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八十四 鴻溝 文 / 老豬
八十四鴻溝
沒見到葉迦南之前,孟聚心裡藏著很多話。在昨晚廝殺的生死一線間,自己腦子裡想的,只有她。在醒來的第一刻,自己第一時間想的,還是她。但不知為何,當真的見到她時候,千言萬語,能出口卻只有一句套話:「鎮督大人光臨寒舍,卑職不勝榮幸。有失遠迎,實在失禮了。」
葉迦南微蹙秀眉,像是對孟聚的說話並不滿意,但她還是耐著性子答道:「孟副管領,身子可好些了嗎?大病初癒,休養最為重要,到處亂走可不是休養之道啊。」
「是,卑職已經痊癒了。聽說在病中,大人多次來探望卑職,有勞大人牽掛操心,實在卑職之過。這份心意,卑職真不知怎麼答謝的好。」
「孟副管領莫要客氣了。你為國征戰,奮勇殺敵,揚我大魏雄風,本座也很欣慰。東陵衛出俊傑,有你這樣的屬下,本座臉上有光。你且保養好身體,他日揚威沙場,那就是報答本座的最好辦法了。」
「大人金玉良言,卑職受教了。」
幾句官腔客套話說完,兩人面面相覷。
今晚,東平省鎮督並沒有著軍裝和官服,只是穿一身普通華族女孩的白色絲綢疊裙,外面披著淺綠色的遮肩女式袍。看著她小巧的頭顱、俊挺的鼻樑、秋波流轉的明亮雙眸——像是被她的容貌灼傷了眼,孟聚急忙移開了視線,盯著地板出神。
屋子很安靜,北風吹過窗台發出嗚鳴的響聲,城中傳來了守夜更夫的梆聲。
油燈前的男女誰也沒說話,一種古怪的氣氛瀰漫在房間裡。
以前幾次見面,葉迦南不拘小節,孟聚也是憊懶,兩人即使沒什麼正經事也能吹上一陣——兩人都奇怪,怎麼今天大家見面這麼彆扭,好像除了官話套話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彷彿故意要打破曖昧的氛圍,葉迦南乾咳一聲:「孟副管領已是從六品官了,沒想到住處還是這麼儉樸,也不知靖安署是怎麼安排的。」
明知對方是在沒話找話,孟聚也不得不配合:「這件事倒是不關署裡面的事,藍總管也很照顧卑職,給我安排了幾處新館舍可以選的。只是這幾天一直忙,還沒來得及挑選和搬遷。」
「不過,房子雖然簡陋,也擋不住孟副管領的閒逸風情啊,你不照樣金屋藏嬌嗎?孟副,你一直東張西望找什麼?不用找了,我看書喜歡清靜,你的兩位『紅顏知己』被請出去了,等下我走了,她們自然會被送回來了,你不必擔心。」
不知怎麼回事,葉迦南又繞回這個話題來,孟聚好不尷尬。
「大人明鑒,容我解釋。這件事裡面是有緣故的,卑職也知道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容易招人閒話。不過兩個女孩子遭遇橫禍,家破人亡,實在很可憐,她們無路可去了。卑職這邊若不收留,只怕她們就要淪落街頭了。」
孟聚簡單把江蕾蕾和蘇雯清的事說了一遍,最後誠摯地說:「大人明鑒,卑職想,這也算是積德吧。卑職暫時收留了她們,只待以後她們有了好去處或者聯絡了家人就會離去了。至於剛才大人說的玩笑話,那是不可能的。卑職也算讀過聖賢書的人,怎麼也不可能做出乘人之危的事來。卑職可以保證,對兩位姑娘一直是持之以禮的。」
「哼!孟副管領,你不用解釋了,這是你的私事,本座沒那空暇管——不過孟副管領,你若是想積德,現在靖安城中的難民也不少,怎麼沒見你出去收留幾個老頭老太太回來,卻專門挑那二八青春的少女?哼哼,讀書人,《》夜讀書,這樣的陰德本座看還是蠻香艷的嘛!」
孟聚心下大罵,葉迦南尖起耳朵等自己解釋完了才假惺惺說「我不管私事」——真不管你不早點說啊?而且她的那個反問真是誅心得很,孟聚實在無話可答。
看著孟聚不作聲默認的樣子,不知怎的,葉迦南只覺心頭火起,恨不得召來護衛將他痛打一頓。她忍不住又將孟聚冷嘲熱諷地好一通數落,弄得孟聚滿頭霧水摸不著頭腦:她不是剛剛說不管自己私事了嗎,怎麼說起來就沒個完了?
