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八十五 同病 文 / 老豬
八十五同病
那一晚,雖然沒明說,但葉迦南卻已委婉而堅決地表白了心意。在最後的雙眸凝望裡,一句輕輕的「謝謝」中,兩人都是彼此心知。
「君非不美,妾心已有屬。此生不再能。」
雖然早知如此,但沒遭到拒絕之前,孟聚總還抱著一絲幻想,當希望都不存在時候,他的心也徹底落了地。一時間,他心灰意冷,什麼都不想做。掛著養傷的名義,在那飄雪的冬天裡,他躺在床上透過窗戶看日出日落,雲聚雲散,雨雪晴空,只覺人生無常,世事幻滅。
在那幾天,也有不少人來探望過孟聚,其中頗有些重量級人物,比如東平省都督元義康。他五十來歲,個子不高,臉龐圓潤,皮膚白皙,氣色很好,大群隨從前呼後擁,一看便是慣於養尊處優的人物。
操著字正腔圓的洛京口音,元義康親切地拍著孟聚的手,笑容很是親切:「孟將軍,你是我們大魏軍的英雄,可要好好保重身體啊!我們都期待你早日重振雄風,好好收拾魔族兵!」
孟聚很「努力」地坐起身,奄奄一息地表達對朝廷的忠誠和元都督的敬仰。
元義康留下二十兩銀子的慰問金走了,孟聚吩咐蘇雯清將銀子收起來當零錢家用。
坐在床上,孟聚回想剛才的慰問過程。雖然葉迦南把元義康說得很不堪,但孟聚倒對他觀感不壞,覺得這位都督倒不是很討厭的人,哪怕是表演吧,他也懂得體恤將士的辛勞和苦處,知道慰問苦戰的戰士,噓寒問暖。
他斯文懂禮,氣度優雅,不擺官架子,倘若在洛京那邊,他會是個不錯的官僚,說不定大家還能交個朋友喝酒聊天吹牛。
但他的悲劇就是在蔦飛草長的北疆當上了一省軍政總管。在北疆,邊民和邊軍要活下去,他們要比狼更狠,比魔族更勇敢。在這曠野草原上,元義康的風雅和斯文統統成了笑話。狡黠的葉迦南、凶殘的申屠絕、狡詐的易小刀,跟這些強悍的邊將比起來,元義康簡直象只小白兔混在一群狼中間,悲哀的是,這隻小白兔的身份是狼頭——那不叫悲劇,叫笑話。
不知怎麼的,孟聚又想到葉迦南——養尊處優的貴族女孩,跋涉千里來到荒草黃沙的邊塞,面對東陵衛的驕兵悍將,要在這裡站穩立足,她也吃了不少苦吧?
想到她的一顰一笑,孟聚心頭酸楚難忍。
這時,又有人敲門。孟聚連忙縮回被子裡裝死,江蕾蕾去開門,然後回來告訴孟聚:「大鬍子王長官拿著一甕酒來了,您要見嗎?」
孟聚鬆了口氣,從床裡爬起身:「王長官是好朋友,不必瞞他。我出去見他吧。」
出去見王柱,孟聚猛然嚇了一跳:眼前這個形容槁枯、滿面憔悴、血絲滿眼的頹廢男子,當真是自己熟悉的那位神采飛揚、粗豪不羈的王柱嗎?
「王哥,你的臉色怎麼這樣了?莫非身子有什麼不舒服?」
見到孟聚,王柱什麼也沒說,先深深歎了一口氣,歎聲中蘊含無限的幽怨和悲傷,彷彿千古志士仁人的未酬壯志統統都拜託了他。
孟聚一時也不好細問,叫江蕾蕾出來沏茶。
兩口熱茶下肚,孟聚才問:「王哥,出什麼事了?有兄弟幫得上忙的嗎?」
孟聚搖搖頭,神色間惆悵。他低沉地說:「孟兄弟,老哥遭遇的這件事,怕是你根本想不到的。」
「啊?究竟是什麼大事?」
「唉,我失戀了。」
「噗哧」!孟聚口中一口濃茶噴出,濺得王柱滿身都是。
孟聚氣急敗壞:「王哥,你……你說什麼?你……你該不是來開我玩笑吧?」
被澆了一身茶水,王柱不生氣也不伸手拭擦,他語音低沉,深沉得像個詩人:「我早知道會這樣了,孟老弟如今春風得意,你怎可能理解失戀的疼啊!
