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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十一章 文 / 蘭曉龍

    第七十一章

    死啦死啦:「得給迷龍湊進貨的錢啊,要不他那就斷檔啦。你們就只有雜糧米吃啦。」

    其實我已經在掏我的口袋了,「你找郝老頭要啊。」

    死啦死啦急不可耐地捏著兩個手指:「人家為兒子攢家本的。你這樣熱血的大好青年,有覺有悟的,就不要討價還價啦。」

    我聽得氣往上撞,進了他指尖的錢又奪了回來,「不給啦。」

    死啦死啦:「我有你把柄。」

    我:「屁的把柄。要錢也可以,我單帶一個連,不做你近隨。」

    死啦死啦:「又來又來。離我遠了你就自由啦?我說啥做啥關你屁事呀?離我近你哪不自由啦?」

    我差點沒噎著,「你是我團座噯。要啥沒啥,還胡下命令的團座。」

    死啦死啦想了想,說:「那我還是有你把柄。」

    我沒罵回去,因為他掏出一摞又髒又舊的信晃著,那些信不知道轉了多少個地方,有的都開啦,所有的都卷角污邊。

    我:「不會有我的。」

    那傢伙便抽出一封來亂晃:「烽火連三月,家書值萬金。你要自由還是烽火家信?」

    我拚命瞪著被他晃得什麼也看不清的那封信,竭力想看清信封上寫的什麼,但根本不可能看清。

    我:「那我自由啦。」

    死啦死啦愣了:「……啊哈?」

    他不晃了,但我也刻意地沒去看,我非常紳士地給他鞠了個躬,然後我瘸著,盡量以快樂的姿勢跑開。

    死啦死啦:「孟煩了!」

    我回頭,旁邊有堆火,那傢伙把那封鬼知道是誰的信晾在火上。他現在倒不是在跟我鬥法了,是在研究我的心態-這是我最不願意的。

    於是我打個哈哈,翻著白眼:「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

    然後我用一個瘸子的正步走開。

    迷龍:「你幹啥飆乎乎的事啊?!」

    我回頭,迷龍正在跟死啦死啦撕巴,郝獸醫正從火裡把那封剛扔進去地信搶出來,在自己懷裡焐滅。

    他們現在都在看著我,因為我是一副再也掩飾不來的表情。那很嚴重——連死啦死啦都意識到了。

    我嘴上還在做這樣的堅持:「不是我的。他們都以為我早死啦。」

    郝獸醫只是看了看那封信,又狐疑地看著我。

    然後我一把從郝獸醫手上搶過那封信,逃命般地跑開。

    死啦死啦興高采烈地在我身後大叫,他又贏啦,「你沒自由!你沒自由!」

    我沒理他,我沒理任何一個人,我匆匆跑向一個無人的地方。

    我鑽在一叢灌木裡,我看著那封信。它已經不知道轉了多少路,大概不比我少多少,我很奇怪區區幾頁紙張也能輾轉到今天。

    信封髒透了,但我還能看見熟悉的端莊而拘泥的楷書。

    我拆信,不知道是那封信終於走到頭了還是我抖得太厲害了。我伸手把信撕成了兩半,然後往下我是把兩個半張紙展開,拼湊在一起看的,即使在這裡我仍把它窩在懷裡。

    不想我地家事變成別人家的談資。

    我自認是《一千零一夜》裡的瓶中魔鬼,在三千年的沉寂之後,終於學會仇恨人類,但人總高估自己,我做不到。

    信沒多長,我看完了便開始對自己低聲咆哮:

    「孟煩了,你幹嘛不早點弄死你自己?!」

    我在死啦死啦和我共用的防炮洞裡,我用望遠鏡看著對岸。

    我有一種仇恨的眼神,儘管其實在對岸日軍做完了掩蔽工作後,我什麼也看不到,南天門看起來恢復了原來的樣子,看不出裡邊隱藏著幾千個槍口和幾十個炮口。

    除了山頂那棵已經被改成永久工事的巨樹現在看起來像個妖怪。

    郝獸醫:「煩啦,你真不去啊?」

    我頭也沒回就給頂了:「我要一個人待著。」

    老頭子走了,不辣幾個又現身:「煩啦,你女人住哪兒?」

    我乾脆話都不回了。忿忿地瞪著他們。不辣們終於頂不住了。

    蛇屁股:「不說就不說嘛,還想光顧下自家人生意。」

    我瞪著那幫傢伙消失。迷龍和他們不一夥,但從防炮洞外跑過時衝我拍了拍屁股。死啦死啦身後跟著狗肉,丫探了個頭進來瞄我一眼。

    死啦死啦:「不去拉倒。」

    似乎安靜了,但最後一個進來地是阿譯,而且進來的最正式,也穿得最光鮮,整一整自己,用一種同樣光鮮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光鮮,而羞澀。