他急忙轉移話題:「鎮督,卑職有個疑惑想請教您。」
「嗯?什麼事情?」
「卑職聽說,原定昨天出戰的,但卻一直沒有出戰命令下達,卻是不知為何?」
「哼,老娘不想打,申屠絕和易小刀兩個奸賊耐得老娘何?」
葉迦南解釋了,孟聚才知道,原來這件事和自己還有點關係。靖安署出擊歸來,戰果豐碩,葉迦南立即意識到,這是個機會。她向東平都督府報告,說東陵衛全軍夜間出擊,在城外與魔族大戰三百個會合,斬殺魔族鎧鬥士二十五人,只是自身傷亡也不輕,需休整一段時間。
申屠絕和易小刀說要按原計劃出戰,葉迦南冷笑道:「反正東陵衛是出戰過了,如今兵疲力竭再無餘力。申屠將軍和易將軍戰意高昂一心報國,本座佩服得很,當然不會阻攔。
二位將軍只管出發吧,本座會在城頭擂鼓為你們助威加油的!」
因為東陵衛拿出了實打實的戰績,二十五個魔族鎧鬥士的頭顱,其中還有一個千夫長兩個百夫長,現在她仗打完了要休整,名正言順理直氣壯,誰也拿她沒辦法。
自己跑出去跟魔族開戰讓東陵衛在城裡觀戰——申屠絕和易小刀哪裡肯。兩人都說東陵衛分明只出動了一支小隊而已,傷亡也不是很重,其實還有很多戰力完全可以一戰的;
葉迦南罵他們放屁,你出動一支小隊砍五十個腦袋抓十五個俘虜回來給我看看?傷亡不重,靖安署的孟副管領現在還重傷暈迷不醒呢,說不定馬上就要掛了——我們都丟了一個副管領了,還說傷亡不重?
兩邊吵得沸反盈天,元義康在中間好聲好氣地左右勸解:「大家不要激動,不要激動,都是同僚,大敵當前,我們一定要精誠團結啊……」
「東平都督府裡吵幾天了,現在還沒個結果。老娘不急,拖下去唄。所以,孟聚,沒事你也不要出去亂走了,外邊人來看你就躺床上繼續裝死好了,這樣老娘也可以說手下大將傷還沒好,說不定還能拖上幾天。」
聽葉迦南說得幽默,孟聚也不禁好笑。
「孟聚,說到這裡,本座也覺得奇怪了,大伙都說,那晚你連砍了十七個魔族鎧鬥士?其中還有幾個魔族的好手,千夫長、百夫長。你有這麼好的身手,為何大伙都不知道?你的檔案裡可一點沒提啊!」
在她明亮雙眸的注視下,孟聚冷汗直冒,表面卻是若無其事的:「以前在洛京那邊,卑職是內保總隊的,跟武師學過點東西。昨晚我們是背後偷襲,殺了魔族個措手不及,運氣好罷了!」
「是嗎?」葉迦南望著孟聚一陣,搖頭苦笑:「孟副管領,你讓我更奇怪了。」
「啊?請大人明示。」
「進我們東陵衛的,哪個不是絞盡腦汁極力表現努力鑽營?一分本領吹成十分本領的人我見過得多了,但十分本領卻裝做沒本領的,韜光隱晦到這種地步,恕葉迦南孤陋寡聞,實在見得少啊。
古人云,事有反常即為妖,孟副管領,你覺得如何呢?」
她起身盈盈地走到窗前,呼嘯的北風從窗前掠過,今晚竟是個少有的晴朗夜空,一剪皎潔的明月爬上半空。
少女眺望著明月,衣裳隨風飄舞,那窈窕的倩影已鑲在了明月中。
「呵呵,好圓的月亮!快到十五了吧?」
凝視著葉迦南瘦削的背影,冷汗浸透了孟聚的衣裳,他不知道怎麼解釋,只能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像是犯下死罪的囚犯等待最後的判決。
良久,葉迦南轉過臉來,一張俏臉在月光下如玉般皎潔白皙。她輕啟丹唇,清晰地說:「但是,不管怎麼說,還是要謝謝你,救回了慕容毅。我——和他,都欠你的。」
知道對方不打算追究自己的秘密,孟聚如釋重負,但聽到「我和他」三個字,他心頭如受重擊,站立不穩。
