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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五葷伐性 第四百四十四章 潰堤(三) 文 / 衣山盡

    第四百四十四章潰堤(三)

    同一夜,睢寧縣衙。

    方小姐看到父親帶著全副武裝的衙役衝進茫茫雨幕,不覺有些擔心。按照方用剛才所說,堤壩上那群歹徒凶狠毒辣,連方用和衙役都敢殺,還有什麼事情做不出來。

    父親……父親會沒事吧?

    說起來,他不過是一個書生,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啊!

    大概是看到方唯一臉的煞白,方用也知道方尚祖方知縣此去異常凶險,可這是一個朝廷命運的職責啊。就算換成他方用做這個知縣,碰到這種事情,也只能義無返顧了。

    可不忍心看到方小姐這般神情,方用強提起精神道:「小姐,不用如此擔心,歹人就算再凶殘,難道他還敢對老爺動手不成,他們想造反嗎,難道就不怕朝廷知道了誅他們的三族?」

    對一個縣大老爺動手,那可是謀反大罪。

    聽方用這麼說,方唯稍微安心了些。

    她走回屋中,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想潤一潤已經幹得快要冒煙的喉嚨。她有一個習慣,一緊張就嗓子發乾。

    可因為實在是太緊張,手不手控制地顫將起來,有茶水不斷地從杯子中蕩出去,落到案上方知縣所寫的那首詩上。

    方唯是方用看著長大的,方用無兒無女,雖然是方小姐的七叔公公,可在心目中,卻拿方唯當自己女兒看。

    見方唯緊張成這樣,方用心中也是難過。他因為失血過多,頭暈得厲害。可此刻卻不能不提起精神同她說話。

    這人若一緊張,你得陪她說話,分散她的注意力。

    見茶水落到紙上,方用看了一眼,微笑道:「原來是老爺寫的新詩啊,妙,真妙。」他蒼老的手指在紙上划動:「小姐你看這句,最是襟喉南北處,關梁日夜駛洪流,將清江浦挾運河之咽喉,貫南北之交通的形勝之處寫活了。老爺不愧是兩榜進士出身,這首詩寫得是神采飛揚,不讓孫、楊。」

    方用口中的孫、楊自然是本朝兩大才子孫淡和楊慎。

    聽方用提起孫淡,方唯來了精神,眼睛突然亮了起來:「爹爹的詩詞文章自然是不錯的,不過,比起孫淡,卻還差了許多。方面我與爹爹還說過了,孫淡那句『落紅本是無情物,化做春泥更護花』,哎……能寫出這樣纏綿悱惻詩句的,也不知道是何等人物?」

    說到這裡,方唯不覺有些癡了:「若能見上孫大才子一面,也不枉來這世上走一遭。方唯的身子骨也不成了,自知命不久矣,只希望能在死前見他一面。」

    見方唯這麼說,方用也不覺得有些難過,安慰道:「小姐,李先生不是說過嗎,你的病只需細心調養,未必不能終老天年……咦,雨好像停了。」

    方唯還沉浸在孫淡的詩句中,卻沒察覺外面的雨已經停了,喃喃道:「連中三元,大明朝的狀元公,定是一個如秦觀、柳永般風流放浪的人物吧。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見他一面?不過,古人有一句話說得好,相見爭如不見。能中進士中狀元的人,哪一個不是寒窗幾十年。就爹爹吧,也是三十多歲才中了居然,快四十了才得了進士前程。想來,那孫淡今年也定是一個耄耋老翁了。自古才子如美人,不叫人間見白頭。」

    方用頭暈得厲害,眼睛也有些發花,可他還是強提起精神笑道:「自古美人如英雄,不叫人間見白頭,怎麼到你口中卻變成了才子?其實小姐想錯了,那孫淡中舉人的時候不過十六歲,中狀元那年才十八,到如今,卻不過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

    「絲!」方小姐一張臉突然變成玫瑰色,滿是激動的紅暈,忍不住問:「叔公,這個孫淡想必是一個俊俏的少年郎了。」

    方用如何不知道方小姐的心思。方小姐待字閨中,又讀了這麼多年書,一心要嫁才華出眾的少年郎君。只可是她身子不成,雖然李先生說她如果調養得好,還能活很多年,可這種時期誰又說得清呢。所以,方知縣也沒想過要給小姐找個婆家。

