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二百二十一 讓步 文 / 老豬
二百二十一讓步
拓跋雄濃眉微蹙,閉目沉思著,久久沒有說話。
雖然文先生言之鑿鑿,其實內心裡,拓跋雄並不相信孟聚會是「天階鎧鬥士」——沒錯,孟聚很能打,也很強悍。但「天階鎧鬥士」,這已經遠遠超出了「驍勇善戰」的概念了,它遠遠地超出了武力範疇,更具備了天下氣運的意義。
拓跋雄曾見過孟聚一面,那還是一年前當拓跋雄會見葉迦南的時候,長期以來,他對孟聚的印象也就定格在那一刻。所以,拓跋雄更不能接受這個事實了:一個曾給自己斟茶倒水的小廝,身上居然蘊涵了王者霸氣,還要準備改變天下時運!
這怎麼可能?
這怎麼可以!
在拓跋雄的眼裡,整個北疆大地——不不,該說是整個天下間,假若真有人具備這種「王者霸氣」的,那人也應該是自己!連慕容家的慕容破都不配,更何況那個給自己斟茶倒水的小廝?
現在,聽聞孟聚有可能是所謂「天階鎧鬥士」,拓跋元帥心中並不感覺吃驚,反倒覺得憤怒——一種出於嫉妒的憤怒!此刻,如果孟聚站在他面前的話,他說不定會對他吼出那句有名的台詞:「會在歷史上留下名字的,注定不是你!」
此刻,在北疆大都督心裡,進行著激烈的交戰。兩種思想在激烈地鬥爭個不停。身為皇族將門的驕傲,使得拓跋雄不能忍受受挫於一個毛頭小子的恥辱,他強烈地想證明給世人看,他才是雄霸北疆、有資格繼承大魏朝正統的霸主。對那個敢忤逆自己的毛頭小子,他有著強烈的衝動,很想不惜一切地將他消滅,挫骨揚灰。
但另一方面,身為一名韜略家的理智,亦在不斷地提醒拓跋雄,不能一錯再錯了。對東平的進攻,本來就是一次試探性質的軍事行動。對這次行動,都督府既無充足的兵力,亦無充分的物質儲備。傾盡六鎮都督府全力,再加上三個月的時間,拓跋雄是有信心能擊敗東平東陵衛——但也僅僅是東平東陵衛而已,並不包括孟聚本人。
作為一名強悍的高階鎧鬥士,倘若孟聚真的是抱著必死決心來與自己作對的話,他能造成的破壞是無法想像的。千軍萬馬之中,他縱橫自如,斬上將首級易如反掌,旅級以下的兵馬根本無法遏制他的行動,邊軍所有的部隊——甚至包括自己——都處在他的威脅之下。
拓跋雄明白,自己的真正大敵,那是佔據了中原的慕容世家,因而所有的軍事行動都該圍繞著這個目標而行。偏居北疆一偶的東陵衛小鎮督孟聚,他只是自己征途道邊上的一塊絆腳的小石頭而已。
假如方便的話,把這顆小石頭一腳踢走,那自然是件好事;但倘若這塊小石頭十分堅硬又很頑固的話,在它上面浪費時間就很愚蠢了,還不如繞過它前進。
現在,兩種矛盾的思想在北疆大都督腦海裡不斷地交鋒,他顯出了真切的躊躇。猶豫了好一陣,他睜開眼睛:「孟聚是很強的鎧鬥士,但他未必就是天階。傳說中天階的威力……應該不止如此。文先生,你與孟聚是見過面的,你覺得,他是個怎樣的人呢?」
「大帥,您的意思是……」
「文先生,依你看,孟聚這人——他是個能講道理的人嗎?」
聞旋而知雅音,文先生立即明白過來。
文先生太熟悉拓跋雄了。他很清楚,自己的東家,他身上兼備雄獅與狐狸兩種個性。身為鮮卑皇族,他既有獅子的威嚴和凶殘,又有狐狸的狡詐和謹慎。現在,因為進攻不利,元帥身上狐狸的特性已經開始發揮作用了。
「元帥,孟鎮督乃梟雄人物,與之交涉的話,我們也只能以利動之,以兵迫之。」
拓跋雄點頭:「先生言之有理。不妨為我謀劃?」
「學生斗膽,代為大帥籌劃一二。元帥的真正敵人,是洛京的慕容家。慕容家乃天武後裔,他們擁有三百年的積累,根基牢固,實力雄厚,天下人望所至,麾下英才如雲,文臣武將數不勝數。相比之下,孟鎮督不過一介白身邊將而已,縱然他武力強悍,麾下也有強兵勁旅,但始終根基淺薄,再加上困於北疆一隅,此等只知武力不通韜略的粗陋武夫,縱然元帥氣量寬大對他讓步一二,他也成不了大事。」
拓跋雄頻頻點頭:「先生所言甚有道理。但先前本帥也曾派你去與孟聚交涉過的,甚至許諾了一省都督的高位,但他卻是鐵了心地與本帥做對。說到讓步的話——本帥實在不明白,到底什麼樣的條件才能說動那瘋子呢?」
文先生微微躬身:「學生有一策獻上,只是……學生斗膽,懇請元帥屏退左右,單獨奏對。」
拓跋雄不悅,他說:「在這裡的,都是本帥的股肱之士,都是信得過的人。文先生你有何謀策,如何不能說出,大家也好幫著參詳一二?」