他嘶啞地說:「鎮督大人言重了。既同為東陵同袍,彼此救助那是理所應當的事。慕容將軍與卑職雖然相識不久,但卑職受他恩惠也不少,如何談得上欠不欠的?何況,倘若那晚易地而換,倘若被圍的是卑職,慕容將軍見此情形,定然也會出手相助的。區區小事,請大人——和慕容將軍都不必放在心上吧。」
葉迦南秋水般眸子凝視著孟聚,彷彿要看到他的心裡去。良久,她忽然展顏一笑:「你說的倒也是題中例話罷。救命大恩,豈能不放心上的。我也好,慕容家也好,都不是忘恩負義的人——藍正已經交了辭呈,你覺得如何?」
葉迦南突然轉折了話題,看上去有點沒頭沒腦的,但孟聚卻是立即明白過來:葉迦南是想用靖安署總管的職位來答謝自己了。不知為何,他心頭感覺很不舒服:「難道自己就顯得那麼市儈嗎?或者說,葉迦南就這麼不想欠自己人情?她就這麼想與自己撇清?」
「卑職覺得,現在還不是時候。卑職年紀還輕,威望實力都不足服眾。平時倒還無所謂,但如今隨時可能出戰,陣前換將,是為大忌,藍總管的威望和閱歷都是破海營不可或缺的。何況,卑職如今與藍總管配合默契,覺得並無換將必要。」
葉迦南望一眼孟聚。她越來越欣賞他了,平常官員見到上司出缺,早餓狼搶食一般撲上去了。他卻還能縝密思考,分析利弊,拒絕唾手可得的誘惑。
知進退、識己身、制貪念,此人見識遠超常人,前途不可限量。
可惜了啊,他只是華族平民,出身實在太卑微。倘若他也是皇族的話,未必不能……
想到這裡,葉迦南慌張地停止了自己的念頭:「既然你這麼說,藍正的辭呈我就暫時不批吧——你放心,靖安署總管的位置我給你留著了,誰也搶不去。」
「謝大人栽培!卑職感激涕零,甘願……」
「算了算了,你說來說去都那兩句話,我都煩了。」
天色不早,葉迦南起身要走。
孟聚連忙送她出去,剛開門他就愣住了:不知什麼時候,一輛黑色的豪華馬車已經停在了自己門前的空地上,一排舉著火把的武裝侍衛簇擁在馬車周圍。
看到葉迦南走出來,侍衛們齊齊躬身:「大人!」
葉迦南點點頭,也不還禮,就這樣盈盈地走了過去,握劍的騎士們前後簇擁著她,前呼後擁,威勢非凡。月色下,她修長的疊裙招展如一朵盛開的蓮花,皎潔如玉。
望著她遠去的身影,孟聚心頭一陣絞痛。這一刻,他深刻地感覺到,在自己和她之間,橫跨著一道深不可測的鴻溝。他想起了易先生的話:「國家,家國,家與國!」——那道鴻溝的名字,就叫家國。
葉迦南跨上了馬車,但這時,她的身形頓住了,像是猶豫了一下。然後,她轉身朝孟聚揮揮手。
孟聚心頭激動,他快步跑過去:「大人?」
葉迦南揮手將侍衛們趕開了,她把頭湊過來,貼著孟聚的耳邊低聲說,一股帶著玉蘭花瓣味道的香馨氣息令孟聚深深沉醉。
「孟聚,我知道,那晚你救人之前,並不知道慕容在裡邊。倘若你知道了,你還會不會……」
葉迦南沒有說完,但孟聚明白她的意思,更明白其中蘊含的深意。
孟聚佇立良久,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對葉迦南深深一笑。
月光如水,英俊的男子憔悴,滄桑,悲哀,笑容如花落水流,秋風蕭瑟,荒雪枯木。
葉迦南明白了。她有點不敢面對孟聚的笑容,低下頭,垂下了修長的睫毛。那一刻,少女的容顏裡有一些感動。
「謝謝。」
她轉身登上了馬車,車門在孟聚面前關上了,車隊疾馳而去,在月色下越走越遠,最後消失不見,只剩香塵浮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