    我:「人模狗樣子,過得去。滾吧。」

    阿譯便高興甚至感激地衝我點點頭,去了,終於安靜了下來,我有點兒恍惚地看著這凌亂還滲著霉氣的洞子。

    發了餉,就有很多人想進城,唯一能去的只有禪達。死啦死啦和迷龍是地一定要去的,出自告人或不可告人的目的。不辣和郝獸醫們是要去地,他們是綁作一堆的人捆子。

    阿譯也是要去的,儘管一臉要和初戀情人約會的操行,但傻子都知道,他隔段時間就得去向唐基匯報炮灰團劣行。

    我在壕溝裡晃蕩著,在留守的兵眼裡,我是這幾個時辰的最高陣地長官,對我自己而言,我是一個魂不守舍的不知何去何從的瘸子。

    老炮灰都走了,對著一群新炮灰,我覺得我是一個人。我希望通往山下地路斷成天塹,我所在的地方成了孤峰,我一個人在孤峰上老死。

    我指指這個,戳戳那個,讓一幫好好坐那偷懶的癟犢子玩意起來排隊立正。

    把某個傢伙的領扣系到一個勒死他的地步,踢幾個屁股,拿棍子敲打某個人的鋼盔,趕著人把槍位從甲處搬到乙處。

    沒兩小時就發現高估了自己,這要是孤峰,我准已經操了鋤頭,填一條通往外邊地路。我受不了新來的炮灰,他們當對岸地殺手真是我們讓他們看地受驚兔子。

    當子彈打在身上只帶走一塊肉而不是小命,以為只要帶著槍拉屎就會永遠不死。

    我只是一個人,我從沒試過一個人。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我現在已經不像個陣地最高長官了,我窩在交通壕裡,我周圍蜷了一幫什麼都像就是不像兵的兵,我在打擊他們士氣兼之散佈謠言。

    我神氣活現地敲打著滿漢地盔,讓他經常要提一下又遮往了視線的盔。

    「挨過槍嗎?」我扔著一發七九二子彈玩兒。「當打在你身上還是這麼大個?傻的。——通——」

    我把那發子彈杵在泥蛋地胸口,泥蛋震了一下,一屁股坐在地上。

    「躲不開,別想躲開,它比聲快兩倍多。進去。肉撕開,撕得很開,連血管帶肉,帶神經。呼,帶走一大塊,它走了,你的肉想合上,合不上,撕爛了。

    這是好的,沒打在骨頭上。打骨頭上它就在你那一百多斤裡打旋,轉著圈。

    開出一條道,打胸口的子彈也許就在肚子裡才找到,打腦袋上,進去,——通——,然後出不去,就在腦袋裡打轉,——柔柔柔柔——。好幾圈。這裡邊的東西被攪成糊……」

    那幫鄉下人的臉被我嚇得煞白,無論如何。這帶給我一種怪異的快樂。

    泥蛋:「怎麼跟別人說的不一樣啊?」

    我:「他們說假話,我說真地。這還是好的。這是步槍,輕的。重機槍,空空空空,那東西是潑子彈的,別指望就挨一發。通通通,它能推得你從這撞到那。

    你被打爛了,你也撞爛了。趕快看,哧,你拿槍的手輕啦,整條,撕走啦……」

    一片煞白地臉中一張最煞白的臉:「……真的嗎?」

    我:「當然真的,知道為什麼打仗總有那麼多失蹤地嗎?爛糊啦……你怎麼就回來啦?」

    我跳了起來,一群人中間被嚇得最慘的一個是我們的督導阿譯。

    阿譯:「沒人。」

    我:「唐基不在?」

    阿譯:「嗯。」他反過味來:「我找副師座幹嘛?」

    我:「得啦得啦。一個肚子裡的蛔蟲,誰身上的虱子是個公母都瞞不過。」

    阿譯忽然表情怪異地看著我,而我也發現了我在相當親切地拍打著他。

    阿譯:「煩啦,你這兩天怪兮兮的。」

    我:「小太爺從來就是天生異相的。」

    阿譯:「我的意思是說……」

    泥蛋在那邊可著勁大喊:「王八蛋!」

    我嚇了一跳:「幹什麼幹什麼?」

    滿漢憤怒地:「鬼子那邊罵我們!」

    我:「罵什麼?」

    滿漢:「八格牙路!」

    我:「沒想法。請他們吃隔夜屎。」

    阿譯:「對對!」

    我沒心思參與這種永無休止地罵局,沿著交通壕走開。滿漢樂顛顛地趕回去開罵陣。阿譯猶豫了一下決定清高,他跟著我。

    我想離阿譯遠點兒,因為我忽然覺得那張小白臉讓我看著親切。阿譯想離我近點,因為他忽然覺得我這張小白臉讓他看著親切。

    我想剛才的幾個小時裡,陣地上的我,去師部的阿譯,都發現一件事,我們一直是一群人,從來沒有試過一個人。」

    我都從交通壕鑽回一線戰壕了,阿譯還鍥而不捨地跟著,我拿著望遠鏡沖對岸看,他也假模假式地看著。

    泥蛋滿漢那一夥在那邊哇哇地跟對岸罵著,有時國罵,有時地方話,西岸那邊有時日語,有時夾生得不得了的漢語,於是東岸也有時漢語,有時摻上夾生得不得了的日語。

    「羅圈腿!小矮子!」

    「該死的!」(日語)

