哪天當這是軍防重地啦?」迷龍和不辣便愣著神,看著他:「老子叫他上來的!誰敢叉?!」

    於是死啦死啦在壕溝裡困獸一樣地轉著,小螞蟻剛才被迷龍和不辣一人一拳,打得現在還蹲在地上說不出話,但這不能稍緩死啦死啦的窘境。

    他終於又把指頭戳向小螞蟻時已經想出了最爛的輒:「老子發你一桿槍一套軍裝,你這一百多斤摞這跟我打仗!我剛說地我就全吃回去!」

    我:「……你找事做?」

    已經晚啦,那隻小螞蟻雖然還痛得蹲著。但已經高舉起一隻手,另一隻手扶著壕溝往起站:「謝謝。謝謝。從北往南一路逃,好多次都想死了算啦。

    能走到這裡和**兄弟共禦外侮,一是還背著書,二是那時就想,這微賤之軀總還是民族之城的一塊磚,當此危難,不該由我自己作主。」

    我便對死啦死啦打著冷哈哈:「致謝詞都出來啦。我說團座啊。你不覺得他

    色不太正嗎?你覺得咱們還不夠後娘養的嗎?」

    死啦死啦:「什麼色?他啥色?」

    你看著一個聰明人犯糊塗就會很無奈,我帶著這種無奈地神情戳打陣地上的一塊紅色。

    死啦死啦:「不是吧?」

    我:「……我是你的副官。你的副官告訴你,槍口向外沒錯,可在虞師公然拉進一個那色的就是大錯特錯。」

    他當然知道那是大錯特錯,所以他現在快進絕路啦,他甚至都不在壕溝裡轉啦,剛摔了他地梯子又被新丁扶起來了,死啦死啦拿著望遠鏡爬到梯子上去向著對岸裝犢子-日本人現在告一斷落了。