    不過,哪個少女不懷春,這也是自然規律。

    方用道:「我大明朝選官對官員的相貌有一定要求,相貌醜陋者也不能做官。那孫淡是狀元,有是隨侍在陛下身邊的翰林院編修,肯定是一個儀表非凡的美男子。」

    方小姐面上更紅:「那肯定是了。」

    方用又道:「說起這個孫靜遠,其實平日間倒是一個不喜歡出風頭的人,平日只隨侍在皇帝身邊,也不怎麼同朝臣交往。因此,見過他的人卻不是太多,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麼模樣。不過,小姐你也不用擔心。我聽人說,孫淡馬上就要來淮安了。」

    「啊,孫淡要來淮安?」方小姐低呼了一聲。

    方用點點頭:「聽說朝廷派他來南直隸巡視本省學政,順道主持淮安府的府試,這幾日就在淮安各縣檢查縣學,按理應該要到睢寧了。」

    「到睢寧來,到睢寧來!」方小姐眼睛裡忙是晶瑩的光芒。

    方用微笑道:「其實,到時候,估計小姐要失望的。」

    方唯有些意外:「此話何意?」

    方用回答說:「小姐獨愛那種清麗雋永的文字,我也讀了不少孫靜遠的文字。其實,孫淡的詩詞文章沉雄闊大,估計你也不會喜歡。比如他這次南下路過勞山時就寫過一首勞山歌,卻不是你所深愛的那種。」

    「哦,孫靜遠又有新作了,快念年。」方唯大為驚喜。

    方用清了清嗓子,念道:「勞山拔地九千丈,崔嵬勢壓齊之東。下視大海出日月,上接元氣包鴻蒙。」

    「好!」還沒等方用念完,方小姐卻大聲喝起彩來:「氣勢逼人,非大丈夫不能為。叔公,你繼續。」

    「幽巖秘洞難具狀,煙霧合沓來千峰。華樓獨收眾山景,一一環立生姿容。上有巨峰最崱力,數載榛莽無人蹤。重崖復嶺行未極,澗壑窈窕來相通。」

    方小姐有是一聲喝彩,眼睛裡就像是要滴出水來:「誰說我不喜歡那種沉雄闊大的詩詞文章,那也要別人寫得出來呀!就我看來,我朝文人,若做清婉詩句,倒也可堪堪入眼。可一但寫諸如勞山歌這種東西,卻沒有孫靜遠那種胸懷和氣度,也自然而然地流於無病呻吟。好好好,孫靜遠不愧一代文宗啊!」

    孫淡若在此地,聽到方小姐這番稱讚,只怕要羞愧了。實際上,這首牢山歌也是抄襲的。抄自顧炎武的那首同名詩。那是他在路過山東時,一時心癢要去爬勞山,結果被嶗山一地的知縣和文人們知道了,都跑過來見面,並請孫淡賜詩一首,也好刻在那摩崖上做永世紀念。

    孫淡也是沒有辦法,只好將這首詩拿出來抵擋。

    顧炎武的詩自然是沒話說,光這首勞山歌而言,可謂明詩的第一高峰。

    「雲是老子曾過此,後有濟北黃石公。至今號作神人宅,憑高結構留仙宮。吾聞東嶽泰山為最大,虞帝柴望秦皇封。其東直走千餘里,山形不絕連虛空。自此一山奠海右,截然世界稱域中。以外島嶼不可計,紛紜出沒多魚龍。八神祠宇在其內,往往棋置生金銅。」