    「田雞腿!蘿蔔頭!」

    「垃圾兵!」(日語)

    「小東洋!連茅坑都搶的叫花子!」

    「我們給你帶來死地覺悟!」(日語)

    「竹內連山上了山。帶個聯隊屎克螂!老子一炮干他個球,統統滾作驢糞蛋!」

    西岸沉寂了一小會,他們聽得懂「竹內連山」四個字。

    再殺過來時便是夾生地中文,「無頭地小鬼叫虞嘯卿!冤死野鬼全是他地兵!竹內隊長的狗是健太郎!噬完他的膽嚼他的肝!

    我們這回靜寂了,大概都被小日本居然用中文編罵詞兒給嚇住了。

    我呸了一口:「無聊。」

    阿譯:「文理不通。」

    我:「東西兩岸,統統的撐的。」

    阿譯:「十三點。」他還要給我解釋:「十三點就是搗漿糊的傻瓜嘛。」

    我:「兩邊都十三點。那你就是個十四點。」

    阿譯便立刻警惕地看著我。

    我:「我至少是個十三點。」我連忙友好地看著他:「我是想起我犯傻地時候,你不知道我多傻,小日本剛往我們陣地上撩過白磷彈。啥都糊啦,我還劃火柴。」

    阿譯確定我並無惡意時便綻放笑臉:「我是十三點。我……我……」

    他居然還要想他什麼時候做過傻事,我善意地提醒他:「不用想。多啦。」

    阿譯便幾乎有點雀躍地:「對,多啦!我最十三點的是對你開槍,你別介意。」

    我:「反正也沒打著。跟你說我怎麼個十三點,一致對外那會去遊行,大棍子剛揮過來就嚇尿啦,幸好立馬水龍就澆過來啦。我就一邊往上頂一邊想。這回總沒人看得出來啦。」

    阿譯:「你聽我這個。我從小就十三點,小時候爬電線桿子,手扎釘子上啦,我不敢拔,就掛在那等大人來等了半個鐘。後來我爸問我你就那麼能忍痛?我其實是怕痛。

    怕那一下痛。噯呀,我現在說起來還打寒戰。」

    我:「你是很十三點,你都二十六點三十九點啦。」

    阿譯:「你七十八點。」

    我:「我一百五十六點。」

    我們就笑了,笑完沉默了一會。

    我:「十三點就是傻瓜的意思對吧?」

    阿譯:「嗯。」

    我:「我真想做傻瓜。我真想活回去。」

    阿譯:「我也是。」

    我們又沉默,我們這回的沉默被橫瀾山上的一聲鬼叫打破了,那聲音響亮到這種地步,它只能是用一個大擴音喇叭給嚷嚷出來的,「小鬼子,聽好嘍!兔子耳朵樹起來,爺爺給你好聽的!」

    我嚇了一跳,我理解橫瀾山的傢伙們會因任何辱及虞嘯卿地話語抓狂。

    但他們整到這個地步也實在讓我瞠目結舌了:兩個步槍手從那邊的戰壕裡蹦了出來,如其說是護衛不如說是端個架子,然後蹦出來的是那個喜歡賣肉的小四眼兒何書光,丫什麼武裝也沒有,又光了膀子,背著他的手風琴,丫開始拉手風琴地時候他的一個死黨把一個大喇叭舉到他的嘴邊。

    何書光開始唱,我忽然發現我們中間居然有如此之多的快板詩人。

    「竹內。竹內。忙得蛋累!連山,連山。年年受傷!

    挖洞,挖洞,老鼠勾當!過江,過江,死個透僵!」

    他還要拉出一個極長地旋律,拖個大尾調:「全窩耗子死光光,個個撂在王八灘!」

    我「噗哧」一聲,連望遠鏡都滾落到地上了。阿譯把另一副望遠鏡貼在眼眶上,張開的下巴要合不上來。

    我:「這個……」

    阿譯:「……十三點……」

    我:「……一百三十點都夠啦……」

    泥蛋騰騰地跑過來,一臉受了大驚的架勢,「主力團!主力團打旗語,要,要聯合!」

    我:「我們能跟他們聯合什麼?」

    泥蛋:「那個……」他也不知道怎麼說清主力團居然打算與我們聯合的內容:「那個!」

    我站在壕溝的盡頭,我們陣地上的渣子兵從我這廂排了開去,排到我看不見的壕溝拐角。我瞪著阿譯,阿譯肩膀以上探在壕外,拿望遠鏡盯著橫瀾山上的旗語。

    我問:「好了沒有?」

    阿譯:「好了?……沒有!他們也在做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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