    橫瀾山上的何書光又帶著主力團在發飆。

    小螞蟻則向他和我們所有人煩著:「團長,我的槍呢?」

    我們便推著他,擻著他:「走啦走啦。」

    「他逗你玩地。」

    「再不走大嘴巴子抽你,看見沒,這麼大嘴巴子。」

    小螞蟻:「可以沒有衣服。我看見很多兄弟也沒有衣服,可一定得給我槍。我知道來這裡是來對啦。對啦真好。我老師說,對或錯,很重要……」

    我們就聽見一聲「你奶奶個熊」的暴喝。那個剛才還在梯子上裝犢子的傢伙從梯子上捲了下來,狠狠一拳砸在小螞蟻的臉上,然後是下邊緊跟著的一腳。

    我們欣喜若狂,十七八個拳頭一起舉了起來:「揍他媽地!」

    「我早想啦!」

    死啦死啦:「都滾一邊去!老子自己地事,自己料理!」

    然後在壕溝裡便是一片人頭湧動,狗肉狂吠大叫,死啦死啦毆打著一個被我們推來擻去的小傢伙,還要不時抽出拳頭來。

    給某個忍不住對小傢伙放了黑拳地傢伙予以痛擊。

    我:「作為一根殺人無算的沙場油子,半個他也能把那只激動起來就要背過氣去的小螞蟻收拾成末。我們唯一奇怪的是,他到此時才祭出拳頭。」

    小螞蟻站在我們的陣地口兒,眼窩青著,嘴腫著,鼻血流著,一邊抹著,還一邊對我們深深地鞠下一躬。

    小螞蟻:「謝謝。」

    我們湧在陣地口兒。一團人。對一個人,兇手死啦死啦站了小螞蟻鞠下躬地對面。不說話,只喘氣。

    我:「走啦走啦。你別沒夠。」

    小螞蟻:「我錯啦。幸虧你們提醒。其實我來滇邊,本來是想去淪陷區打游擊的,但是我又怕,因為那邊特別難。

    現在我明白啦,難的地方也是中國地方,得有中國人在。」

    不辣:「吹牛皮哪?你做了鬼就過得去。」

    小螞蟻:「只要真想去,總是過得去的。」

    迷龍便搶了新丁地槍,拉了槍栓:「你個槍崩猴。」

    小螞蟻便又鞠一躬:「謝謝。」

    那傢伙一路蹣跚著下山,還在山路邊摘了片樹葉,擦他流不完的鼻血,我們在後邊笑得轟轟的,不辣捶著我打跌。

    死啦死啦繃著臉咬著牙在那裡站著,呼氣和吸氣,呼氣和吸氣,我都有點擔心他搶了迷龍的槍來一下子,還好,他一直站到那隻小螞蟻的背影都在山路上消失了也沒動作。

    死啦死啦:「……媽的小王八蛋,忘了我正事。」

    迷龍便樂著:「有屁的正事。你要上去嚎兩嗓子?」

    死啦死啦便茫然了一會。聽著橫瀾山的鬼叫,這一整段子功夫,戰壕外地事情都快被我們忘掉了。

    死啦死啦:「我是要嚎兩嗓子……我東西呢?」

    我:「啥東西?」

    死啦死啦也不說,推擠著我們好回去陣地:「我東西呢?」

    克虜伯還跪在那門戰防炮旁邊,連剛才死啦死啦地大打出手都沒讓丫離開這門炮。死啦死啦站在他身邊,沒說話,但總算讓克虜伯抬起一張哭喪的臉。

    克虜伯:「缺這少那的。」

    死啦死啦:「能使不?」

    克虜伯:「光瞄都沒啦。」

    死啦死啦:「打得出去嗎?」

    克虜伯:「炮又不是打得出去就算的。」

    我們便在旁邊七嘴八舌地:「你管這破玩意幹嘛呀?」

    「連絲襪帶香皂帶陪睡就換這堆破鐵啊?」

    「賠了夫人又折兵。」

    死啦死啦:「七嘴八舌的鳥。兵要有個兵樣子,炮也就得在炮位上。擱這不礙事?人都過不去啦。」

    阿譯:「那倒也是。」

    我:「往哪擱吧?」

    死啦死啦話也不說。蹭蹭地就往前進。克虜伯可找著自己啦,連新丁幫忙推炮都不要,推開了新丁便把挽帶套在自己肩上,新丁只好在後邊幫推。

    我們也沒熱鬧看,嘩嘩地跟著。

    何書光坐在壕外,挎著手風琴,鞋都踢掉啦,光著腳在地上蹭。

    誰激憤也激憤不了這麼長時間。激憤勁過去啦悠閒勁也就來啦,現在又輪到了西岸表演,何書光拉著手風琴給對岸伴奏。

    死啦死啦終於站在一個防炮洞外不動了,就是他剛才架梯子的地方,這個防炮洞挖得比較講究。有支撐點還有窺視孔,它有時也做我們的觀察哨。

    死啦死啦:「就這個吧。」

    我們就七手八腳地把炮拉到他說地定點上,射擊孔是現成地,我們由克虜伯的意思把炮管子從那裡支出去。然後似乎就一切大吉啦。

    克虜伯呻吟著:「有炮啦。」

    我們便哼哼著:「嗯嗯,炮都有啦。」

    「了不得啦。炮灰團有炮啦。」

    「走吧走吧。幹點啥?」

    克虜伯摸著他娘地炮,也捨不得走。死啦死啦盯著那炮,也沒要走的意思。

    死啦死啦:「沒光瞄,你怎麼瞄?教教我。」

    克虜伯這會是沉默是金的行動派,二話不說,打開炮膛的身手以他那軀體來說也堪稱利落,他從炮管裡瞄著。一邊搖著射界。

    死啦死啦就看著:「能准嗎?」

    克虜伯:「好在也不遠。打不動的東西還行。」

    死啦死啦:「你給我瞄住那個看看。十一點半那塊,嗯,瞄那叢草枝子。」

    克虜伯不含糊,搖幾下就瞄住了。死啦死啦看了看。

    死啦死啦:「瞄好啦?准啦?」

    克虜伯:「好啦。我瞄的沒跑。」

    死啦死啦看了看也就不看了,不知道在琢磨啥,我們就很新鮮地擁上去看,畢竟我們沒幾個人從炮管裡看過外邊地世界。

    迷龍:「呵呵,小鬼子扭大秧歌呢。老子屁股也癢癢。」

    蛇屁股:「去啊去啊。沒人擋著你。」

    死啦死啦似乎剛想起什麼似的:「我說克虜伯。一裝炮彈炮管子就堵住啦,你怎麼拿炮管子瞄啊?」

    克虜伯:「瞄好了就定住了呀。打一炮瞄一發。」

    死啦死啦:「沒搞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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