    方用還在緩緩地念著,反方小姐卻看到他後頸的寒毛卻豎了起來。

    不但是方用,就連方小姐心中也是被這磅礡的詩句壓得無法呼吸,只覺得那七言長城像是整個東海都翻過來,要將一切都沒頂。

    正念到這裡,突然間,遠方傳來一道響亮的爆炸聲。

    方用身體一晃,一張臉變得雪白,額頭的紗布上又沁出血來:「炸了,炸了!」

    方唯方小姐也意識到不好,尖叫一聲:「爹爹!」就要朝屋外跑去。

    方用一把拉住方小姐:「別去,別去,堤壩馬上就要潰了,小姐,快逃命吧!」

    「爹爹,爹爹!」方唯還在尖叫,眼淚卻泉水一樣湧出來。

    這個時候,隨著那一聲爆炸聲落下,有沉悶的水聲轟隆聲傳來。越來越大,越來越響,到最後,將所有的聲音都掩蓋了。

    城中的百姓大概也察覺察覺到不對,千萬道紛亂的聲音響起:「洪水來了,洪水來了!」

    「救命啊!」

    「快逃啊!」

    方用急得直跺腳:「小姐,都什麼時候了,這水已經下來了,還怎麼去找老爺?快快快,收拾一下,咱們逃。」

    方小姐還是不肯罷休,手死死地抓住門框:「叔公放手,我要去找爹爹。」

    方用急火攻心,頭一歪,撲通一聲摔倒在地。

    方唯急忙扶起方用:「叔公,你怎麼了?」眼淚不住落到方用臉上。

    方用突然醒過來,虛弱從地上掙扎著爬起來:「小姐別鬧了,快快收拾好東西,我們先逃出去,等以後再找機會同老爺回合。」

    方唯這才冷靜下來,點點頭,一咬牙:「好,我這就去準備。」說完,就匆匆地跑回裡屋去了。

    這個時候,水聲和外面的呼救聲更響,「北門城牆垮了,快往南面走!」

    方用只覺得時間是如此的漫長,急得在屋中轉來轉去。

    須臾,方小姐已經換上了一身儒生的袍服,手中提和一個包裹跑了出來:「叔公,我們要去哪裡?」她身上的儒袍是父親的,外面已經起了大水,也不知道會亂成什麼樣子。她本是一個弱質女流,又偏偏生得花容月貌,若就這麼貿然跑出去,也不知道會遇到什麼事情。

    因此,她還是換了一身男裝,又胡亂收拾一些細軟,這才跑了出來。

    方用張開嘴,剛要回話,一聲「轟隆!」一到黃黃的濁流將院子的圍牆衝開。兩米高的浪頭瞬間撲進屋中。

    方唯只覺得眼前一黑,什麼也看不見了。只感覺到那道兇猛的力量托起自己朝後面撞去。

    也不知道撞中了什麼,她只覺得背心疼不可忍,幾乎暈厥過去。想張嘴大叫,可嘴巴一張,卻有一道冰冷的河水灌將進來。

    剛努力將頭從水中探將出來,眼前一亮,清新的控制灌進口鼻,她這才清醒過來。低頭一看,卻原來剛才在慌亂之中,她正好抱住一根大木樑,給水流捲了出來。

    回過頭,大水已經沒過了屋頂,整個睢寧城已經被洪水吞沒了。

    方小姐渾身都濕透了,冷得不住顫。卻見,湍急的洪水在眼前奔流不息,水面上漂浮著大量的雜物,還有不是災民在水中奮力游著。

    「叔公,叔公!」方唯發現方用不見了,急得連聲大叫。

    可叫了幾聲,卻沒聽到有人回答。

    難道七叔公也遇難了?

    又想起此刻生死不知的方知縣,方小姐心中一疼,忍不住大聲哭泣起來:「爹爹,爹爹,七叔公,你們在哪裡啊?」

    正哭得厲害,突然間,身前的黃水中伸出一隻手來,狠狠地抓在木樑上。因為用力過大,木樑一滾,方小姐差點落到水中,禁不住大聲尖叫起來。

    「是我,是我。」那隻手的主人從水中探出頭來,卻不只方用,又是誰。

    方唯大為驚喜,忍不住有哽咽起來:「叔公,我以為你已經……」

    「沒事,還死不了。」方用頭上的紗布裡有血不斷湧出,在月光下依舊紅得耀眼:「不過……看樣子我也支持不了多久了。」方用覺得自己的身體軟得厲害,好幾次都忍不住要閉上眼睛。