傷心人自有懷抱,孟老弟,這十萬丈滾滾紅塵,我算是看透了,從此以後,我是心灰意冷,無意人間粉塵俗世了。」
孟聚有一種拔刀出來砍了王柱的衝動。
「到底是什麼事?王哥,你給我說說。」
「唉,孟老弟,你上次不是勸我說,讓我有空去歐陽青青那邊坐坐聊聊培養感情嗎?」
「呃,我記得了,有這麼個事吧……你繼續說。」
「昨晚,聽說你身子好轉了,鎮督放了我一天假。我就去了天香樓,點了歐陽的席。那晚,我們兩人坐在包廂裡賞月,歐陽給我彈琴奏樂,唱歌給我聽,舞蹈給我看。她的歌聲真的好聽,我不知怎麼形容,反正就像流到人心裡,聽得我眼睛濕濕的。當她舞起來時,長袖雲一般捲動,人漂亮得就像明月中的仙女一般,我都看得呆了——昨晚的月亮,真的好圓啊!」
皎潔的明月,月下芊芊美麗的少女,一抹剪影動人心弦——孟聚真的恨不得揍王柱一拳。他咬牙切齒:「接下來呢?」
「唉,都怪我當時昏了頭,我竟然直接跟她說了!」
「說什麼了?」
「反正什麼都說了。」
「你到底說了什麼!!!!」
「我說我是王彥君,是東陵衛的侯督察,想幫她贖身,問她願意跟我嗎。」
「她怎麼說?她是不是說你是個好人?」
王柱很吃驚:「孟老弟,你怎麼知道的?」
孟聚撇撇嘴,心想歐陽青青美麗動人,顛倒眾生,不知有多少達官富豪在追求她。她除非腦袋進水了才肯嫁給一個第一次見面的小軍官吧。
「青青說,我是個好人,她覺得我配不上我,她覺得,將來一定會有更好的女孩子會喜歡上我的,她不能耽誤了我……她說,碰上我這樣的好男人喜歡她,她真的很感動,她一輩子感激我的恩情,說我真的是個好人……昨晚,她確實是動了真情了,我永遠也忘不掉那一幕,月光下,她含著淚對我說,謝謝……」
「啪!」孟聚一個巴掌打在王柱臉上,又急又響。
王柱被打得懵了:「怎麼?你打我幹嘛?」
孟聚面無表情:「沒什麼,剛才有只蚊子在叮王哥你的臉,我幫你趕飛了。」
「蚊子?」王柱左右張望,心想外面下雪的天,怎麼會有蚊子出來叮人?但跟孟聚彼此熟悉,他也不在意,繼續回憶昨晚淒美的一幕,淚水漣漣:「我永遠也忘不了她的眼睛,她對我是有真感情的……昨晚我回去,一宿沒睡著,我想了一夜,哭了半夜……」
孟聚實在聽不下去了,他冷冷說:「王哥,昨晚你去天香樓瀟灑一夜,花了多少銀兩?動了真感情的歐陽美女有沒有給你免單?打幾折了?她有沒有叫你以後常來啊?」
王柱勃然色變:「你孟聚,我看錯人了!沒想到你是這麼市儈的人!歐陽姑娘不是你想像中那種人!」
他憤然起身要走,孟聚連忙拖住了他,連連道歉,好說歹說留下了他——其實王柱倒也不是真的想走。他的朋友兄弟不少,不過那些人大多是粗魯的武夫,他覺得,唯有孟聚這種心思細膩的讀書人,才能理解他那顆傷月感風的脆弱心靈。
「什麼也別說了,孟老弟,要賠罪的話,陪我喝酒吧!」
王柱從桌底下搬出一個酒甕擱上桌子,聽得那低沉的迴響聲,孟聚心下發顫:這怕不有個二十斤?他倒不怕喝酒,只是怕喝醉了說出什麼不該說的。
但王柱血紅著眼睛盯著自己,孟聚卻也無法推脫——何況,他也不是很想推脫。
想起那晚葉迦南月下的淒美笑容,孟聚胸中酸楚。他讓蘇雯清找出杯碗,小聲叮囑她,等下若是自己喝醉了,趕緊把自己拖回房裡關起來,誰都不見。
蘇雯清眼中流露憂慮,但客人在此,她只能低聲說:「孟長官您要節制,注意身體,您的傷……」
「知道了。你下去吧。」孟聚一拍桌子,喝道:「好吧!既然王哥心情不好,我就捨命陪君子吧!」
聽蘇雯清說起,王柱才想起孟聚重傷初癒,他有些歉意:「要不……老弟你少喝點吧,陪我意思下行了。」
孟聚斜著眼睛望王柱,冷笑:「看來王哥是有些瞧不起老弟了?王哥,今天你一杯,我一杯,少喝一杯我是娘們!」
不知孟聚為何突然豪興大發,王柱還是聽得興奮:「好,這話說得合我胃口!來,孟老弟,我敬你一杯!」
「來,我先飲了!」
兩人你一杯我一杯,不一陣都有了熏熏酒意。王柱絮絮叨叨地說,歐陽青青如何對他青眼有加,如何與眾不同,那首《思鄉曲》是專門唱給他聽的,那段望月舞也只跳過給他看,說她跟他說了很多心裡話,說她很想念家鄉,想念家中的親人,想念小時候門前的那條小河……
孟聚聽著,一句話也沒說。他一杯接一杯地喝著酒,他多麼羨慕王柱,可以毫無顧忌地訴說心中愁苦,自己胸中何嘗沒有千言萬語想要傾訴?
鬱積胸中的感情就像那澎湃的浪潮,此情此景,又能傾訴誰聽?
天涯之大,為何自己竟無一個能傾訴心事的知己?
孟聚被憋得難受,心中淒苦,激憤之下,他拍著手揚聲唱著曲子:「傾我一生一世念,來如飛花散似煙,
夢裡不知年華限,當時月下舞聯翩;
又見海上花如雪,幾輪春光葬枯雪,
朝生暮死一夕戀,獨看滄海化桑田,
一笑望穿一千年,千載相逢如初見。」
王柱手握酒杯,聽得專注,只覺歌裡的每個字都流淌到了心底。他流著淚喊道:「孟兄弟,這詞兒我聽得不是很明白,但覺得真是好聽!你教給我唱吧。」
「好!先飲一杯!跟我唱:傾我一生一世念,來如飛花散似煙……」
當晚,孟聚第二次大醉如爛泥。