「法不能傳六耳,請元帥和諸位同僚恕學生狂妄了。」
拓跋雄笑著環視左右:「看看,漢章啊,你還真是個狂生,這脾氣~」
看著他們主從對答作態,左右幕僚哪還不識趣,紛紛出聲告辭,拓跋雄也不挽留,待眾人都退出後屋子裡再無旁人,他才肅容道:「先生,請有以教我。」
屋子裡已再無旁人,但文先生還是站近了拓跋雄,把聲音壓得很低:「元帥,孟聚此等人物,其實並無多大野心與遠見。此等粗鄙武夫,不通韜略,不知大局,只懂快意恩仇,意氣用事。以學生的淺見,他斤斤計較的無非就是當年葉迦南那點破事……其實,那件事,倒也不是不可商榷的,我們不如讓他遂願算了,免得他老是與元帥作對。」
「讓他遂願?」
拓跋雄一愣,待明白過來,他的臉色變了。他很嚴厲地說:「文先生,休得胡言!孟聚可是要本帥交出申屠絕和宇文泰啊!此二人都是本帥的部屬手足,本帥豈能將他們輕易拋棄?」
「大帥重情重義,學生十分欽佩。但要奪取天下的皇者霸業,婦人之仁實在要不得啊!」
拓跋雄不悅:「文先生,你不必再說了,此事不必再議。」
雖然拓跋雄疾聲厲色,顯得很生氣的樣子,但文先生並不擔心。因為他早看穿了對方的心思,拓跋雄不肯把申屠絕等人交給孟聚,絕不是因為憐惜申屠絕的小命——連續三次被孟聚擊敗,申屠絕連繼續給元帥當走狗的資格都沒有了;更不可能因為元帥真的「重情重義」——開什麼玩笑,自古爭霸天下的,有哪個是心慈手軟的?——只是拓跋雄拉不下這個面子罷了。
說白了,申屠絕本人一錢不值,但若是放棄他,這關係到部屬們對拓跋雄的信心。倘若把他就這樣交給東陵衛的話,拓跋雄擔心會引起部下們的離心情緒。
文先生低聲說:「元帥,這件事若交給學生處理的話,絕不會讓您……有失體面的。」
拓跋雄猶豫了好久,他慢吞吞地說:「就算我們答應了他——可我們如何又能保證,孟聚在遂願之後能信守承諾,不會出爾反爾,毀約從背後攻擊本帥呢?孟聚此人,可是言而有信的君子?」
文先生肅容:「大帥明鑒,關涉天下氣運、我軍生死之大事,任何言辭承諾都是靠不住的。孟鎮督是否誠信君子,這並不重要。」
「那,如何保證我大軍後路的安全?」
「古人云,無恆產者無恆心!孟鎮督遇事勇悍亡命,固是因為其天性,更是因為他一無所有,於是也就無所留戀。他被困局於東平一隅的窮山惡水,於是也不怕失去。所以,要想磨去他的銳氣,捆住他的手腳,我們必須先讓他擁有。」
拓跋雄一震:「讓他擁有?文先生,難道你要把六鎮之地……」
「對,將欲取之,必先予之!六鎮之地,會讓孟聚背上一個包袱!沒有地盤之前,孟聚就像一頭飢餓的野狼,到處想咬人;有了地盤,他就要分兵駐紮各處,就會變得患得患失,就要思前慮後,那他就會變成守家的狗熊,不敢輕舉妄動。元帥,您深通軍務,當然明白流寇與坐寇,哪個更難對付。」
拓跋雄想了又想,他遲疑道:「但倘若孟聚就此在北疆坐大……」
「不必理會他!元帥,您現在最要緊的是時間!只需半年,只待中原大局鼎定,元帥您就能回頭騰出手來——那時,只需一員偏將手持中樞聖旨而來,北疆各鎮勢必傳檄而定,孟聚一個人再強,難道他還能與整個大魏朝為敵?」
眼見拓跋雄還在猶豫,文先生加重了語氣:「元帥,您南下之後,北疆對您已再無用處。以無用之地來捆住敵人手腳,確保了後路的安全,又屏擋了魔族的入寇——此為一舉數得的妙策!」
拓跋雄沒說話,他在房間裡來回踱著步,低頭鎖眉,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後,他長歎一聲,背負著雙手,踱著步子出了門。在快出門的時候,他望了文先生一眼,非常輕微地點了點頭。
整個過程裡,拓跋雄什麼也沒說,但文先生卻已是心領神會,他深深躬身,對著拓跋雄的背影一揖到地:「請元帥放心便是。」
日落黃昏,風過荒野。
孟聚拉緊了斗篷的衣襟,在城樓上緩步而行。從城頭上望去,黃昏的荒野被紅麗的晚霞映照,呈現一片金色的輪廓。凜冽的北風把城頭飄揚的黑底白狼的大旗刮得獵獵作響,風中已經帶了初冬的寒意。
這已是東陵衛主力抵達延桑的第四天了。在抵達的那晚,東陵衛與圍城的邊軍人馬糊里糊塗一場大戰,並且莫名其妙地獲得了勝利,打那以後,延桑就一直平靜無戰事了。
東陵衛派出去的斥候紛紛回報,在延桑城周邊的一百里之內,不要說邊軍的大隊人馬,就是斥候都沒了蹤影。氣勢洶洶的數十萬邊軍,現在統統龜縮回了武川,哪怕連一個巡哨都找不到。
拓跋雄會這麼輕易地退縮放手嗎?