    「叔公,你可要堅持下去呀,你若走了,我怎麼辦?」方小姐哭得更大聲起來。

    方用臉色發青,顯然是支撐不下去了。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他剛才被水沖了很長一段距離,身上也不知道撞中了多少硬物,體內又熱又疼,肯定是受了極重的內傷。若換成其他人,早就死在水中了。可他放心不下方小姐,硬生生地支撐到了現在。

    見方唯哭泣,方用一聲大喝:「別哭了,我有話對你說。」

    方小姐一呆,安靜下來。

    方用一邊喘息,一邊吐血:「小姐,我現在所說的每一句話你可都要聽好了。看情形,老爺那邊也是凶多吉少。這次黃河潰堤不是天災,是**。剛才我因為怕老爺擔心,有一句話沒說。」

    方唯眼中含淚:「叔公你說吧。」

    方用:「先前在堤壩上的時候,那個姓甘的使倒的歹人我以前見過一面,認識他。」

    方小姐大驚:「他是誰?」

    方用:「是甘必達,南河河道漕運衙門的坐堂太監,黃錦黃公公手下的紅人。以前我去河道衙門公幹的時候,遠遠見過他一面。」說到這裡,他停了一下,急道:「睢寧河防工程有大問題,這個甘公公和王恕在裡面吃了黑錢,被御使給告了。為了掩藏罪證,他們索性將堤壩給炸了。只要一炸,這堤被水沖走,就查無實證。」

    這句話當真是石破天驚,驚得方小姐說不出話來。良久她才悲憤地叫了一聲:「喪心病狂,喪心病狂!」

    方用悲哀地搖了搖頭「甘必達可是一個心狠手辣的人,當初他來南河的時候,為了整頓運河上的秩序,大開殺戒,漕幫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他手裡。如今,為了自保,只怕老爺也壞在他手中了。」

    「爹爹。」方小姐又哭起來。

    方用:「別哭,別哭,聽我說。你應該馬上去淮安找孫淡,如今,王恕和甘必狼狽為奸,要想扳倒他們,就只有去找孫靜遠,也只有他才有這個能力。」

    「王恕,甘必達!」方唯幾乎將牙齒都咬碎了。

    剛說完這句話,突然間,一跟大原木兇猛地順著水流撞來。

    方用大叫一聲:「小姐,小心啊!」手上一用力,就將方唯和她趴著的那根木樑推開。

    只見,那根大原木正好撞到方用的背心。

    可憐那方用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慘叫,就被整根原木壓進水中,再也看不見人影。

    「叔公,叔公!」方唯大聲地叫喊著。可回答她的卻是一片轟隆的水聲,眼前全是洶湧的洪流。

    她什麼也做不了,只得死死地趴在木樑上,隨著水流漫無目的地飄著。

    轉眼,她就飄出城外。

    回頭看去,整個睢寧已成澤國,只南門的城樓子堪堪露出一線屋脊。在月光下,那屋脊上也趴滿了螞蟻一樣的人影子。

    水冷得厲害,凍進了骨髓裡去了。

    方小姐剛開始的時候,還大聲地哭喊著,可到後來,她嗓子也啞了,一張口,卻將一口濃濃的血吐了出來。

    然後就是遏制不住的咳嗽,咳得彷彿要將心肺都吐將出來。

    她心中一涼,知道自己的癆病又復發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又飄了多遠。剛開始的時候,她還冷得不住發顫,可到後來,身體已經徹底麻木,什麼感覺也沒有。

    「看樣子,今天是要死在這裡了。這黃泉路上如此擁擠,還能找到爹爹和叔公嗎?」方唯心中一真冰涼,眼睛一黑,就往水中落去。

    也不知道飄了多久,身體好像撞到了什麼東西,方唯猛地清醒過來。

    這個時候,頭上有人在驚叫:「東家,好像還活著,水中那個讀書人剛才動了動。」

    有一個老人的聲音響起:「可看確實。」

    「看得真真的。」

    那個東家:「救他上來吧,哎,估計是睢寧的士子。這場大水下來,睢寧的讀書種子可算是一掃而空了,也不知道有幾人活著。」

    一隻竹篙伸了過來:「讀書相公,抓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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