孟聚不知道。他與拓跋雄只見過一面,正如拓跋雄不瞭解他一樣,他也同樣地不瞭解拓跋雄。他只是感覺,拓跋雄此人表面豪爽大度,但骨子裡很有幾分流氓的狠勁。當年霍鷹屍骨未寒,他就打著弔唁的幌子跑來東陵衛這邊砸場子,可見這傢伙的性情有多惡劣了。
孟聚不願意去想,但卻不得不想,若是自己的判斷錯誤,拓跋雄發了瘋,他的目標不是洛京而是東平,那會是什麼後果?三十個旅的邊軍傾盡全力地砸過來,縱然自己再能打也是一個死字。
城樓上響起了沉穩的腳步聲,孟聚循聲望去,呂六樓的身影出現在城樓的石階上。他遠遠就衝著孟聚行了個禮:「鎮督!」
「六樓兄,找我有事?」
「有點事,想與鎮督大人商量。」呂六樓走近來,他的神色平靜,但眉宇間掩飾不住地出現一絲焦慮:「鎮督,邊軍被打退,這已經是第四天了。」
「嗯嗯,第四天了。」孟聚已猜出呂六樓想說什麼了。
「鎮督,末將這兩天四處查探了,邊軍並沒有繼續增兵攻打延桑的跡象。末將擔心,邊軍那邊或許另有圖謀?」
孟聚含糊不清:「嗯嗯,可能是有什麼圖謀吧。」
呂六樓神情越發嚴肅:「鎮督大人,邊軍傾師而來,雖然被我軍小挫,但不可能就此罷休的。但到現在,我們都沒看到邊軍的新援兵馬朝延桑而來,您不覺得這情況很反常嗎?」
「嗯嗯,很反常,確實很反常呢……」
此時此刻,孟聚都恨不得變成螞蟻來躲開呂六樓了,但後者不依不饒逼近一步:「末將想了又想,只有一個可能:邊軍因為畏懼鎮督虎威,他們不敢再來犯延桑了。但他們很有可能派遣一路偏師,前去襲擾我軍後路——也就是靖安。因為我軍主力盡出,靖安只有肖將軍的一旅兵馬鎮守,兵力寡弱,敵人若攻擊靖安的話,肖將軍只怕很難抵禦。」
「嗯嗯,六樓你說得很有道理,很有道理……我們先去吃晚飯吧,聽說今晚有香菜肉餡餃子,延桑署的廚子手藝很不錯,比我們省署的大廚要高明多了,回頭我們記得跟木春要人。」
「鎮督,如今敵人數日不見蹤影,很有可能就此前往靖安去了。末將請求,讓我統帶一部兵馬回援靖安。」
孟聚站住了腳步,他歎口氣,很認真地望著呂六樓:「六樓,這只是你的推測而已。倘若邊軍並非如你所想,那我們這樣分兵,豈不是平白無故地給了他們可乘之機?而且,肖都將也是有經驗的老將了,沉穩老練。如果邊軍真去偷襲靖安的話,我相信,他該能堅持到我們主力回援的。」
孟聚自覺講得很有說服力了,但呂六樓依然固執:「鎮督,你若是擔心分兵,那我們乾脆全軍撤出延桑回援靖安就好。」
孟聚盯著呂六樓看了一陣,啞然失笑。
呂六樓雖然是從士兵提拔為軍官的,但他的智慧並不低,領悟能力很強,很快就適應了斗鎧師長的角色。若單純從軍事角度來考慮,孤軍懸於外,後方空虛,這確實為兵家大患,呂六樓提出的分兵回援或者全師後撤,都不失為良策。
只是在孟聚看來,與邊軍的這一仗,打的並不單純是軍事。
「六樓,我軍不能撤。無論我們是偏師回援,還是全軍後撤,放在邊軍那邊看來,都是我軍膽怯心虛的表現。我軍示弱,敵人勢必膽壯。我們好不容易將敵人的氣勢壓下來,若是自己示弱的話,那接下來的仗,就更難打了。」
呂六樓蹙眉,孟聚的話寒意太深奧,他理解不了。
「鎮督,您說得有道理。但打仗的事是來不得半點馬虎,若敵人真的朝靖安派兵偷襲,那我們怎麼辦?」
「放心,六樓,我已經有了萬全的考慮。若拓跋雄真的敢偷襲靖安,我就要讓他看看我的殺手鑭!」
呂六樓很想知道孟聚的「殺手鑭「是什麼,但孟聚神秘其事,說什麼都不肯透露:「放心吧,到時你就知道了!」
最後,呂六樓只能無奈地走了。看著他的背影,孟聚眼神複雜。
以一路偏師在延桑牽制自己,然後主力突襲靖安——從軍事角度來說,這確實是一步好棋。如果拓跋雄真的這麼做了,自己壓根無法應對——分兵回援的話會被拓跋雄逐個擊破,全師回援會被他壓在靖安再來一次圍城。
這是一步好棋,唯一的缺陷是,拓跋雄沒時間了。
要進逼靖安,攻下靖安然後回師圍剿自己,這起碼要一個月時間——倘若拓跋雄真那麼夠種,只為了出一口氣就置大業不顧,繼續跟自己在北疆這邊糾纏的話,那自己無論如何也沒有勝算的。
如果拓跋雄真能下這個決心,孟聚確實也做好了準備,他備下了「殺手鑭」,那就是——就是下令部下投降,自己背著包袱開溜。
拓跋雄也好,慕容家也好,鮮卑人誰得天下跟自己有什麼關係?
當然,孟聚也知道,這是很不負責任的做法。但比起驅使部下們飛蛾撲火般投入一場注定要失敗的戰事,孟聚覺得,這算對他們負責了。
雖然有很多人都聲稱榮譽比生命更重要,也有很多好漢說自己不怕死,他們的嗓門嚷得很高,說得也很動聽,但孟聚總是覺得,這些怕只是特例。自己麾下的大部分軍官和士兵,他們都有等著他們回家的妻兒和父母。部下們追隨自己,不是為了榮譽或者其他什麼,而只是為了很現實的俸祿和軍餉,還有對未來榮華富貴的憧憬。
如果自己已沒了獲勝的希望,那就不該白白將他們生命浪費。做能做的事,不要為虛無的夢想送命,這就是孟聚所理解的道德和榮譽。雖然未必能讓同時代的人理解,但他對此問心無愧。
在城樓上散步一直到天黑,孟聚才慢悠悠地下了城樓,卻見一個軍官侯在城樓的出口處,他如木樁子一般筆挺地站著,黑色的斗篷在夜風中翻飛著。
孟聚看了一陣才認出是,來者正是木春。
「木副督察,有事找我嗎?怎麼不上去說,等了很久吧?」
木春微微頜首:「鎮督在考慮大事,末將不敢打擾。只是有件事要稟報鎮督,今天城裡來了幾個人,說是想求見鎮督大人。」
孟聚的心臟猛然跳動了一下,他隱隱嗅到了轉機的氣息:「有人要見我?什麼人?」
「帶頭的一位是姓文的書生,他說是從樂平那邊過來的,說是鎮督的熟人。」
孟聚按捺住心中的激動,淡淡道:「這樣啊,先請他們到客房那邊住下吧——哦,你說來了幾個人,除了文先生以外,還有些什麼人呢?」
「除了那書生外,還有兩個人,他們沒通報身份,只知道一個姓易,一個姓李。末將看來,這兩個人都不簡單,有一股剽悍殺伐之氣,該是邊軍的軍官,身份也應該不低。他們二人奉那姓文的書生為主。」
姓易和姓李的?孟聚心中略一思索,便猜出來人是易小刀和李赤眉了。
文先生是拓跋雄的心腹和幕僚,他過來談判是很正常的事。但讓易小刀和李赤眉也過來,拓跋雄打的是什麼主意呢?僅僅因為他們都跟孟聚打過交道,有兩分情面好說話?拓跋雄該不會這麼糊塗吧?
「請他們先住下吧。對了,記得讓他們幾個分開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